趙蘭笑意盈盈地捧著一壺茶水,接下桌上人道喜的話。

她環視一圈,發現薛無瑕杯中茶水不多,便要替她倒滿。本是好心,可薛無瑕卻伸手擋住趙蘭的茶水,輕聲說:“不必,我不喝熱茶。”

“這樣啊,”趙蘭隻好將茶壺收回,有點尷尬,“抱歉。”

陳逸仙連忙上前解圍,短短幾句便將此事揭過。舉杯道喜後,眾人又紛紛落座,路光庭專心大快朵頤,路易卻留意著身邊的陳逸仙和薛無瑕。

趙蘭手中的茶壺裏裝的並非熱茶,換了這麽多桌,早已從滾燙變得溫熱,即使是貓舌頭,入口也毫無問題。

陳逸仙端起薛無瑕的茶杯,輕輕吹氣:“口渴嗎?要是口渴,我去給你找涼水。”

薛無瑕搖搖頭,目光卻一直跟著陳逸仙的手,陸陸續續有菜肴上桌,她接過茶杯,說:“沒事,你先吃,我會等放涼了再吃。”

她的手很漂亮,五指修長,皮膚素白,跟冰雕一樣。

路易低垂眼簾,心頭疑竇叢生。這個薛無瑕,實在太奇怪了,上次路光庭也說她的眉上有霜雪。自打他遇見貓先生以來,遇到的怪人怪事層出不窮,好像之前藏起來的妖魔鬼怪一下冒了出來。

他不動聲色地投去視線,發現薛無瑕的眉梢上漸漸有霜雪凝成。他悚然而驚,正想看個分明,冷不丁聽到一聲驚叫。

薛無瑕眉頭緊蹙,霜雪化去,她手中茶杯脫手而出,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很快,她那雙素白如冰雕的手上浮現出燙傷的紅痕。路光庭嚼著肘子,湊過來,悄悄對路易道:“剛剛這個姐姐捧著茶杯,八成是燙到了。”

桌上賓客紛紛抬頭看來,露出關心的神情。陳逸仙心疼地握住薛無瑕的手,不斷詢問:“怎麽會燙到?我這就帶你去醫院。”

薛無瑕一聽,連忙阻止:“不去醫院,一會兒就好了,我去衛生間衝一衝就行。”

不等陳逸仙拒絕,她匆忙起身,慌張地向衛生間跑去。

躲在路易身後的陸吾慢騰騰地爬進他懷裏,若有所思地望著薛無瑕離去的背影。

吃完午飯,路易婉言謝絕了趙蘭的挽留,踏上回家的路。陳逸仙放心不下薛無瑕,早早地就與路易告別,帶著神色不佳的薛無瑕離席。

中午吃得太多,路光庭提議走路回去,路易欣然答應,兩人一貓便優哉遊哉地散步回家。午後秋日暖陽穿過雲層,落到廣都城裏,曬得人渾身暖洋洋,路光庭雙手背在身後,百無聊賴地踢著路上的小石子:“祖爺爺,你說,薛無瑕姐姐是什麽妖?雪妖嗎?”

路易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冷酷無情地打斷了路光庭躍躍欲試的猜測:“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個書靈還不能滿足你的好奇心嗎?”

路光庭頓時萎靡不振起來,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停下步伐,扭頭對路易說:“對了祖爺爺,最近步步高好像有點不對勁,都不成天催我寫應用題了?”

“怎麽說?”

“他最近很安靜,都不愛說話,我問他數學題,他都不一定回答我,”路光庭小聲嘟噥,“你說,他是不是不想理我了。”

路易與陸吾對視一眼,心下頓時了然。他上前一步,攬住路光庭的肩膀,安慰他:“沒事,不用想那麽多,過幾天說不定就會恢複正常。”

談話間,鳳棲江大橋近在眼前,路易向前望去,晴空白雲下,迂緩的鳳棲江忽然起了一層霧,耳畔的川流不息的煙火聲漸漸變淡,噠噠的馬蹄聲出現在他的腦海裏。路易突然覺得有些困,整個人仿佛置身於柔軟的棉花裏,陷了進去,連意識都要消失了。

“鈴鈴鈴——”

不知從哪裏傳來的鈴鐺聲喚醒了他的神智,清脆悅耳,讓路易心神一震。

眼前不再是鋼筋水泥,就連通紅的鳳棲江大橋也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石磚搭成的路橋。

“善逝大師,這已經是最低的價了,再降下去,我就沒賺頭了。”

“果真如此?那好吧,你就把這些都包上,我多付點添頭,你打包送到鳳棲寺去。”

路易醒來後茫然四顧,隻覺得似乎睡了許久,頭疼得厲害,看什麽都灰蒙蒙的。

“醒了,”清脆的響指聲如利箭一般,刺破耳膜,卻也讓他徹底清醒,麵前是一張俊麗的臉龐,眼尾的朱砂痣鮮紅如血,“又見到你了。”

“善逝。”路易喚出麵前這人的名字,可他的喉嚨幹澀得厲害。

善逝漫不經心地點頭:“是我。”

他還是往日的打扮,一身雪白的僧衣,外罩褐色袈裟,都是再普通不過的粗布麻衣。他的手上纏著佛珠,腰間別著纏枝佛鈴,剛剛的鈴聲就來自於那個佛鈴。

路易疑惑:“為什麽這次我並不附身於你?”

