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去春來,蟬聲聒噪之際,已到盛夏。

我讀的是三年製,臨近畢業實習,許小冉租房去了校外,陪姚若華考研,順便在他們學校附近找了一份工作。

我受傷的腿完全好了,隻是不能劇烈地蹦跳,但不影響正常生活,去年我拄著拐杖去網吧打工,史叔叔堅持不同意,沒辦法,我又養了一個月,才去醫院拆石膏。

林靜湘倒是稀奇,夜晚幾次喝醉了給我打電話,嘮叨起小時候的事。我送林靜湘回家,才知道閆麗和林東明又生了一個孩子,已經一歲了,林東明他們兩個人的心思全在孩子身上,因此忽略了林靜湘,林靜湘過得並不好。

周五,林靜湘意外地約我見麵。

這個夏天的夜晚,我常常夢到陳錦墨對林靜湘表白的那天。

梔子花開滿了小區後麵的柳迎河畔,陳錦墨打電話跟我說,要讓我見證神聖的一瞬間,我穿著蔥綠的碎花裙,踢著小石子,來到與他約定的地點。

梔子飄香,晚風習習,天際邊橙色的夕陽款款落下,半邊的江水都被染成了紅色。

少年身上散發著好聞的檸檬清香,他穿著嶄新的白襯衫,捧著一束紅玫瑰,站在我麵前,鄭重其事地要我聽完了一段話,然後表白。

他說,在所有物是人非的風景裏,我最喜歡你,我想把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給你,你準備好了嗎?

在我愣愣地看著水裏的夕陽,臉紅得像天上的紅雲時,陳錦墨一把拉起我的手,激動地問我:怎麽樣?湘湘會喜歡嗎?我這樣的表白土不土?你快告訴我!

我的“我也喜歡你”卡在喉嚨裏,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給我的驚喜,是要對林靜湘表白,而我,隻是突然提前演練的“替代品”和觀眾。

再次聽到他的這番話,是在半個小時後。

我站在河畔邊供行人休息的涼亭裏,聽到他嘴唇一張一合地說話,看到林靜湘紅著一張臉,像我那般詫異感動,唯一不同的是,她有資格輕輕點頭。

林靜湘抱著那束花,陳錦墨高呼一聲抱起她在原地轉,夕陽紅得像我泣血的心,這麽說或許誇張了點,但在十七歲的我眼裏,那就是天崩地裂的慘事。

那天也是我和林靜湘的生日,我就像一個小尾巴,跟著他們混吃混喝,過了一個生日,美味的食物填補了我內心的難過。

所以,從十六歲到十七歲,短短一年能發生多少事?答案是,它足夠讓我從天堂跌入地獄。

大排檔裏,男人們光著膀子吹著啤酒瓶,大風扇發狂地轉動,送出一陣陣涼爽的風,林靜湘坐在我對麵,沉默地吃著眼前的烤串。

“你不習慣?”她油乎乎的嘴唇,已經看不出口紅的原色,扔掉一根竹簽,順著我的視線,打量著髒亂的四周。

“沒,以為你瞧不上這種地方。”我拿起醋和鹽,灑在麵前的碗裏,林靜湘怎麽會來這種小吃攤?我以前沒看出來她這麽親民。

“你以為?嗬嗬,說到底你們都不知道我喜歡什麽。”林靜湘的頭發已經長至肩膀,很小的一束紮在腦後,她看起來瘦了很多。

“欸?你文身?”我看到她手臂上文著一朵黑色的玫瑰,襯托得她皮膚更加白皙,我咋舌,“痛不?”

“痛個屁,沒心裏痛。”林靜湘問老板要了兩罐冰啤酒,“嗤”地開了一罐,放到我麵前,“範思哲那混蛋跟別的女人跑了。”

“啊?”我聽到了這爆炸性的新聞,被她弄得一下子沒接上話。

“我怎麽遇到的都是混蛋,一個兩個,全是。”林靜湘罵罵咧咧,幾下就幹掉了半罐啤酒,她碰了碰我的罐子,“你不喝?”

“哦。”我馬上學著她的樣子,一口喝掉了一大半,喝得太快了,我咳嗽起來。

“怎麽還是跟個笨瓜似的。”林靜湘嫌棄地看著我。

“本來就是啊。”我臉不紅心不跳。

“哎,陳錦墨評論了。”林靜湘一隻手刷著微博,把頁麵放到我麵前,我看到她不知道什麽時候,發了九張我吃相難看的照片,氣得去搶她的手機,“你怎麽這樣?”

