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氣越來越冷了,有不少人裹上了羽絨衣。
沈星沫總是來向我借東借西、問問題,這些曖昧的舉動讓一些尖酸難聽的言語流入我耳中,我不願生活被打擾故意疏遠他,沈星沫不退反進的態度讓我心生反感。
而我決定冷漠地與沈星沫劃開界限,來自於一個女生——於心娜。
那天下起了小雪,我值日完回家,粉蝶似的雪花,打著旋兒飄飛,悠悠****撲向大地,落在我的身上。
雪花拂著我發熱的肌膚,化成滴滴水珠流到眉毛嘴唇上。潔白的雪花悄然無聲地落著,飄飄灑灑,紛紛揚揚,地上很快覆蓋了薄薄的一層,我走進一條巷子,於心娜穿著一身火紅的呢子裙迎麵走來,在她背後,跟著幾個吹著泡泡糖的小太妹。
“林靜淵,巧呀,你也走這裏。”於心娜塗著鮮豔的口紅,她抄起雙臂,一臉不屑地打量我。
我不知道於心娜打的什麽算盤,我與她並無過節,她在這條巷子裏堵我,擺明了沒安好心。
眼角餘光看過去,我身後也站著兩個女生,個子高挑,打扮時髦,看起來不像學生。
“喂,你喜歡沈星沫?”於心娜走上前幾步,站到我眼前停住,高傲的樣子,忽然讓我想起了林靜湘,不知道林靜湘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麽做呢?
“我們是朋友。”沈星沫在學習和生活中多次幫我,不管他是出於什麽心思,對我而言,我把他當作朋友。
“朋友?”於心娜嗤笑,一臉聽到笑話的表情,“哪個男生吃飽了飯會跟你做朋友?林靜淵,我聽說你耳朵不好,難道你智商也不好?”
絲絲涼意浸入我的心脾,我不想聽到她說這種話,也不想惹怒她,有些生氣地偏頭看著牆。
於心娜冷哼一聲,掃了掃我的耳側,突然走上前,伸手來掀我的頭發,左耳露出那一刹那,她尖叫一聲,連忙後退,不可置信地指著我:“你你你……”
“你幹什麽!”我衝她大叫,跟在於心娜身後的小太妹立刻衝上來,揪住我的頭發,強迫我揚起頭麵朝於心娜。
我掙紮著去揮開她們,身後兩個高個子,走到我背後,毫不留情地踹了我一腳,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膝蓋麻了。
“娜娜,你不是想看她耳朵,呶。”有人架住我的胳膊,有人壓住我的肩膀,最終把我屈辱的一麵暴露在空氣中。
左耳嗡嗡直叫,冰涼的雪花飄落在上麵,刺骨的雪水順著耳朵的輪廓流下,我下意識地躲開於心娜探究的目光,就在同一時間,於心娜猙獰地笑起來。
“林靜淵,原來你真的是個‘殘疾人’,你怎麽有臉去勾引沈星沫!你配不上他。”當目光掃到她眼睛裏惡毒的笑意時,我終於發現,改變不了,無論怎樣我都改變不了。
不管是十歲還是十七歲,這個世界的惡意,從來沒有變過,我改變了自己,改變不了他們。
我的心一瞬間安靜下來,五髒六腑也仿佛失去了知覺,無數個嘲笑的聲音在我腦子中炸開,我冷靜地看著她們獰笑的臉龐,胸口鮮活地跳動著,告訴我我還活著,不會死去。
就算這樣,我也沒有哭。
於心娜不斷地諷刺我,說夠了,扔下我,像個高高在上的勝利者,帶著一幫小太妹揚長而去,我跪坐在地上,手和腳凍得沒有了知覺。
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我撿起落在地上的圍巾,拍掉上麵的雪花和泥土,一圈一圈繞在脖子上,那是她們為了讓於心娜更好地觀看我,搶下來扔到地上的,此刻我需要它保暖。
