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道陳逸仙這朋友是從哪裏來的土大款,一家“燒烤店”開在市中心的雙子樓上,透過落地窗,能看見無垠的廣都城市景色。今天天氣甚好,晴空湛湛,白雲悠悠,遠方的雪山也浮出輕描淡寫的輪廓,活似大師漫不經心的水墨畫,隨意勾勒幾筆,便美得讓人說不出話來。

上次路易和維克多用餐的西餐廳和這家燒烤店相隔不遠,走幾步就到。路易肚子裏雖然憋著挺多話,麵上卻八風不動,眉毛都沒挑一下,看著極淡定。

陳逸仙扭頭看路易表情,見路易仍舊是平常那副淡定的模樣,他頗為失望:“我還以為你會吃驚。”

路易:“……”小算盤打得啪啪響,偏不讓你如意。

陳逸仙早就訂好包廂,就等著入座。跟在服務員身後,路易抬頭打量包廂名,這家包廂名很有意思,都是雪山山峰名字,什麽喬戈裏,珠穆朗瑪,南迦巴瓦,夏諾多吉……走到他們預定的包廂,路易抬頭一望。

兩個鐵畫銀鉤的大字——昆侖。

他立馬低頭看懷裏的陸吾,昆侖之主就在他臂彎裏呆著呢。

陸吾察覺到他的目光,也揚起頭,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與對視,眼裏盛滿融化了的流光。

“老四,你在門口站著幹嘛,還不快進來?”陳逸仙招呼他。

路易回過神來,答了一聲,快步走進房間。房間鋪著榻榻米,角落安放著一個巨大的花瓶,是素淨的青花,裏麵插著幾根蒼勁的枯木,室內飄**著幽幽的檀香,清清淡淡,略帶苦味。澀味入鼻,讓人瞬間精神起來。

路光庭早已經興衝衝地在榻榻米上盤腿坐下,他素來對美食極富熱情。路易一看他那副期待的表情,就知道他饞的厲害,正盼著大快朵頤。

包廂內也是如出一轍的落地窗,此時已是金烏西行,落地窗外便是漫漫遠山,一輪紅日半掩半遮地藏在浮雲中,如輕紗遮麵,襯得雪山都秀美起來。

服務員將厚厚的菜單放在他們麵前,陳逸仙敲敲桌子,示意路易挑選自己喜歡的菜色。旁邊的路光庭已經開始翻閱,書靈步步高趴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把頭轉來轉去。

燒烤店不過是陳逸仙逗路易的幌子,這家餐廳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中餐廳,平時多接待宴席,菜色一流,價錢當然也不便宜。從落地窗往下看,就能看見密密麻麻的車輛,一眼望去,黑壓壓得跟一群螞蟻似的,叫人頭暈目眩。

路易點了一份路光庭喜歡的糯米排骨,一份陳逸仙酷愛的水煮肉片,便合上菜單,道:“你們點。”

陳逸仙擔憂道:“怎麽?沒胃口?”

路光庭也抬眸望來,路易和平時表情差不了多少,一臉冷淡,隻是相較平常多點溫度,看起來沒有那麽不近人情。

路易搖頭,說:“在考慮備課的事情而已,沒什麽。”

嘴上是這麽說,他心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他疑心自己是否太草木皆兵,不過是看見一個包廂名字,就開始疑神疑鬼。

薛無瑕坐在他對麵,她不愛說話,自從路易見到她後,她說過的話就不超過十句,大多數時候都隻點頭。她肌膚如冰雪般潔白,脖頸修長如天鵝,漂亮又優雅,不論站在哪裏都是風景。看著她,在燥熱的秋日也能靜下來,像是在雪地裏走過一遭。路易看著她,就跟看著積年的雪,情不自禁地打了個顫。

“老三,你朋友喜歡雪山?”路易忽然出聲問。

陳逸仙剛好翻到素食,聽見路易的問題,他頭也不抬地說:“狂熱雪山迷,每天都在雪山上跑來跑去。就前天,才從昆侖山那邊回來。”

——昆侖山,真不是巧合嗎?

路易揉捏自己眉心,告訴自己別胡思亂想。

最近遇到的古怪事情太多,一點蛛絲馬跡都能牽動他的神經,他總覺得到處都不對勁,也不知是敏感過頭,還是因為貨真價實的直覺超人。陸吾趴在他腿上呼呼大睡,路易一麵撫摸著昆侖君柔軟的背毛,一麵皺眉思忖。

薛無瑕在吃食上沒要求,和路光庭合計一番,陳逸仙敲定菜色後,終於騰出空來關心路易:“老四,你這一點不像在考慮備課,誰備課一臉苦大仇深?”