“我看看,這混蛋說的什麽?嗤——懷念我們三個人一起吃冰棍的日子,誰要跟他懷念,還玩文藝……”林靜湘一隻手看著手機,另一隻手撐住我的臉,阻擋我靠近,“看看他發過什麽?哈哈,活該,他也被甩了?”

我拿開林靜湘沾著油和辣椒粉的手,從包裏掏出鏡子,用紙巾擦掉臉上的汙漬,不滿地瞪著她。

“你們還互相關注了?”我顯然是低估了陳錦墨的愈合能力,當初被林靜湘甩掉,竟然還關注著她的動態。

“是啊,有什麽好奇怪的。”她見怪不怪地看了我一眼,“就你是個原始人,什麽都不玩,不知道你的人生有什麽樂趣。”

“我覺得蠻好。”不喜歡玩朋友圈、微博,平時的社交也屈指可數,但是,也沒覺得生活缺少了什麽。

如果真要說,大概是一種熱情吧,對生活的熱情。我就像一粒被凍壞的種子,能夠安安靜靜地生長,能夠平安地長大,無悲無喜,已經用盡了全力。

吃完烤串後,林靜湘拉我去看電影,一部文藝片,根據安妮寶貝作品改編的兩個女生之間的故事,講的是林七月和李安生,從十三歲到二十七歲的友情。

“林靜淵,你覺得電影像不像我們仨?”影片演到後半部分,林靜湘吃著爆米花,撞了撞我的胳膊。

陳錦墨不是蘇家明,我不像七月,林靜湘也不是安生,怎麽會像我們仨?

“不像。”我從她的桶裏抓了幾顆爆米花,昏暗的影院中,我看不到林靜湘嘴角的苦笑。

“我倒覺得挺像的,沒有那個臭男人,她們還是好朋友。”林靜湘指桑罵槐,我笑了笑,然後反應過來她看不到我的表情。

她說得不對,李安生與林七月是一對影子,她們骨子裏的叛逆和野性是天生的,所以她們能爭搶同一個男人,也會為了彼此離開。

我不會跟林靜湘搶任何東西。

“你對男人有偏見。”我輕笑,林靜湘沒有說話,眼睛盯著屏幕上主角們的對白——我恨過你,但我也隻有你。

“我恨過你。”林靜湘學著七月的口吻,很認真地說,我的心一驚,下意識地朝她的眼睛看過去,她的眼神在熒幕燈光的照射下,泛著點點的水花。

我也隻有你,林靜湘。

電影散場,我等林靜湘上完廁所,把她的包包給她,問了一句:“在大學沒交到朋友嗎?竟然約我看電影。”

“放屁,我是可憐你,怕你看電影的錢都舍不得花。”林靜湘凶得像一頭搶不到食的小獅子,從錢包抽出幾張鈔票給我,“拿著。”

“我不要。”我的錢雖然用得緊巴巴,但夠花,林靜湘憑借她的好腦子,不僅學費全免,而且年年拿獎學金,但看她身上的名牌衣服鞋子,十分敗家。

“叫你拿就拿著。”她沒好氣地塞進我口袋,單肩背著她的包包,大步往外走,很瀟灑地朝我揮手,說再見。

我跨進電梯,門緩緩合上,四周寂靜。

(二)

今年的生日,我、林靜湘、陳錦墨聚到了一起,是陳錦墨分別約的我們。

聖爵菲斯酒店,陳錦墨定了一個三層蛋糕,送我的禮物是一件白色小禮服,送林靜湘的是一條項鏈。

“兩位最美的公主,生日快樂。”他像一個優雅的紳士,給我們麵前的酒杯倒上紅酒,做出一個邀請的手勢。

“會不會花了很多錢?”我沒出息地問,原諒我每到一個需要花錢的地方,首先考慮的不是它的環境檔次,而是價格。

陳錦墨彈了下我的腦門:“出息。”

“陳錦墨,恭喜你成為‘單身狗’。”林靜湘和他碰了碰杯,陳錦墨立馬會意,啜了一口紅酒:“同喜。”

他們四目相對,眼波中情意婉轉,低緩的小提琴音樂響在大廳內,告訴我眼前這一切是真的。

“敬你甩了我。”陳錦墨又喝了一口,對林靜湘揚起酒杯。

“敬你風流倜儻,讓我終於脫離苦海。”林靜湘幹了一杯,又提起酒瓶滿上,“再敬你,往事不回頭,瀟瀟灑灑。”