我不停地搓手,等它們恢複了知覺,然後低頭,以手為梳,拿發圈綁起自己的頭發。別人不是很想觀看我的“殘疾”嗎?如果是這樣,讓他們去說,讓他們去笑,我不想再遮遮掩掩了。
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耳,那隻受過創傷的蝴蝶長大了,還是那麽醜陋,可是誰也不能剝奪它生存的權力。
親愛的左耳,對不起。我在心底輕輕地說。
我站起來,一個人往前走,遠遠我就看到一個人,他穿著厚厚的灰色大衣,圍著白色的圍巾,深如寒潭的星眸不確定地看著我來的方向。
在看清我五官的那一刹那,他眼睛亮了幾下,拔腿就朝我跑來,接著,他看到我狼狽的模樣和無神的眼光時,喉嚨裏發出了心痛的嘶叫。
“誰幹的?”他凶巴巴的,質問是誰欺負我,我委屈地看著他,眼淚發了瘋地掉下來。
“我、我不是凶你,阿淵……”沈星沫的眼神忽然就軟了,湊過來想抱我,我想到於心娜找我麻煩的原因,一下沒了理智。
沈星沫的手剛觸碰到我的身體,我把他狠狠地推到了地上。沈星沫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抬起手,我看到他的掌心血肉模糊。
為什麽要招惹我?沈星沫,我隻想安安靜靜地生活。
就這樣吧,就這樣。
我的心底有個聲音,不停地勸著我,靠近他會受傷,靠近他不會有好下場的,溫柔的刀子,總是比鋒利的匕首更有殺傷力,因為它常常讓人疏於防備,沈星沫就是這樣的一把刀。
我不該碰的。
“啪”的一聲,腦後的透明發圈忽然斷開了,烏黑的秀發散落在肩上,重新蓋住了我的耳朵,我看著眼前這個男生,他的心純潔透明,如這滿天飄飛的雪花。
可是,它不該屬於我,我受不起。
“離我遠點,求你。”我嗚咽著說。
聽到這句話後,沈星沫的身子明顯一震,他認真地看著我,好像有千百個問題,可是他最後什麽都沒問,有氣無力地點頭。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答應。”
他的承諾很真摯。我看了看他的眼睛,掩蓋住眼中的難過,無奈地一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背道而馳,如此便好。
那天晚上,秦芳蕤哼著小曲,完全不在乎我一身傷從哪兒來。
令人感激的是,她竟然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而且主動跟我說起她心情好的原因,不出所料,是因為林靜湘。
林靜湘憑借驕人的成績獲取了保送升學的特殊資格,她選擇讀本地的A大,接下來半年,林靜湘怎樣讀,都能去她心儀的學校。
我沒有把握考上好的學校,而生活壓力讓秦芳蕤變得更加刻薄,她責怪我是個沒用的包袱,為了補貼家用,秦芳蕤在附近的超市找了份清潔員的工作,理解她付出的辛苦,我平時小心翼翼,多做家務事,盡量不惹她。
這個冬天才剛開始,我卻已經覺得太難熬了。
(二)
我在盡心盡力地多情
直到那一天
你的衣衫破舊
而歌聲卻溫柔
陪我漫無目的的四處漂流
……
我坐在學校附近的“千島時光”裏,塞著耳機聽歌寫作業,家裏上個月的電費暴漲,秦芳蕤明確地警告我,再開空調就把我趕出去。
手腳凍僵了,根本沒辦法正常思考,我隻能在這裏蹭空調。停下筆,在指間轉了轉,我盯著前麵幾個座位發呆。
——打擾到你了嗎?
