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頓覺惡寒,他把外套收攏一些,抖索一下,道:“你看完了嗎?要不要再逛逛。”

路易環視四周,方才那道若有若無的視線不知何時消失了。隻要想到有個人、或者不是人的東西在暗處隱藏,窺伺他們的行蹤,路易就犯惡心。

他們沿著坐忘觀中的小徑往回走,小徑旁有幾塊菜地,中間是天然的石桌石凳,路易擰眉細看,菜地有翻土的痕跡,他道:“老二,你看那個。”

老二本來縮著脖子悶頭往前走,聽見路易的問話,便抬起頭向那個地方看去。

那片菜地隨意種了些蔬菜,籬笆邊用竹竿搭了個架子,上麵爬滿葡萄藤,稀稀落落地掛著幾串青色葡萄。老二瞳孔一縮,很快又恢複正常,他狀若無事地踢踢旁邊的石子,說:“可能是住在這裏的道士栽的。”

路易沒有看見老二的異樣,隻是讚同地點點頭:“你說的有道理。”

就算道觀再怎麽荒蕪寥落,終究還是挨著市集。現在大約早上七八點,早市正開著,住在道館裏的人出去買些東西倒也說得通。不過他還是更傾向於窺伺他們的人,恐怕就住在道觀中。

礙於那道如影隨形的視線,路易不想在這裏多呆,他招呼老二快快離開。

就在此刻,狂風乍起。

漫山遍野的綠葉隨風搖動,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如浪潮一般翻湧。路易後退一步,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竹林,他大喝一聲:“跑!”

狂風搖動樹葉,霎時間樹葉簌簌而落,落到地上,劈劈啪啪一片炮仗聲,就連葡萄架都因為狂風搖搖欲墜。

道觀上空狂風如猛獸呼嘯,路易一身冷汗淋漓,他倏地回頭一看,老二還愣在小菜田邊,一動不動。

天迅速暗了下來,烏雲密布,在雲層中閃爍著白紫色的電光,轟隆隆的悶雷聲由遠及近,不絕於耳。

路易又跑了回去,拽住老二的胳膊就往外跑,老二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似乎還沒意識到現在的狀況。

路易喝道:“你還沒發現嗎?這個坐忘觀有問題!”

他們踏過石頭小徑,樹林變得千奇百怪起來,一重接一重,令人目不暇接。他們跑了很久,還沒看到通往山下的青石階。周圍都是深深的密林,一眼看不見盡頭,縱然是路易也不由得心裏狠狠地罵一聲,懷疑自己最近到底倒了哪門子的黴,走到哪兒,靈異事件碰到哪兒。

山雨欲來風滿林,雷聲震耳欲聾。

老二氣喘籲籲,他就是個成天蹲屋裏的宅男,跟路易這種天生條件優秀的吸血鬼沒法比。

“怎麽回事?”

路易回頭看他,道:“說起來你可能不信。”

“我們被樹包圓了。”老二接過他的話頭,指了指麵前的小徑。

路易猛地轉過頭,原本彎曲的山間小徑竟然不知何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參天蔽日的巨樹,樹上葉子如羅網一般。路易驚懼起來,他定睛一看,那樹葉分明如針一般尖銳,哪裏有羅網葉的影子。

巨樹一點點逼近,它們速度很慢,但一不注意,距離就會拉近數尺。

路易想不了那麽多,他一咬牙,扭頭對老二道:“老二,得罪了。”

老二一愣,下一秒,他就被路易扛在肩上,騰空而起。他的視線猛地拔高,耳邊是路易沉重的呼吸聲,和風嗚嗚的低鳴。腳下翠綠的海浪澎湃洶湧,頭頂是陰沉的烏雲天空,風刮來,像刀割一樣。

路易穩穩地落在樹梢,借力一踏,又躍到另一株樹上。

“老四,你告訴我,你是人嗎?”老二趴在路易背上,沉默了幾分鍾,忽然道。

路易道:“一半算人,先別說話,你幫我看看地上,有沒有什麽東西?”

這種場景太過眼熟,隻是平地換成起伏的山峰,竹林換成高樹。眼前的綠林,漫山遍野,看不到邊際,冷森森的,極為滲人。

“有骨頭,好多好多骨頭,在追我們!”

路易心道,果然如此。

一聲轟隆巨響,醞釀已久的閃電終於從雲層中落下,撕開陰沉的天幕,將周遭照的一片亮堂,天地間都隻有絢麗的白紫光芒。

他眼球一陣刺痛,在極致的絢爛後,他陷入濃重的黑暗中。

“老四!”