陳錦墨勾著酒杯,怔怔地看著林靜湘。

“敬我們傻啦吧唧的曾經,回不去的過去。”林靜湘喝得有點猛,喝完紅葡萄酒,喝白蘭地,她揮一揮手,陳錦墨馬上會意,屁顛屁顛地去拿酒。

兩瓶酒見底,我都替陳錦墨的錢包心疼,林靜湘發了性子,似乎要喝個痛快,陳錦墨言笑晏晏,陪著她鬧。

時至今日,我才看懂林靜湘心底的悲傷,而陳錦墨,原來他從一開始就都明白。

“陳錦墨,你一跟我強,我就想贏。”

“當初你怎麽不回頭哄哄我?我不想和你分開啊。”

“範思哲是個混蛋,他怎麽能這樣對我,他……他……”

……

林靜湘喝多了,話也變多了,說到最後竟然嗚嗚地哭起來,陳錦墨抱著她,安慰小孩一樣安慰她。

是的,我還是希望他們和好的。

我喜歡的人,我討厭的人,卻都是我在乎的人,他們能夠在一起,好過我去吃別人的味兒。

從酒店出來,我接到了沈星沫的電話,他要我去鼎天大廈。我生日都是瞞著許小冉她們,沈星沫聯係我,我以為有什麽事。

到大廈附近的站牌下車,沈星沫見到我,高興地迎上來,他穿著藍色的牛仔褲,米白色的圓領短袖,上麵印著一隻塗鴉板籃球。

“我還以為認錯人了。”他眨眨眼睛。

我和他並肩一起走,疑惑地看著他,他做了個手勢叫我停下,然後捋了捋我的劉海,比了個“OK”。

“很漂亮。”

“哈?”

他看著我的目光突然移到空中,落在前邊的大廈上:“哈,我說鼎天大廈。”

“哦。”我有點失望。

沈星沫使壞笑了笑,然後我們開始過馬路,這是一個大十字路口,車子從四麵八方駛來,眼見紅燈隻有幾秒了,沈星沫突然抓住我的手,拚命地跑起來,我愣了一秒鍾,看著他有力的手臂,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到了馬路對麵。

“很危險的,你瘋了。”我想掙脫他的手,他卻把我抓得更緊,這個熟悉的動作,像極了某個人。

“我早該瘋了。”

他對我的拒絕視若無睹,抓著我的手,走在人潮人海中,身邊行人雲雲,頭頂有煙花在炸響,我的心忽然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阿淵,我很討厭?”

“不討厭。”

“那為什麽拒絕?”

“我沒。”

“好,你說的,那我不放開了。”

“哎,你又這樣。”

我加快腳步,被他拖著手往前走,連辯駁都失去了威懾力,沈星沫心情好得不行,好像看到我吃癟,他就得意。

以前誆我去看雨花石展覽,他塞給我門票也是這樣。

我一陣心驚肉跳,這個叫沈星沫的男生就像溪水一樣,一點一滴地浸入了我的世界,我逃開一點,他追得更近一步,冥冥之中我已經不反感他了,和他說話,甚至和他牽手,我毫無反抗的力氣。

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沈星沫牽了我的手,一秒都不舍得放開,我舉起被他拽得緊緊地手,無奈道:“我要去上廁所。”

“噢,那我在門口等你。”他鬆開手,我一度懷疑沈星沫的智商退化到了小學水平,晚上他牽著我,在街上起碼走了半個小時,然後才進來鼎天大廈。

沈星沫帶我去大廈的最高一層做DIY蛋糕,他畫了一隻粉紅色的刺蝟,堅持說是我,我不服氣,在做好的蛋糕上麵,用奶油寫上沈星沫三個字。

“不是河豚就是刺蝟,盡是些小動物。”我們相對坐著,一勺一勺吃著蛋糕,奶油沾到我手指上,我伸到嘴裏舔幹淨,不滿地嘟囔。

臉頰一涼,沈星沫伸手抹掉我臉上的奶油,自己吃了。我看著他這樣,趕緊多吃了幾口蛋糕,掩飾心底的不安。

林靜湘和陳錦墨在過生日,所以我幹脆出來了,晚上除了這個蛋糕,我什麽都沒吃。我戳著勺子,沈星沫站了起來,我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他拿出一個小盒子,取出裏麵的項鏈,走到我背後。

“它叫‘星戀’,雖然送女孩子項鏈很俗氣,可是阿淵,我希望所有女孩覺得俗氣的東西,你都擁有。”他微微傾身在我耳邊說道,幫我帶好項鏈,我的手不自覺地摸上那冰冰涼涼的項鏈,目光遊**。

沈星沫回到座位上,滿意地看著他的禮物,似乎精神了許多,看到我吃飽了,毫無顧忌地吃光了剩下的蛋糕。

“你怕不怕胖?”他有些後怕地望著我,“我忘了你們女孩子喜歡減肥。”