男生曾認真地翻書,他手腕上的手表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不安分的光斑隨著他的動作,晃過我的臉。
如今,晃進了我的心。
也許,和沈星沫的相遇,就是我遇到了一道光,光不會長久停留,晃過我的生命,終究消逝了。
作業寫到一半,陳錦墨打電話給我,他說,來陪陪我。
不過一句請求,我已繳械投降。
我收起作業本,套上外套,拿上圍巾,坐公交趕往西門一條街。也許每個女生的人生中,都會有那麽一個男生讓你奮不顧身,你陪他經曆,見證他成長,可是你不屬於他,他也不屬於你。
很多年後,你依然是灰姑娘,而他,會成為別人的王子。
我來到台球室內的時候,陳錦墨叼著一根煙,七倒八歪地坐在角落的沙發裏,正忙著和一群人在劃拳喝酒,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濃妝豔抹的女生。
陳錦墨贏一盤,女生親他一口,周圍的人不時發出猥瑣的起哄聲。
女生穿著白色的緊身背心,身材凹凸有致,她轉過頭,挑釁地看著門口的我,嘴角勾起一絲惡心的笑容。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於心娜。
被羞辱的畫麵再次在眼前浮現,她和我有默契地互相裝作不認識,瞥了我幾眼,繼續和陳錦墨嬉鬧調笑。陳錦墨喝多了,他狂命灌著酒,狂命咳嗽,完全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我討厭看到這樣的他。
陳錦墨連輸三盤,桌子上已經開了三瓶啤酒,等待陳錦墨喝掉,我對他們這樣幼稚傷身的遊戲感到無語,更對這樣自甘墮落的陳錦墨感到生氣。
陳錦墨眼神迷離,他推開於心娜,於心娜嬌嗔地說了句“討厭”,曖昧地伸手到陳錦墨唇邊,拿掉他吸了半截的煙,自己抽起來。
看到這樣令人反感的一幕,我忽然替林靜湘感到悲哀。
我徑直走過去,奪過陳錦墨舉到嘴邊的酒瓶,不顧眾人的眼光,對著喉頭灌下,刺鼻的酒精氣味熏得我作嘔,我強忍著不適,在他們震驚的目光中,快速地喝完了一瓶。
“咚——”我重重地把酒瓶放在桌上,抄起第二瓶準備繼續。
“林靜淵你是不是瘋了!”陳錦墨愣了,好半天才跳起來,劈頭蓋臉地朝我吼,他一把打掉我手中的啤酒瓶,眼睛通紅地瞪著我。
他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看起來沒有睡好,他的頭發有些亂,絲毫沒有平時的自戀風範,他的表情很驚慌,不知道是不是……
一陣天旋地轉,我眼前一黑,跌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陳錦墨,隻是因為一個林靜湘而已,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作踐自己,我比你更難受……
睜開眼,陳錦墨拿著我的手機在聽歌。
看到我醒來,他正在輕聲哼唱,是之前我沒聽完的那首《化身孤島的鯨》,它是一首翻唱的曲子,歌詞卻深入人心。
我想,我也是一隻化身孤島的藍鯨,魚蝦和飛鳥在我身邊路過,而我,與孤獨為鄰,漫無目的,不知道遊往何方何地。
我發現自己躺在診所的病**,外麵夜色正濃,大片的雪花飄落,玻璃上結了一層白色的霧氣。
小腹很痛,我來了例假,卻不怕死地替陳錦墨喝了一瓶啤酒。
“醒了?”陳錦墨轉身看到我想坐起來,扯掉耳機線來扶我,我先他一步抱起書包,走進了洗手間。
處理完走出來,我拿出錢包,衝陳錦墨擠出一個感激的笑:“花了多少藥費,我給你錢。”
氣氛變得尷尬無比,陳錦墨靠在門邊,眼光在我身上遊**。
