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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陸陸續續端上桌,老二拿起筷子便悶頭開吃,鸚鵡天生戲精,在桌上蹦來蹦去,似乎想引起旁人注意。

最後還是老二自己付了飯錢,用他的話來說,整桌飯都是他一個人吃幹淨,謝柳生和路易一點都沒碰,他要是心安理得地讓路易甚至是謝柳生來付錢,他自己就過不去心裏那道坎。

湯之臣此人,看著人模狗樣,雖然長得不出挑,氣質卻是實打實的斯文。平日裏一說話就吊兒郎當,為人卻很有原則。路易在大學四年間就領教過湯之臣的執拗,便沒有開口攔下他付錢的動作,隻是說:“下次有機會再聚聚。”

湯之臣吃飽喝足,捧著圓溜溜的肚子,笑眯眯地說:“其實老四,前些天我去過你們學校。”

“什麽時候的事情?”

“就這周周一,你和格格那學校真不錯,市中心,又是花海又是竹林的,一看就財大氣粗,”湯之臣抽出一張紙,擦了擦嘴,“改明兒我看我能不能調到你們學校教書,感受一下土豪的氣息。”

路易暗暗心驚,周一,不就是他遭遇竹林的日子嗎?

想起湯之臣毫無異狀的神情,路易又不好直說,隻能含含糊糊地回答:“那再好不過。”

謝柳生進來坐了沒一會兒就又出去,體貼地留下空間給這哥倆聊天。湯之臣覺著時間差不多了,便決定打道回府。

“時間不早了,我先回酒店,咱們兄弟倆有時間再聚聚。”

路易連忙站起來:“我送你回家吧。”

湯之臣笑道:“不用不用,你趕緊回家,別折騰了,”他看著路易的臉,這麽多年過去,他沒有絲毫變化,三十一歲的男人,麵容還是像二十出頭一樣,俊美如昔。

他伸出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路易的肩膀,歎氣道,“老四,你得好好養身體,一天之內連著兩次不明不白地昏過去。”

路易順從地答應:“我知道。”

湯之臣抹平衣上的褶皺,大步離開,路易將他送到餐廳門口,目送他坐上的士。湯之臣揮手大聲說:“老四,替我謝謝那個小夥子了!”

聽見路易的回答後,湯之臣才關上車門,收回視線,與司機交談。

這時候夜燈初上,到處都是絢爛的霓虹,江水從這裏穿過,江岸兩邊都是高聳入雲的大廈,五光十色的廣告燈牌在黑夜裏變幻不定。

秋日的夜風還是有些冷,路易抬頭看著被城市的燈光染紅的夜空,心裏茫然無措。

老二有古怪,阿柳不對勁,原本熟悉的人似乎都換了一張麵孔,透出不同尋常的氣息。他自嘲地想,明明他自個兒就不是普通人,怎麽會因為身邊人不太正常而感到恐懼。

耳邊傳來沙啞的喵嗚聲,有什麽東西在撓他的膝蓋。

他低頭一看,灰色的大貓在他腳邊轉來轉去,混身皮毛油光水滑。他本來還陰雲密布的心頓時晴朗起來,俯下身子把陸吾抱起來,一邊撫摸他柔軟的背毛,一邊心道:“既然貓先生都跟我簽訂契約了,應該不會離開我才對。”

貓先生當然聽不到路易的心聲,他最近撿回了一些零零散散的記憶,性子愈發沉穩。想起前些日子趾高氣揚的模樣,羞愧都來不及,加上每日大把時間都花在睡覺上,這才一直寡言。

“貓先生,你覺得老二身上有什麽不對勁嗎?”

陸吾道:“他身上沒有妖氣,靈魂也沒有異樣,是人類沒錯。”

路易歎了口氣:“是嗎?”

陸吾安慰他:“你不要太草木皆兵,就連那個鸚鵡小哥也隻是靈魂無根,他身上氣息中正平和,再正常不過。”其實說中正平和都不大正確,每個人身上都會攜帶一股“氣”,這個氣是天生與後天所作所為一起糅雜而成。

人是看不見自己或者他人的氣,就算是修煉許久的人也沒辦法瞧見——但是動物卻能看見。這也是動物對人的善惡極為敏感的原因,大多數小孩還未沾染太多紅塵,氣也幹淨,但也有小孩天生的“氣”就渾濁不清,所以家養的寵物大多數親近幼童,但也有些動物看見幼童就逃。

隨著孩童長大,便會漸漸沾染世間的雜質,惡意、嫉妒、後悔、傷心,諸如此類的負麵情緒,以及人心裏的惡意,便會汙染身上原本幹淨柔軟的“氣”。

除了幼兒,世界上幾乎所有人的“氣”都帶著灰色,沒有人能誇下海口,說自己從未產生過一丁點負麵情緒。

可謝柳生就是這個例外,他的“氣”幹淨、潔白,就像天上飄浮的雲,和冬日散落的雪,清清冷冷,純白無瑕。就是因為太幹淨而顯得不正常。一個成年男子,沒有傷心難過,沒有嫉妒後悔,除非這個人沒有感情,或者他不是人。