“我不減肥。”我又不胖,我腹誹道。

“那就好。”他鬆了一口氣。

離開蛋糕店,我跟沈星沫坐電梯,去了28樓頂樓,然後從旁邊的樓梯,走到了天台。

一輪圓月掛在黑暗的天空,周圍明亮了許多,一顆顆鬥大的星星,靜靜地躺在夜幕的懷抱中,散發著柔光,從高高的樓頂望下去,人們行走在街道上,聽不見聲音,倒像一條條魚暢遊在海洋中。

“這地方不錯吧?很多人不知道。”

沈星沫不知道從哪弄來了幾張報紙和一個低矮的油桶,他把報紙鋪在地上,變魔術一樣,從單肩包裏拿出一堆鹵味和兩瓶豆奶。

“有備無患。”他開了兩瓶豆奶,遞給我兩個一次性手套,指著鹵味說,“步行街買的,我排了一個小時隊呢,不辣,有點麻。”

“我沒見你買。”我盤腿坐下,拿起一個雞爪子啃起來。

“早買好了。”他得意一笑,也盤腿坐到對麵,看了看四周,“環境差了點,可是視野好,將就下啦。”

他把包打開,拿出一個正正方方的藍色盒子,取出裏麵兩枝玫瑰,輕輕地對我說:“阿淵,生日快樂。”

(三)

兩朵玫瑰的含義,代表這個世界隻有我們倆。

“謝謝。”我快速地接過,放到一邊,今天晚上的驚喜太多,我已經不知道要用怎樣的一麵麵對他。

在這一刻,我終於明白,那股害怕緊張、酸澀潮濕的情感,到底意味著什麽。說對沈星沫沒半點感覺是不可能的,我隻是害怕,害怕自己會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他。如果他嚐夠了新鮮,在我心中有他的時候離去,我又該怎麽辦?

興許是太渴望自由,我們邊吃邊聊,一不小心就忘記了時間。冷風吹著麵前的塑料袋,瓶子已經空了,我把玫瑰插在了裏麵。

“糟了,商場關門了。”沈星沫一看手表,驚得從地上站了起來,我反倒不那麽緊張了,或許開始信任一個人了,防備都會降低。

“我去看看有沒有鎖門。”沈星沫說著就跑向樓道口,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

我把剩下的報紙鋪好,枕著雙手躺在地上,原來這就是肆意的感覺,我愛上了這種感覺,甚至不想離開。

無數的星星亮晶晶的,像是一盞盞銀燈,黑藍的天空像一口大鍋照在頭頂,而那一眨一眨的星,讓我想起了沈星沫的笑。

沈星沫微笑的時候喜歡抿嘴,眼瞼稍微下拉,眼神飄忽不定,像是在思考什麽事,他開心地笑的時候,亮亮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嘴角上揚的弧度很大,有時會露出兩顆小虎牙。

耳邊響起腳步聲,沈星沫低垂著腦袋,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阿淵,門鎖了……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是故意要拖延到這個時辰,知道他隻是想給我過一個難忘的生日,手機上顯示即將到淩晨。

我手指向天空中最亮的一顆星星,沈星沫的目光順著我指著的方向看過去。

“曾有一個人,他在我生命中是夜晚穹頂上的一顆星星,我永遠隻能遠遠看著。”我手點向心髒,帶著些許清冷的氣息,“這裏和星星的距離,不可估量。”

“現在她還看著麽?”他低頭問我,眸中星光流轉。

我輕輕地點頭:“它那麽耀眼,如何不讓人著迷。”

“為什麽那麽笨呢?如果那顆星星太亮太遠了,她就把目光從那顆星星上移到其他地方。”沈星沫哄著我,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狡黠一笑,“比如我啊,我就願意做滿天淡淡的暗星,雖然不及她心中的那顆耀眼,但會陪伴她到宇宙洪荒,星辰湮滅,到死也不會離開。”

他伸出手,聲音帶著些責怪,叫我起身:“來,地上涼,你躺著會生病。”

我被他拉起來,撞進他的懷抱,我後退一步,他欺身擁住我,頭深深埋在我的肩頭,語氣有幾分無力和頹敗:“不要推開我,我抱一會兒,就一會兒。”

夜風的冷不如他的話令人心碎,他似乎是累了,悶悶地抱著我,不說話,隻聽得見淺淺的呼吸。

我和他之間就像貓和老鼠的遊戲,我為了活,想盡辦法地逃,他為了活,拚命地抓,最後貓疲倦了,老鼠也累了。

沉默太久,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

我聳了聳肩膀,輕輕地喊:“沈星沫?”