“你不說我問醫生。”我艱難地想去外麵,陳錦墨把手機塞進我口袋,一手擋住我的去路,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林靜淵。”
“以後玩得這麽嗨的時候,你不用打電話叫我來陪。”我蜻蜓點水地說,看到於心娜和他黏在一起,我真的失望了。
“靜淵淵……”他有些底氣不足地喊我,“娜娜是雷哥的表妹,所以我——”
“你不用解釋,真的。”我額頭上冒著虛汗,手背上有針孔,在我昏睡時,打過點滴了。
陳錦墨囁嚅著,無奈地歎了口氣。他身上的酒氣熏得我頭暈,我不願再跟他糾纏,跟醫生打過招呼,勉強走到了門外,陳錦墨一言不發地跟著我出來。
“我送你回去。”他看出我不舒服,強硬地抓住我的手腕,去路邊打車,我使勁掙脫他的桎梏,掙脫不開,隻能惱怒地發脾氣。
“陳錦墨,放開我。”
“我不放。”
我沒有再說什麽,他有多倔,我心裏清楚,任由他拉著我上車,我置氣般地在車上閉上眼睛,看也不想看他。
我們三個人之中,脾氣最強的是林靜湘,現在林靜湘離開了,輪到陳錦墨了,我是一個悶葫蘆,也不喜歡爭,凡事都隨他們決定。
陳錦墨老跟那個雷哥混在一起,我擔心他總有一天會學壞,但我除了擔心,什麽都做不了。陳錦墨煩悶地看了我一眼,掏出煙狠狠地抽了起來。
我聞著煙味,嗓子發癢,止不住咳嗽,陳錦墨見我難受,把車窗打開了,冷冷的北風灌進胸口,我原本舒服了些的小腹,變得絞痛不已。
陳錦墨啐了一口,把煙掐滅,裝回了煙盒。
“什麽時候學會的抽煙?”我睜開眼睛。
“你誰啊你,管我。”他煩躁地答。
“對,我就是管你,不行嗎?”我肺都氣炸了,我就是自作自受,專門來找他,找不痛快,我林靜淵就是犯賤。
還不待陳錦墨說話,我比他聲音更大地吼了回去,陳錦墨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忍了很久,放下身段,低聲下氣:“想學就會了。”
“少抽點。”我聲音輕飄飄的,沒有力氣跟他費舌,歪頭靠在座椅上休息,軟軟地問他,“陳錦墨,明年你想考去哪兒?”
“A大。”
“因為林靜湘?”
“也不一定。”
“為何這麽執著?”
“我隻是想被承認。”
我已經知曉答案,奈何要多次詢問。打開手機,塞了一隻耳機在耳朵裏,我怕他的聲音太動聽,滾燙的情感太灼熱,灼傷我卑微的心。
我有著太冷太清的天性,對天上的他動過情,但他離我,太遠太遠了,我無法接近。
輾轉之後,各安天命。
(三)
鵝毛般的大雪落了一晚,積雪把樹枝壓彎了腰,地上鋪的是雪,屋頂上落的是雪,厚厚的,軟軟的。
出門,我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隻露了一雙眼睛在外麵,行走在結冰的路上,像一隻笨笨的棕熊。
907路公交車內擠滿了人,我隨著等車的人上車,很快被擠到了車廂後麵,口罩隔絕了裏麵難聞的氣味,我最受不了冬天的公交車,不能開窗,裏麵又悶又熱,特別容易暈車。
不想影響到別人,我把書包反背到胸前。
我難受地呼吸著,司機不停地刹車,我抓著手環,不停地晃來晃去,忽然有一個溫暖的胸膛靠在我背後,他雙手抓住我頭頂上的橫杆,呈一個保護姿勢護住我,避免我被上車的人群擠倒。
“含著會舒服點。”清新淡雅的雪鬆木氣味襲入我的鼻中,我緊張得繃直了後背,沈星沫站在我的背後,遞過來一罐打開的黃薑。
我如抓到救命稻草,含了一片在口中,輕聲說了句“謝謝”。
然後,他提起我的書包,單肩背到自己身上,到了一個站,旁邊有人下車,沈星沫扶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椅子上:“你坐。”
我不知道身邊的他,此刻臉上是怎樣的表情,上次推他到地上的畫麵在我腦子中重現,我偷偷去看他撐在座椅上的手,看不到手心,但他手腕處的傷口結痂了。
一種自責爬上我的心頭,當時怎麽會下手那麽重?
