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上課時頗有些心神不寧,他沒法控製自己不去想陸吾所說的話。

——他可能是善逝的轉世。

如今他周身都迷霧重重,和尚、骸骨、陸吾的記憶,就連他看著長大的謝柳生也忽的蒙上一層麵紗。好像從陸吾出現在他的身邊,以前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都在轉瞬之間變得陌生起來。

路易上完課,便回到辦公室,告訴周歌有急事電話聯係。周歌點頭,爽快地答應:“你要去陪你哥對吧。”

路易:“……”

他無奈:“對。”總不能指著看起來二十歲出頭的維克多說那是他爹,有人信才奇怪。

周歌擠眉弄眼道:“你們家基因挺好呀,就出帥哥了。”

路易推開周歌的臉,沒好氣道:“你還那麽多卷子沒批完,還有心情浪呢?”

他扭頭看著灰色的狸花貓,這時候陸吾安靜地睡在窗台上,整隻貓臥成圓月狀。此時微風乍起,窗外的桂花樹婆娑作響,金黃的桂花飄落而下,剛好落在他綢緞一般的皮毛上,看起來莫名有幾分歲月靜好的美感。

“貓先生,走了。”他戳戳狸花貓軟軟的肚皮,小聲說。

狸花貓慢吞吞地撩開眼皮,然後優哉遊哉地起身伸了個懶腰,他輕巧地跳上路易的肩膀,喵喵叫了幾聲。

路易伸手摸摸他的腦袋,歉意道:“抱歉,貓先生,我有時候總是太過自我,不管你話是否說完,就強硬地要求你閉嘴,我以後會注意的。”

陸吾舔舔他的臉頰,告訴他沒有關係。

路易還是在學校外的花田邊找到的維克多,悠揚的鋼琴聲回**在校園裏,那是上課鈴。維克多負手坐在公路旁,戴著頂貝雷帽,壓住燦爛的金發。

“爸。”路易走了過去,

維克多回頭一看,笑容滿麵道:“上完課了?”

“對。”

“以前我在這裏修剪花草,心素就帶著你坐在這裏讀書,”維克多站起身來,把身上的塵土拍掉,“沒想到一下子,這裏就變成這個模樣。”

“爸,都一百年了。”路易忍不住說,“連楓丹白露宮都變成旅遊景點了。”

維克多拍拍腦袋:“在山裏待太久,出來都不知猴年馬月。”

路易無奈:“想去哪裏玩?”

“你看著安排。”

於是路易抱著陸吾,帶著維克多去遊樂園玩了一整天,等到暮色四合時,又找了家餐廳吃飯。餐廳在市中心的大廈頂端,四周都是大片大片的玻璃,坐在窗邊,可以看見城市閃爍的燈光,地平線上跌落的金烏。

陸吾蹲在一旁,照理說他是沒法進餐廳的,奈何太能偽裝,硬生生把自己裝成一個毛絨玩具,而且天衣無縫,毫無破綻。路易單手遮臉,頗覺丟份,一個大男人懷裏抱著個毛絨玩具,旁人看來他就是童心未泯。

路易冷著臉把陸·毛絨玩具·吾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盯著維克多慈祥的眼神,麵不改色地點單。

將服務員送走後,路易轉頭看向落地窗外。

窗外是恢弘的城市之景,從這裏可以直接看到廣都中學外那片玫瑰花海,若是眼神好,甚至能看見竹林掩映中的藏書閣。維克多循著路易的目光看去,好奇道:“看什麽呢?”

“藏書閣,”路易猶豫了一下,老老實實道,“就在那片竹林裏。”

維克多:“噢。”然後他低頭開始吃菜,沒再繼續問。

路易摸不準維克多這句“噢”裏包含著什麽意思,便也默默低下頭吃飯。陸吾趁此機會窩在軟綿綿的椅子上打盹,聞著路易身上獨有的苦澀清香。

吃完飯後,父子倆針對住宿問題產生了矛盾。維克多堅持要住酒店,路易被他氣笑了,道:“爸,你是嫌我家小怎麽著?死活不住自己兒子家裏?”

維克多固執道:“別瞎操心,你不是晚上還有事情嗎?”

路易:“那也跟你在我家住一晚沒關係。”

最後維克多還是跟著路易回到家,路易的客廳並不算花哨,沙發、茶幾、壁掛電視和電視櫃,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旁的東西,連一束花都沒有。維克多輕咳一聲,裝模作樣的在沙發上坐下,對路易道:“你晚上多久出去?”