“嗯?”他鬆開我的肩,臉毫無預兆地湊了過來,一瞬間,近得我都看得見他纖長的睫毛,瞳孔裏的雀躍。

“其實我……”

未盡的話淹沒在他滿是情意的吻裏,呼吸變得灼熱,舌滑入口中,貪婪地掠奪著我的氣息,我的眼裏霧蒙蒙水潤潤的,臉上泛起了紅潮,細小的汗珠從鼻尖上冒了出來。

他低頭含住我的唇瓣,所有的語言變得多餘,他溫柔地纏住我的舌尖,我輕顫地承受著他的愛意和痛苦,睫毛不自覺地潮濕。

我被他吻得全身發麻,腦袋暈乎乎的,忘記了掙紮,臉和手都不知道動彈,他托住我的後腦勺,輕啄著我微涼的唇,呼吸中吐出纏綿耳語:“阿淵,我愛你。”

沈星沫是一種藥,說不清是我的毒藥還是解藥。但如果這一刻我能暈過去,或許好受些,事實上,我真的暈過去了。

醒來時,手指能動,沈星沫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掐著我的人中,我們回到了樓道的拐角處,這裏有一張破舊的沙發,他抱著我,臉色被我嚇得慘白。

瓶子裏那兩朵玫瑰花也被他拿了過來,放在窗台上,花瓣在風中瑟瑟發抖。

“你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他抽出手,探了下我的額頭,自責地看著我的眼睛,“搞得我像什麽十惡不赦的壞蛋。”

“可能是貧血加上心律不齊。”我有點不好意思,望著他俊美的側臉,屏住了呼吸,突然有一種,被他寵愛,很幸福的感覺。

十四歲那年我暈倒過一次,晨跑完去做操,暈倒在操場上,幾個同學送我去醫務室時,那個醫生就是這樣說的。

“心律不齊?你啊?”沈星沫打著哈哈,很快他聽出來了我隱藏的意思,音調都高了幾階,“阿淵,你不會和我一樣,不知不覺就喜歡上我了吧?”

“胡說什麽。”我打他手臂,胳膊軟綿綿的,提不起一絲力氣。

窗外忽然響起了劈裏啪啦的聲音,它們拍打著玻璃窗,我看到下雨了。沈星沫從我的左邊移到右邊,擋在風口,頭昏腦漲的我,怎麽也無法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他把我往上摟了摟。

“你老實點,沒幾兩肉,硌得我手疼。”他喘著氣,把我遮住眼睛的碎發撩到一邊,我扭扭脖子,昂起頭,耳朵便從鋪落的長發中露了出來,我渾身打了一個機靈,防備又委屈地看著他,伸手就要去捂住左耳,聲音脆弱,“別看。”

他的目光充滿憐愛,伸手撫摸著我的左耳,輕飄飄地開口:“阿淵,對不起……”

“你道過歉了,我原諒你。”我的力氣逐漸恢複,別扭地從他懷中站起來,梳理著頭發,坐到沙發上,憂愁地看著外麵暴雨淋漓,“沒別的辦法出去?”

“大廈全是電子鎖操控,十一點半準時關門,要等到明天早上五點,才會有人開門。”他泄氣地說。

“我們報警?”我天真地看著他。

“你以為警察什麽事都管呀。”沈星沫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將窗戶關小了一點,樓道沒有空調,散發著悶熱的氣味。

“怕不怕?”他把包裏所有吃的翻出來,隻有幾袋小餅幹和一塊巧克力,遞巧克力給我,我搖搖頭。

“我才不怕。”我抱膝,像一隻小貓縮在沙發上,手機沒電關機了,他手表上的時間顯示深夜一點半,我強撐著不打瞌睡,怕睡著了會生病。

縱然,幻想過無數度過生日這天的場景,但是,我和沈星沫被鎖在這28樓大廈樓道,聽著雨聲,等待黎明,還是我人生裏第一次新鮮又刺激的體驗。

風呼呼地刮,沈星沫見我倦意重重,關掉了窗戶,柔和的城市霓虹燈燈光,映紅了天空,遠處有人在K歌,歌聲模模糊糊聽不清楚,晶瑩的雨珠落在玻璃窗上,一行行流下來。

興許是太過安靜了,沈星沫把我的頭靠在他的肩上,不斷搓熱我的手,輕聲跟我說話,我在這樣的聲音中,逐漸入睡。

“阿淵,你有什麽夢想麽?”

“好像沒有。”

“那你還記得我的心願不?”