他聽見老二一聲怒吼。

似乎隻過了一息,又似乎過了很久,不知從哪兒傳來一聲悠悠的佛號。

“是人當得百返生於三十三天,永不墮惡道。”通天徹地的念經之聲灌入路易的耳朵,緊接著響起風鈴清脆的響聲。

叮鈴鈴……

叮鈴鈴……

如潺潺流水一樣的風鈴聲取代了念經聲,開始連綿不絕的響起,就連雷聲都要被風鈴掩蓋。這風鈴聲似遠似近,忽左忽右,讓人辨不清來源和歸處。

他眼睛灼痛,什麽都看不見,隻有黑暗與他相伴。風鈴聲愈發大了,蓋過轟隆隆的雷聲,他雙手隨意一抓,就捉到一隻冰冷的風鈴。上麵刻著粗糙的花紋與浮雕,即便路易握著這風鈴,它卻依舊在不停震動,鈴中鐵珠不斷搖晃,流水般的風鈴聲便是從中傳來。

“路易,睡吧。”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炸開,路易原本清醒的神智頓時混沌起來。他在迷迷糊糊中聽見莊嚴的佛號,肅穆的金光。

“我從久遠劫來,蒙佛接引,使獲不可思議神力,具大智慧……”

“永離生死,至涅槃樂。”

在悠揚莊嚴的梵唱裏,路易聽見一聲滿含威懾力的怒吼。

“滅!”

……

“你可算醒了,我就說讓你直接回家,別來看什麽道觀。”路易一睜眼,瞧見的就是老二那張大臉,連眼睛裏的紅血絲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路易駭了一跳,瞬間閉上眼睛,道:“剛剛……”

老二說:“什麽剛剛,你還沒爬上那個石階就又昏過去,嚇得我趕快叫了個的士把你背回來。”

路易再次睜開眼睛,環顧四周,這才發現這裏竟然是他的房間。

枕頭邊睡著一隻灰色的貓咪,肚皮一起一伏,顯然大夢正酣。

老二拉開厚重的落地窗簾,讓夕陽傾瀉而下,鋪滿整間房。血紅色的夕陽肆意張揚將天空雲層渲染的絢爛而輝煌。路易凝視窗外水波迂緩的江,水流汩汩而動,波光粼粼,像是有金鱗的龍在水麵下潛遊。

這時候太陽一半都落在太平線下,這血紅色的晚霞,將世界都裝點成紅,像是什麽盛大舞蹈的開幕,華美,又透著股不詳。

路易怔怔地看著,許久不說話。

老二受不了這種安靜,哭喪著臉打破寂靜:“老四——”他拖長尾音,一下將路易的神智拉了回來。

“老二,你餓了嗎?”路易認真地上下打量老二,單刀直入地說。

這個問題一下將老二想說的所有話都塞回了肚子裏,五分鍾後,路易和老二一人占據一個懶人沙發,中間放著一張茶幾,兩人相對而坐,紛紛低頭看手機點外賣。

鬆軟的沙發最適合懶人坐,一窩在沙發上,整個人就跟沒骨頭一樣。老二尤其喜歡這種沙發,一個一米八的大男人躺在上麵,蜷成一團,壓根沒了正形。與他截然相反,路易穿著一身寬鬆的睡衣,正襟危坐。

“來幾份披薩吧,我餓得不行。”老二劃拉著手機屏幕,看著上麵閃過的披薩圖片,垂涎欲滴。

路易看了他一眼:“你估計得吃五份,吃完再點。”

說罷,他放下手機,正色道:“老二,吃飯的時候你得跟我講清楚,今天到底怎麽回事?”

幾上茶香嫋嫋,透過朦朧的霧氣,路易發現自己竟然看不清老二的神情。

老二原本歪歪扭扭地躺在沙發上,過了半晌,他輕笑一聲,放下翹起的二郎腿,雙掌按住雙膝,一本正經地開口:“這事情說來話長。”

按老二的說法,路易和他看見雕像後,就徑直向道觀山門走。看見那條漫長的階梯,他有點打退堂鼓,路易卻堅持要上去,他們爬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總算走到階梯盡頭,一眼看見的就是一堵牆,上麵白白淨淨,什麽都沒有。

從白牆邊繞過去,就是一個大殿,沒想到路易剛跨進大殿,就冷不丁地一頭倒下。

老二嚇得連忙把路易背起來,找了個幹淨的地方,把路易放下。他本來以為路易這次跟日出那回一樣,要不了多久就醒,結果他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路易還沒醒。老二總算咂摸出點不對勁來,忙不迭哼哧哼哧地把路易背下山,叫了個的士,直接回了廣都市區。

老二肉痛道:“你知道我花了好幾百大洋嗎?好貴啊。”

路易更加沉默,他若有所悟地看了看在一邊捶胸頓足的老二,心道,如果老二說的是真的,那看見的樹林是什麽?聽見的風鈴又是什麽?難不成他竟然嚴重到產生幻覺?

如果不是他有問題,那就是老二有問題。

他深深凝視老二,不願去想這個可能。那是他的兄弟,認識了十多年,他很難接受自己的兄弟忽然變了一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