我們到了學校,沈星沫大步跨上樓梯,他的一群朋友剛好從樓上下來,看到他,捶了他肩膀一拳,上次那個調侃我們的陸子,特意瞥了後麵的我幾眼。
“沈大帥哥,嘖,你們一起來上學呀?”
陸子的聲音很大,沈星沫拽過他,拎著他衣服叫他老實點,沈星沫的緊張弄得他們一群人大笑起來,我側著身子,急匆匆地從他們身邊跑過去,躲進了教室。
大約過了三分鍾,沈星沫人沒進來,書包被一個同學帶回了座位,那群人看來是拉著他下去了。
有時候,我不禁羨慕沈星沫他們的友情,不以成績劃清界限,隻是興趣相投,大家玩在一起,無拘無束。
我坐到座位上,目光望向於心娜的座位,她還沒有來,桌上淩亂地放著幾本書,書上麵是鏡子、梳子、一些化妝用品。
不得不承認,在我們這個年紀,平凡的女生總是會輸給於心娜這樣的女生,她們看起來學習不認真,行為叛逆,卻早早就學會了打扮自己,吸引異性的眼球。她們是老師心中的“不良學生”,是男生心中的“女校花”。
外麵的風很大,吹得樹葉嘩嘩啦啦響,我打開書的時候,同桌吳禮主動和我提起了於心娜,她說得隨意,我聽得認真,嘴巴微微張著表現出驚訝。
“她幾天沒來了,和她那一幫姐們兒在西門街玩。”吳禮一邊翻書,時不時用筆圈幾個知識點,“老班都不管她的,聽說於心娜的爸爸是某領導,憑她的專業成績,托關係進個重點沒一點問題,好氣哦,我們苦哈哈的,卻比不了她們這些人。”
是啊,這個世界就是這麽不公平。
比你優秀的,可能比你更努力,比你差的,往往又比你有背景,有時間去打抱不平,不如腳踏實地做自己的事。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日子慢慢在推進,隨著大雪的消融,我們的學習任務也越來越重。
沈星沫遵守承諾,沒有打擾過我,隻是我的課桌上,常常會出現錯題本,寫好了詳細解題步驟的試卷,他在用自己的方式關心我。
陳錦墨瞞著我,來過我們食堂一次,我看到他的側臉,以為他是來給我加油打氣,當時我正端著飯盒,卻沒想到,於心娜從另一個方向迎上前去。
他們兩個的表情告訴我,他是特意來找她的。於心娜像塊狗皮膏藥似的貼著陳錦墨,親熱地挽著他的手,笑著跟著他說話,陳錦墨也樂意聽,時不時湊到她耳邊,舉止曖昧。
而站在一旁的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手挽手,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走出了我的視線範圍。
心,滾落進深淵泥淖,不聞聲響。
幾乎同一時間,沈星沫出現在我身後,他順著我的目光,目送陳錦墨他們出去,然後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並沒多說什麽。
心細如塵的他,怎麽會不明白我心中的人,就是陳錦墨。
那天中午,我置氣地吃光了飯盒中的米飯,有句話說,心疼的時候,不要虧待自己的胃,下午上課,我趴在桌子上,胃痛得厲害。
我真是自作自受。
讓我意外的是,沈星沫發覺了我在強忍著難受,數學老師在黑板上寫題,他突然舉手,以班長的職責,向老師簡單說明了我的情況,打橫抱起我去醫務室。
背後,響起同學們的起哄聲。
沈星沫好像聽不見,他抱著我,麵無表情地下樓,走向操場,我聽見他胸膛強勁有力的心跳聲,每一下,每一下,都砸進了我心裏。
春寒料峭,四周樹木返青,這一片,那一簇,仿佛綠色的波浪,春草嫩綠,從土裏鑽出來,隨微風左右搖擺。
整個世界像剛從一個睡夢中蘇醒過來。
到了醫務室,校醫給我開了藥,我吃完,躺著休息了一會兒,舒服了很多,沈星沫全程陪著我,除了跟校醫說幾句話,整個人幾乎不言語,沉默的守在那裏。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些許疲倦。
沈星沫,我是不是很折磨人?如果是這樣,我提醒過你離我遠點,你為什麽沒放進心裏呢?