“嗯,記得,是治好我。”

(四)

天漸漸破曉,淡青色的天空鑲嵌著幾顆殘星,大地朦朦朧朧的,如同籠罩著銀灰色的輕紗。

我又冷又餓,動彈了一下腿,神經都麻木了。沈星沫本來伏在我的旁邊睡覺,我一動他就醒來了,看到我姿勢怪異地在揉腿,他蹲下來,幫我按摩。

“好些沒?”他按著我的腳踝和小腿,力度適中,我的腿漸漸恢複知覺,打了個哈欠,示意他可以了。

“還有十分鍾開門,你等會回去衝個熱水澡,泡泡腳,你腿受過傷,別落下毛病。”他輕柔地捏著我的小腿,老太太似的嘮叨。

此時的天際,已微露出蛋白,雲彩都趕集似的聚集在天邊,像是浸了血,顯出淡淡的紅色,安靜了一夜的城市,又開始忙碌起來。

幫我按摩了十幾分鍾,沈星沫扶我站起來,邊問我:“你還能不能走了?”

“我又不是玻璃娃娃。”我踱著步子,告訴他我沒半點關係。

就這樣,沈星沫拉我乘電梯,打車送我回了學校,我洗漱完,鑽進被子補覺。許小冉搬走後,關淺淺也被那個管家接回去了,宿舍一下子冷清了許多。

大概睡了兩個多小時,喊打喊殺的聲音傳進我的耳中,我被吵醒了,田野戴著耳機,瘋狂地按著鼠標鍵盤。

我掃了一眼她的屏幕,是陳錦墨他們喜歡玩的“英雄聯盟”。看到我從**坐起來,田野取下耳機,看著我笑:“嘿,夜不歸宿,現在你了不起哦。”

“昨天遇到了點狀況……”我怕她誤會,準備解釋和沈星沫的事,田野掌心對著我,示意我不必說。

“你都是個成年人了,我又不是你媽,跟我說啥啊。”一局完畢,田野翻身從**起來,去燒開水泡方便麵。

我睡得差不多了,忽然想去人才市場碰碰運氣。

專業課已經很少很少,大部分人都不會去,三年製和四年製不同,讀完一年半,我們都會提前做好就業工作,老師和輔導員也鼓勵我們就業,所以管理方麵鬆了許多。

我換了一身還算正式的衣服,把簡曆文檔和一些需要用到的資料,拷貝到U盤,去學校的打印店打印出來,直奔人才市場。

現實告訴我,我依然太天真。

那天我詢問了很多家公司,他們知道我是在校生,並且不是重點大學,文憑看不上不說,對我的問話,直接裝作聽不見。

也有態度好的公司,可是工資低得可憐,而且需要根據你的業績考核,這類的話,招銷售的比較多,但是和我專業不符,我怕做不來。

猶猶豫豫到最後,一天下來,我就像當初找兼職一樣,一無所獲。

我買了一瓶水,坐在公園裏的石凳上,脫下了高跟鞋,這雙涼鞋還是當初許小冉買給我的,我不喜歡穿高跟,走路也累,所以到現在它的成色依然很新。

提著高跟鞋,在鵝卵石路上走了兩遍,按摩著腳底心,許小冉的電話打了過來,我接了電話,一肚子的苦水就往外倒。

“小冉,你當初怎麽找到工作的?我今天去人才市場跑了一趟,沒一家企業錄用我。”我急切地問,許小冉去姚若華那邊找工作,花了沒多長時間就上班了。

“你是不是簡曆上什麽都照實寫?問話也老實巴交的,實話實說?”她問。

“你怎麽知道?”我在校,沒有拿到畢業證,沒有文憑,時間也受到限製,這些都是事實,難道我要說謊?

“你傻呀你,肯定不能說啊,外麵這些剝削者精明著呢,你那麽說當然不會錄用你,你要靈活一點,話別說太滿,他們是企業,賺錢的,誰管你的死活。”許小冉語氣激動,一針戳中我的要害。

“你當初這樣幹的?”我不禁佩服她。

“哈哈,不是啦,是我家華華拜托他們師兄,托關係把我塞進去的。”許小冉好像在吃薯片,說一句話,咯嘣一聲。

“……”我對她無語了,真是吃著薯片說話不腰疼,“那你平時忙些什麽?”