路易想了想,道:“深更半夜的時候。”畢竟跑菩提樹下麵挖骸骨,等夜深人靜再出動,那時候肯定有保安值班,肯定還得拜托陸吾出馬。

想起善逝說,陸吾最擅長幹的事情就是放火燒山、毀屍滅跡,路易就忍不住一陣沉默。他心道,陸吾以前到底是什麽樣子?善逝看見陸吾跟耗子看見貓一樣,聞到味道就溜走。

家裏還儲存著些鮮血,都是路易跑去市場上買來的,說不上好吃,最多能填填肚子。路易換了身黑色的衣服,一邊說話一邊走向沐浴間:“爸,家裏還有些血和奶酪,餓了拿出來吃就行。”

他正經過淋浴間旁的酒櫃,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

蹲在酒櫃上的陸吾和坐在沙發上的維克多同時汗毛直豎。

“我的紅酒誰喝的?爸,是不是你。”幽幽的聲音從酒櫃處傳來,維克多一個激靈,陸吾趴在酒櫃上,一臉無辜地看著路易。

最終這件事還是不了了之,路易捧著自己珍藏了許久的紅酒,站在陽台上眺望遠方,冷著臉,不知在想些什麽。維克多眼巴巴地坐在沙發上,不敢接近路易。陸吾卻沒那顧慮,他悄悄地踱步過去,身子幾乎都靠在路易的腿邊,陪他一起發呆。

他人立而起,用爪子抓抓路易的褲腳,安慰他:“你想要什麽樣的酒,我都能給你找來,別傷心。”

路易低下頭,輕聲說:“我沒傷心,我在想善逝那件事。”

空閑下來後,那些紛雜的事情又湧上心頭,加上待會兒他就要悄悄地幹挖骨頭的差事,這心緒就更不可能平靜。

陸吾躍到他的懷中,說:“有我在,別擔心。”

“嗯。”

半夜一點,路易和陸吾出發了。現在到處都有監控,路易也不敢大張旗鼓地開車過去。廣都中學周圍數裏都是玫瑰花海,停車的地方也隻有學校裏麵,若是半夜一兩點開車去學校,一看就不幹正經事。

於是趕路這事,也放在陸吾身上。

這是路易第一次在現實裏看見陸吾從一隻灰貓變成白虎,狂風卷起,在風中,陸吾的四肢不斷拉長,身軀漸漸變得龐大,灰色由深至淺,雪白的皮毛上墨黑蔓延開來,形成斑斕的條紋,就連那琥珀一樣的瞳孔也變成了威嚴厚重的黃金瞳。他的尾巴一甩,頓時閃現出九尾幻影。

即便見過兩次這隻白虎的模樣,甚至還在白虎身上坐過,可這隻威武的白虎仍舊能震撼道路易。

“上來。”白虎的聲音如悶雷從天上滾過。

路易怔怔地看著,半晌之後,才回過神來:“好。”

……

他坐在白虎上,行過夜晚的廣都,像廣都這樣的城市,是從來沒有過黑夜的。就算在千年以前,也是燈火如晝,將天空照的一片亮堂。白虎在城市上空風馳電掣地疾行而過,萬千盞燈都被他拋在身後。

市中心的廣都中學附近是唯一的異色,周圍數公裏沒甚燈光,白玉蘭裝飾的路燈靜默地佇立在公路兩旁,與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城市比起來,頗為黯淡,好似籠在一層白霧裏。

還未接近廣都中學,路易忽然聽見一聲似有似無的念經聲。

很輕、很細,不知從哪裏傳來,仔細一聽,好像四麵八方都有佛經聲。

“是善逝。”陸吾道。

路易驚訝:“他不是圓寂了嗎?”

“是善逝遺蛻上的殘魂,”陸吾篤定地說,“不然為什麽那些帶著怨恨的骸骨能沉寂近千年,就是因為有善逝的遺蛻鎮壓,就連這菩提樹,也是因為善逝葬在此處,才能生長起來。”

菩提在佛教中是很重要的概念,善逝和菩提之間,恐怕聯係不小。

“要到了,”陸吾沉聲道,“抱緊我!”

狂風呼嘯,羅網葉四處飄散,路易抬頭一望,發現自己和陸吾一頭撞進一層薄如輕紗的白霧中。在白霧中,菩提樹隱隱現出一個輪廓,挺拔修長,樹冠如蓋,帶著溫暖的微光。

“我自久遠劫來,蒙佛接引,使獲不可思議神力,具大智慧……”若有若無的梵唱聲飄來,空靈而動聽,如渺渺仙音,似乎隨時都能消散在霧氣中。

路易從不知道夜晚的廣都中學會是這個模樣,似乎又落下濛濛細雨,路易看著天空中的靄靄停雲,一時間不知今夕何夕。甫接觸白霧,路易便一抖,感到刺骨的冷意。

學校大門保衛處的燈還亮著,陸吾落到地上,路易向保衛處一望,房間裏沒有人。

陸吾發現了路易的動作,說:“這裏是兩個世界的交匯重疊處,附近有黃泉之水,活人是進不來的。”

路易悚然。

“不要輕易離開我的身邊,”陸吾囑咐道,“黃泉會帶走你的靈魂。”

路易結結巴巴道:“難……難、不成?”

“就是你想的那樣,”陸吾應道,“善逝以自身遺蛻和靈魂引來了黃泉之水,強行帶走了僧人們的骸骨。”

主幹道上高高的藍色圍欄已經不翼而飛,隻剩下一片狼藉的施工現場,壕溝還留在原地,沒有填平。看來這些白骨也讓相關部門的處理人員覺得棘手,路易屏息凝神,趴在陸吾身上,一點點靠近菩提樹,白霧帶來的寒氣在來到菩提樹下後一掃而空,渾身都溫暖起來。

就在這棵樹下,葬著善逝的遺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