後來很長的時間裏,他都是這樣陪著我,像一杯暖心的咖啡,像一副治心病的藥,可我多麽愚蠢,從未回頭看過他,我隻是為了一己執念,莽撞地前衝後撞,衝入深淵。
從此,暗無天日。
(四)
畢業考結束那天,我感覺自己的一切都破碎了。
我估了一下分,肯定考不上A大。
林靜湘很早就收到了A大的錄取通知書,林東明高興,在酒店擺了十桌飯,叫上了我和秦芳蕤。
要不是秦芳蕤死拖硬拽,我才不來。
我見到了林東明的“第二任”妻子,傳說中的閆麗。
閆麗特意盤了一個發髻,穿了一身大紅旗袍,披著白色坎肩,雪白的脖頸上掛著一串珍珠項鏈,皮膚保養得很好,塗著淡妝的臉上,尤可見年輕時的美貌。她小鳥依人地和林東明站在一起,迎接著賓客,萬種風情盡生。
當時我就明白了,閆麗哪怕脾氣比秦芳蕤還差,林東明選她也是情有可原。
林東明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意氣風發,看到有客人來,他彎腰上前遞煙,還沒開口說話,笑聲已經跑了出來。
老實說,秦芳蕤心也挺大的,閆麗和林東明並肩站著,不像是給林靜湘辦慶祝酒,倒像是一對新人,秦芳蕤為了她的寶貝女兒,來這種尷尬的場合,連老臉都肯丟掉,我不得不佩服。
相比而言,秦芳蕤和我的穿著就普通隨意多了。秦芳蕤到了酒店,直接問了林靜湘在哪裏,扔下我,提著大包小包的補品就去找她了。
我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著玩手機、聽歌,無聊的要發黴。
沒過多久,一雙白色高跟鞋出現在眼前的地上,聲音隨著而來:“你就是淵淵吧?我聽老林提起過你。”
我抬起頭,看到閆麗,她眨了眨眼,微笑地看著我。閆麗把手中的一杯茶放到我旁邊的桌上,在我身邊坐下來。
“家裏都怎麽樣?”她隨口問,“你和媽媽可都好?”
“都好。”我小聲回答,有點不知道怎麽和她相處。
“分數有信心沒?壓力別太大,考上什麽讀什麽,以後出來工作,都是一樣的。”閆麗隨便和我聊著,整個人又優雅又有教養。
之前對她搶走林東明的壞印象,不知怎的,突然就消散了不少。
我不是記仇的人,心又軟,別人貼著我耳根子說幾句溫暖的話,我就對她有了不少好感。太容易被感動的人,說到底是從小缺少安全感。
對陳錦墨,對沈星沫,都是這樣。
“我考得不好。”我心情沉重地說,我知道自己底子差,盡管在後麵幾個月衝刺階段,發了一把狠,但名次提高不了多少。
“你盡力了就好。”閆麗打量了一下我,語重心長地說,“大人不會怪你,成績不能決定一個人的所有。”
“謝謝你。”我小聲哼哼,那邊有人在叫她,閆麗衝我笑了笑,起身離開了。
要是秦芳蕤也這樣想就好了。
事實證明,要是秦芳蕤和閆麗一樣,林東明就不會離婚了。閆麗走後,秦芳蕤從房間出來,後麵跟著林靜湘。
她看到閆麗跟我嘀嘀咕咕說了一會兒話,十分不爽地走過來,狠狠地瞪著我:“那狐狸精來迷惑你了?我跟你講,她就是裝得好,你這死腦筋,別犯迷糊,人家說什麽就信啊。”
“沒有啦。”我有些尷尬,秦芳蕤是個大喇叭,說話從來不注意場合,“閆阿姨就是問問我分數。”