陸吾沒有告訴路易這些,隻是略略提到了一點有關“氣”的概念。

“那我身上的‘氣’是什麽樣子的?”路易頓時好奇心大起,興致勃勃地問。

陸吾搖頭:“我沒法看到你的氣,你與我聯係太深,我們倆‘氣’已經連在了一起。”

隻有靈魂相連的人,氣才會相互糅合。陸吾失去太多記憶,依靠本能簽訂的契約自然也是刻在靈魂中的,如今記憶回來了一部分,他也知道更多契約的種類。他其實有些心虛,按他和路易的約定,簽訂的契約應該是最簡單的一類,可沒成想一下子就選擇了最深刻的契約。

——靈魂相連,直到死亡才能解開。

路易也不深究,聽見陸吾的解釋,隨口說:“原來如此,那算了吧。”

夜風徐徐而來,謝柳生將瑣事打點好,匆忙趕到餐廳大門,瞧見站在街邊行道樹下的路易,終於放心地舒了口氣。

“易先生,還好你沒走。”

路易轉過身來,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消息,道:“你昨天找我有什麽事?”

提到這事,謝柳生的臉色就變得難看起來。

路易在謝柳生家裏的咖啡座上坐定,謝柳生端來兩杯冰咖啡,把冰鎮西瓜切塊裝盤,又給陸吾和阿花一貓一鳥準備了些零嘴吃食。

看著一貓一鳥安靜地埋頭吃水果,謝柳生這才一臉凝重地道:“易先生,是這麽一回事。”

謝柳生從小到大學習的都是中式餐點,他去年的時候心裏就有學習西式餐點的打算。星期四晚上送走路易後,便前往機場飛去首都,沒想到剛落地,就覺得心跳快的不正常,甚至有些犯惡心。他以為隻是單純的水土不服,沒想到落地後幾個小時,這種情況愈演愈烈。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他去問診,什麽毛病都沒查出來。可他分明心揪著揪著的疼,像是有人攥著他的心髒,緊緊揉捏。做過檢查後,顯示的指標一切正常,醫生甚至安慰他,可能是精神太差,回去歇歇就會好很多。

謝柳生半信半疑,但機器不會騙人,他隻好回到酒店小憩休息,然而情況並沒有好轉,他心髒難受得厲害,疼痛深入骨髓。謝柳生破罐子破摔,幹脆買了機票回廣都。說來也奇怪,他剛看見廣都周邊連綿起伏的山峰,身體就好受許多,在他落地後,所有難受的症狀一掃而空,清清爽爽,不能更正常。

謝柳生心說,這不是沒問題嗎?

於是他謹慎地又買了張票,就去隔壁省的省會,又是一番折騰,剛下飛機,熟悉的痛感就劈頭蓋臉地砸來,謝柳生在機場坐了些時候,發現疼痛非但沒有緩解,反而越發劇烈。他隻好挫敗地再買了回廣都的機票,在淩晨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一回到家,勞累許久的謝柳生便悶頭大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來,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給路易發消息,不過路易沒有回答。他自己還有事情要忙,轉眼又是一天,發現路易還是沒有回應,他才匆匆忙忙地上樓來尋路易。

路易沉吟:“你的意思是,一旦你離開廣都,心髒就會特別疼,醫生也檢查不出來。”

謝柳生苦惱不已:“沒錯。”

路易自己從沒見過這種事,看著謝柳生期盼的眼神,他又不大好直說自己對此並沒有研究。不過現在有貓先生在,應該能找出一些門道。他不動聲色地與陸吾對視一眼,看見陸吾燦爛的金色獸瞳,他的心一下定了下來。

——有門!

路易喝了一口咖啡,又問:“你以前有出過省嗎?”

謝柳生大學畢業之前肯定沒出過省,他大學都是在廣都本地讀的,不過大學後路易就不太清楚了。畢竟謝柳生一個成年人,出去旅遊玩耍怎麽也不可能事無巨細地告訴他。

謝柳生搖頭:“真沒有出去過,這還是第一次。”

路易幾口把咖啡喝完,勸慰他:“你先好好休息,我回去想想,明天再來看你。”

謝柳生點頭:“麻煩易先生了。”他起身將路易送到玄關,看見路易上了電梯後,才趿著拖鞋,腳步沉重地走回來。

剛剛謝柳生和路易談話時,阿花一直在慢悠悠地吃水果,吃到一半,可能是覺得肚子有些脹,開始在桌上踱來踱去,像是在散步消食,姿態十足滑稽。發現謝柳生神色黯然,它便湊上去用臉頰蹭他,還像模像樣地說:“柳柳不哭不哭。”

謝柳生啼笑皆非,摸了一把阿花五彩斑斕的羽毛,歎道:“謝謝阿花。”

阿花歪歪頭,似乎在思考什麽,過了一會兒,他哼哧哼哧地把自己吃了一半的果盤推到謝柳生麵前,慷慨道:“阿柳!吃!特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