善逝意味深長道:“因為有個人在身體裏,怎麽想都會覺得奇怪,所以我略施小計,想必你不會在意,你就是我,自然和我想法一樣。”他說得很坦然,似乎並不擔心路易誤會。

——你就是我。

聽見這話,路易耳邊跟響起驚雷似的,炸得他頭暈目眩。之前他隻是有所猜測,善逝卻輕描淡寫地將結果拋了出來。路易不可置信,捂著自己的額頭:“讓我緩緩。”

善逝驚奇地看著他,片刻之後,忽然笑了起來:“不然你以為為什麽你能來到此世?”

他伸出手,捉住路易的手腕,強硬地讓路易與自己對視:“你到現在都不知道為什麽卷軸在你手中嗎?”

“我不知道。”路易茫然。

善逝哈得輕笑一聲,鬆開手,定定地看著路易的臉,歎息:“看來你確實被昆侖君保護的很好,竟然連卷軸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

路易喉嚨幹澀,啞聲道:“他告訴我,卷軸是記載非人類之物的載體。”

他們二人身邊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人對善逝的舉動表示疑惑。路易環顧四周,賣花的妙齡少女,吆喝的商販,行色匆匆的青年……一千年前的廣都百姓都過著自己的生活,好像隻有他們倆是異類一般。

善逝留意到他遊移的目光,微微一笑:“我已經設下結界,他們看不到,也聽不到,你不必擔心。”他一邊說,一邊從懷裏取出那隻卷軸,陽光下,卷軸上似有暗紋流動。

“這卷軸,其實已經寫滿了東西,”善逝把卷軸拋到路易懷裏,他看也不看路易驚訝的神色,笑道,“而我卻忘記卷軸上到底寫了些什麽,昆侖君也不肯透露分毫。”

路易卻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他固執地騰出手,揪住善逝的袖子,連聲問道:“你知道我是你的轉世,你也知道你的未來,你……”難道不想改變那個悲慘的結局嗎?難道你真的想年紀輕輕便丟掉性命嗎?

善逝殺掉滿寺僧侶時,臉上的悲傷還曆曆在目,他不想看見善逝那樣的神情。

他還記得菩提樹下的驚鴻一瞥。濛濛白光中,善逝的遺蛻仿若生人,那麽鮮活,像是睡下不久,隨時都會睜開眼睛,就連眼尾的朱砂痣也依然鮮豔奪目。那具遺蛻和現在他麵前的善逝並無差別,也沒有歲月流逝的痕跡。

“我不知道我的未來到底如何,既然能看見你,說明我的未來並不壞,”善逝的眉眼柔和,“起碼到現在,我還沒有行錯一步,你就是我,現在你還在我麵前站著,說明我的選擇沒有錯。”

路易說不出話來,善逝離世時年紀尚輕,說不定就是這兩三年的事情。那場瓢潑大雨中的血腥屠殺,即便是現在想起來,也讓他心生悵惘。

善逝:“我也想追尋我的過去,之前我在山洞時、戲弄師兄時,你也在,對不對?”

路易點頭:“對。”

善逝:“果然是你,這次還是我頭一次主動將你召來。”

路易吃了一驚,瞪大眼睛,正想說那之前燈會的那次呢?話還沒出口,他及時地閉上了嘴,不對,這次見麵,善逝說自己並不知曉未來會如何,可之前在燈會時,善逝卻又對自己即將做出的事情了若指掌。

“嗯?”善逝疑惑地歪頭,“怎麽?”

路易心虛地搖頭:“沒什麽。”

他以幽魂的形式留在善逝身邊,旁人瞧不見他,善逝卻能觸摸到他。路易抱著懷中的卷軸,有些迷茫,卷軸微涼,不複先前的滾燙。他低頭看著卷軸上泛過的暗紋弧光,還是覺著不可思議。

善逝竟然是他的前世。

他之前作過百般猜測,心頭模模糊糊有這麽個念頭,卻一直不敢確定,難怪不得竹林裏的白骨會襲擊他,分明是認出了他的靈魂。現在善逝說出了口,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倒讓他渾身輕鬆了起來。

那貓先生呢?貓先生為什麽又會失憶?這卷軸為什麽又會兜兜轉轉來到他的手裏?

正當他陷入困惑時,耳邊又傳來一道佛鈴聲,善逝的麵容漸漸模糊,身形輪廓也開始虛化,白光鋪天蓋地地湧來。路易頭疼欲裂,喉頭溢出一聲痛苦的嘶吼。他抱住腦袋,渾身虛汗直冒,疼通讓他無暇顧及旁的事情。

貓先生擔憂的呼喚像是自天邊傳來,從飄渺變得清晰,五六聲後,他聽見貓先生在他耳邊喚道:“路易——路易——”

路易猛地睜開雙眼,側頭便看見枕頭邊上半蹲著的灰狸貓。

陸吾將爪子搭上他的額頭,擔憂道:“你忽然倒在地上,把路光庭嚇得不輕,以為你怎麽了?你的神魂方才消失不見,難不成又被帶去了千年以前?”

路易怔怔地看著貓先生毛絨絨的小臉,忽然覺得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