“打雜啊,做做表格,寫寫文件啊,很簡單啦,你都能做。”許小冉說完,哈哈大笑,“對了,你要不要來?不然我找華華跟他們師兄說一下吧。”

“不要了。”我想憑自己的努力找一份工作,哪怕吃點苦,好歹有一些小小的成就感,“我再找找。”

掛了電話,我提著高跟鞋,看著四周青翠的樹葉和頭頂湛藍的天空,心裏忽然很茫然。

再試試吧。

這樣想著,我穿好鞋子,喝了一口水,又一頭紮進了人潮中。

雖然沒有找到適合的公司,但我分析出了他們大概關心的問題,第一無疑是時間,其二是薪酬和能接受的工作量。

降低這些要求,晚上回到宿舍,我重新篩選出幾家合適的公司,打算下周六再去試試,每個周末人才市場都有招聘會,機會很多,或許有一個就在等著我。

真是悲哀,這麽久了,我也買不起電腦。所以我去了史叔叔開的網吧,他聽說我的來意後,堅決不肯要錢,給我開了一台電腦,要我自己去搜資料,搜多長時間都沒問題。

這種無意中收獲的溫暖,有時候也是我堅強的一種動力吧。

林東明從來沒有打過電話給我,不知道是不是快要忘了我,秦芳蕤給我交了學費,徹底不管我的生活,我就像狗尾巴草一樣,扔到哪都能活,還活得不錯。

登上了聊天軟件,這個QQ還是當初陳錦墨給我申請的,他接觸網絡比我早,後來我有手機自己申請了一個號,基本沒用過這個號,所以都是陳錦墨在管理。

突然,我腦海中閃過什麽,一下子登錄空間找到相冊。

天!是這樣,果然是這樣,關淺淺當初甩給我的那一堆照片,就是裏麵的照片,可是陳錦墨為什麽不解釋,為什麽不說清楚?

他總是這樣,什麽都無所謂,聊天頁麵隻加了兩個人,陳錦墨和林靜湘,我點開陳錦墨的私聊,打了一行詢問的文字,鼠標點在發送鍵上,我又退縮了,按下刪除。

現在這種情況,問了又能怎麽樣,在他心中的我,或許真的隻是妹妹,我何必自找不快,我不想告訴他,我暗戀他,像個傻瓜一樣,暗戀到失望離開,靠近另一個男生。相冊裏麵的照片,也虧他有心,很多是我的醜照。

有趴在桌上看書的,有歪在涼亭裏睡覺的,有他和林靜湘見麵,我偷偷給他們望風的……他在相冊描述上麵,寫了一行話“希望你永遠這麽無邪天真”。

我錯了,他是關心我的。

不管是因為什麽,導致我們變成這樣,但是在所有改變了的人事裏,他簡簡單單地對我好,這一點我不能否認。在他麵前,我還是那個林靜淵,他愛護過我,在意過我,即使不及對林靜湘那般,可他也竭盡了全力。

我沒有資格索取,不能責怪。

(五)

到網吧跑了三趟,去了幾家公司麵試,有一家文化發展公司,有意向錄取我,職位是一個小文員。

這天,我去超市買生活用品,外麵車水馬龍,人群熙熙攘攘。

沈星沫忽然給我打電話,我一直很少跟人打電話,他也一樣。

“好好吃飯了嗎?”他的聲音總是這麽溫柔,聽起來有幾分沙啞。

“嗯,吃了,你呢?”我把電話換了一邊,走到了一處安靜的地方回答他。

“我還沒吃。”他的情緒聽起來非常不對勁,我的心不禁一下揪了起來,電話中傳來他粗重的喘氣聲。

“沈星沫,你沒事吧?”我有點擔心他。

裏麵是長久的沉默。

“你是不是有事?”我又問了一遍。

每次見到我,他臉上都是難以抑製的喜悅,跟我打電話,次數少,但常常單從語氣中就能感受得到他的開心。

我那麽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他帶給我的溫柔,卻不曾考慮過,沈星沫也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平凡人,會有喜怒哀樂,會遇到天災人禍。

很久,話筒裏才傳來他輕不可聞的一句話:“我爸去世了。”

“你——”我一時像被誰掐住了喉嚨,吞咽了幾下口水,說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我的腳不受控製地往校外走去,“你在哪?”

“市明醫院。”

我努力不去想那麽多,但是隻要一想到他遇到這種事,我的心底止不住發酸,沈星沫的爸爸死了,他的天不得塌了!

出了這麽大的事,我竟然一無所知,我算什麽朋友?