路光庭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低頭看桌布,看起來極為文靜。

路易:“那是你見得少,備課難道不苦大仇深?”要考慮到班裏學生吸收知識的速度和水平,每帶一屆學生,路易都要重新修改幻燈片,還要根據教學大綱適當調整。更別說他今年帶了三個班,備的課堪稱工程浩大。

陳逸仙笑了起來:“周老大備課的時候也那麽痛苦嗎?”

路易想了想,還是決定給周歌挽回點麵子:“他班主任,經驗豐富。”在別的地方花費的心力更多。

陳逸仙搖頭失笑:“周老大……”他想起讀大學的時候,周歌熱衷於各種校園活動,學生會、各類社團都有他活躍的身影。相比之下,路易就顯得孤僻許多,總是在校園裏獨來獨往,除了白天上課,晚上睡覺,就連盤算著和路易製造偶遇的各路男女都沒法逮住他。沒想到工作後,周歌還是這麽活躍,雖然活躍的地方變了變。

陳逸仙話題一轉,把路光庭帶上一起說話。路易見狀,不動聲色地退出話題,讓路光庭和陳逸仙一起快活地聊天。

他坐在窗邊,目光一轉,就能看見天邊的紅日。

現在是下午五點半,金燦燦的太陽懸在半空中,就在遠山山巔之上,距離山巔隻有幾步之遙。這時,聚在山巔的流雲忽然散開,露出鑽石一般璀璨的山巔,那是萬年不化的白雪。

路易凝視著太陽,他看見太陽中有一抹黑影一閃而過。

那抹黑影忽然舒展開來,像是抽芽的嫩草。一閃神的工夫,在路易的眼中,那輪燦爛的豔陽已經變成三隻華美的三足金烏,羽翎修長,渾身羽毛如同流淌的黃金,耀眼到眩目。

那三隻金烏圍成一個圓,不斷旋轉,羽翼舒展,它們羽毛末梢還帶著金色的火焰,路易甚至能聽見嘹亮的鳥鳴。

他眼前一黑,渾身一輕,劇痛猛地襲來,爬上他的大腦。

他的視野中忽然出現一絲光,黯淡而模糊,像是玻璃上有一層霧,看得並不真切。他依稀看見兩道身影,一站一躺。周遭一片慘烈的血紅,天空黑黝黝的,讓人心生恐懼,看一眼,便忍不住顫栗。

他聽見有人在耳邊說話。

“你如今既非生,又非死,骨骸葬在人間,早已化成黃土,然而若是以靈魂凝成的身體行走人間,又帶著滿身的煞氣與殺念,一來會傷及無辜,二來會暴露行蹤,我便將這枚纏枝佛鍾贈予你,鎮壓你身上的煞氣與殺念。”

“你的魂魄雖天生煞氣,靈台卻清明堅韌,三百年不曾迷失神智,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運。你已是長生之人,九陰君如今也被我封印至九幽深處,從此世間各處任你遨遊。”

“神君……”躺著的那人渾身浴血,腳踝手腕纖瘦得厲害。

被喚為神君的人垂眼看去,“你還有何話想說?”

“我沒法再投胎轉世了麽?”渾身浴血之人艱難地說,他的聲音都在顫抖,聽得路易心裏難受。

長久的沉默後,虛空中傳來一聲歎息,“是我的過錯,不曾察覺他的陰謀,讓他將你擄來,讓你變成這般模樣。”

眼前的畫麵漸漸模糊起來,視野重歸黑暗。

“路易,你在看什麽?”

陳逸仙的聲音穿越時空而來,將意識浮浮沉沉的路易瞬間拉回現實,他猛地睜開眼睛,看見的便是陳逸仙關切的眼神。

路易揉捏眉心,輕聲說:“可能是太累了。”

他扭頭看著窗外,紅日已經漸漸接近雪山之巔,恰在此時,紅日化作金烏,忽然從天上墜落。淒厲的鳴唳從山巔傳來,跨越千裏之遙,來到路易的耳邊,這鳴唳尖細到幾乎能刺破人的耳膜。

路易本就蒼白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他呆呆地望著山巔,那隻金烏跌落得極快,眨眼間便消失在雪山中,它身上金色的火焰劃過天際,留下金絲流影。

此時浮雲也慢悠悠地遮住天上紅日。金光化作虛無,那隻跌落的金烏,仿佛隻是他的幻覺。

夢境裏的聲音說,金烏應稱作陽離,它身伴陽離火——那是世間最熾熱、至純至陽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