抵達醫院的時候,他站在醫院的走廊外發呆。

夜色包裹著那個黑色的身影,他靜靜地站著,看著醫院後麵的山,那裏黑漆漆一片,沒來由讓人覺得壓抑。

走廊裏靜悄悄的,沒有其他人,他站在盡頭,我站在這一頭,我輕步走過去,或許他太出神了,我走到他身後了,他都沒有發現。

“沈星沫……”我用最大的力氣,對他揚起嘴角笑。

“嗯?你來了。”他頎長的身軀轉了過來,眼眸無神,散發著憂傷,我心裏的酸澀感一齊湧上心頭,扯住他的袖子,隻會這三個字,“沈星沫……”

“爸爸去接媽媽下班……雨天路滑發生了重大車禍……爸爸在車禍現場死去,媽媽昏迷不醒……被送進了醫院……我昨天半夜才趕來……”他像一台冰冷的機器,機械地吐著幾句話。

安慰一下他吧,雖然他說得那麽輕鬆,但我知道,他克服了多大的心理障礙才告訴我這件事。

就像我不願自己的心酸被他察覺一樣,他也並不想讓我知道他心裏的錐心之痛吧。

我望著眼前沒半點精神,憂鬱寡言的男生,心頭滑過一陣顫抖,隨後來到的卻是一陣陣的苦澀。

“別說,別說了。”我用雙手圈住他的腰身,他身體一僵,隨後慢慢放鬆下來,將沉重的頭靠到我的肩膀上,一言不發,恍然間一下子蒼老了。

我知道他承受著多大的壓力,死亡啊,多麽悲傷絕望的字眼,這麽好的人,這世界上對我這麽溫柔的男生,他遭遇了這樣的創痛,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夜色如濃稠的墨硯,深沉得化不開。

彼時的他,已經沒有了第一眼見他的那般脆弱,在我的極力要求下,他才肯吃一點東西,看著他手中的米飯,才扒拉出雞蛋那麽大一個口子,他已經不想吃了。

“肉吃掉。”我靜靜地坐在他旁邊,對著他笑。

“噢,好,好吧。”他眯著眼睛,抗拒了一會兒,皺著眉吃了幾塊五花肉,打趣我,“平時沒見你這麽關心我。”

“阿淵——”他為難地看著我,婉言拒絕。

“不吃飽,怎麽有力氣悲傷。”我不管他的拒絕,拿下他的盒飯,換了這罐湯,“唔,還熱呢,趁熱。”

我深知說不出太多安慰的話,隻能在這種小事上監督他。

放一放,不能改變的事先放一放,現在他的身體最重要,過度悲痛,不按作息吃飯休息,準會搞垮身體。

也就是在我們坐在長椅上邊吃邊說話時,有個大約四十歲的中年婦女走了出來,她開口喊著“沫沫”。

沈星沫放下喝了一半的瓦罐湯,抱歉地看了我一眼,跑過去拉住婦人的手:“姑媽,我媽醒了?”

“晚清命苦,老沈丟下你們母子兩個,以後的日子——”婦人擦著眼睛,沈星沫強忍著眼裏的淚水,反而安慰她,“姑媽,我很好,我不怕的。”

夜像死水一般沉寂,月光照亮了靜坐的我,不知從何時起我變成這樣的,看到沈星沫難過,我的眼淚已經浸濕了我的眼眶。

我很好,我不怕的。

以前,我也是用這樣的話安慰別人,可是隻有我們自己知道,這是一句謊話,明明害怕得要命,明明不好,一點也不好。

我收拾了下椅子上的殘羹冷炙,把它們倒進垃圾桶,然後去病房門口,沈阿姨安靜地睡在病**,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沈星沫的姑媽忍著不哭出聲,沈星沫背對著我,肩膀微微發抖。

沈星沫,你一定很怕吧。

沈星沫的姑媽待了一會兒回去了,我走到沈星沫的身後,陪著他。認識他這麽久,似乎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麵。

夜深人靜的時候,沈星沫做了噩夢,他拉著我的手,要我別離開,他說,我隻有你了。

後來,他沉沉地睡去,沒有再說話。

我忽然想要狠狠地補償他。因為工作地點問題,我謝絕了文員那份工作,開始全心全意為沈星沫忙活。寢室內不可能做飯,我回了家,順便把大部分行李帶了回來。秦芳蕤不得了,和她的那些牌友在家裏搓麻將,我進門的時候,裏麵烏煙瘴氣。

“麻將室可以去,你搞到家裏來幹什麽?”

“哦喲,不得了,不得了啊,管起老娘來了。”秦芳蕤叼著一根牙簽,肩頭披著一條毛巾,剛洗完的頭發濕漉漉的。

“你才不得了。”我有點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外人在場,也敢頂撞她。

秦芳蕤一手摸牌,絲毫不在乎我的嫌惡:“死丫頭你別惹我,我告訴你,剛輸了五百塊等著翻盤,沒心思跟你打嘴炮,盼星星盼月亮盼湘湘回,想不到等到你來掃我的興,哎,還來脾氣喲,說你幾句就走,什麽臭毛病,你給我站住——”

有人生不如死,有人不知人間疾苦。

可世界本就不公平,什麽都沒有改變。

而我在日後的人生中,還有那麽多未知的路,等待我一步步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