“你分數?你這笨驢不給老娘考負分就行了。”秦芳蕤唉聲歎氣,“湘湘能拿獎學金,不讓人操心,我警告你,學費太貴,我可沒錢。”
“知道了。”我莫名煩躁,秦芳蕤就是有這樣的本事,無論什麽時候,都能把我的心情攪得一團糟。
“你看看你,臭脾氣,說你幾句,你就一副‘死人臉’,今天是大好的日子,你別給我丟人。”秦芳蕤不依不饒,刺耳又難聽的數落著。
丟人,丟人,不知道是誰在丟人現眼,周圍看熱鬧的目光,燒得我臉都紅了。
“媽,人家都在看笑話,別說了。”林靜湘扯著秦芳蕤,把她從我身邊拉開,謝天謝地,耳邊終於清靜了。
我轉移陣地,坐到了秦芳蕤看不見的地方,好在秦芳蕤拉著林靜湘說三說四,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這頓酒席,親戚們問個不停,從秦芳蕤他們的離婚原因,到我的和林靜湘的前途未來,我待在那兒渾身不自在,垂著腦袋,匆匆地扒完碗裏的飯,躲到外麵的一個涼亭等秦芳蕤回家。
那天,秦芳蕤喝高了,也不知道她是高興還是傷心,嘴裏喊著“高興”,眼淚卻嘩啦啦地流,我和林靜湘扛著她,把她塞進了出租車,送回了家。
把秦芳蕤安排睡下,林靜湘提出一起出去走走。
夜市攤擺了一長線,林靜湘買了兩串魷魚,分了一串給我,她咬了一嘴辣椒粉,我連忙去超市買了瓶水和紙巾,送到她手上。
“我不怕辣。”林靜湘有些好笑地看著我手上的礦泉水,隻拿了紙巾,我“哦”了一聲,想起了陳錦墨請我吃的那頓“變態辣”小龍蝦。
對啊,天不怕地不怕的林靜湘,怎麽會怕辣?
“考得上三流學校嗎?”果然是林靜湘,問話一針見血。
“有點懸,運氣好的話。”我用紙巾擦掉那厚厚的一層辣椒,林靜湘看著我的動作,從鼻孔裏哼道,“矯情。”
“你為什麽和陳錦墨分手?”我笑著開口,她聽到我的話,皺著眉頭,我補充道,“我早知道了。”
“不喜歡了,不想談了,就分了。”她大口嚼著魷魚,隨手把竹簽子丟到地上,我看著她亂扔垃圾,心想這一點,林靜湘真是得到了秦芳蕤的真傳。
我彎腰撿起她丟掉的竹簽,扔進旁邊的垃圾桶,林靜湘停下來,白了我一眼,說不清是諷刺還是誇獎:“林靜淵,你就是太老實了,難怪陳錦墨對你不感冒。”
聽到前一句,我還想開口問,聽到後一句,我的怒火噌了一下,燃燒了起來。
“先別狡辯,你的日記,我不小心看了。”林靜湘陰陽怪調的樣子可真討厭,她把手背在背後,大步向前跨了一步,然後轉了半圈,回頭對我哈哈大笑,“哎,你啊,可能連他的備胎都算不上哦。”
我說錯了,林靜湘說話刻薄至極,這一點比秦芳蕤更甚。
“他很喜歡你。”
我看得出陳錦墨對於心娜隻是玩玩的心態,於心娜還喜歡沈星沫呢,吳禮點評她這種心態,是說於心娜這樣的女生,凡是長得好看的男生,她都要去摻上一腳。
用吳禮的話說,於心娜就是虛榮,陳錦墨是外校的“校草”,她勾搭上了“校草”,說出去有麵子。
我不知道吳禮的話對不對,也不清楚在食堂看到的那一幕,是不是陳錦墨在演戲。我隻是憑直覺,感覺得到陳錦墨在等林靜湘。
可是,真的是嗎?
(五)
好幾次回家,我都看到陳錦墨在我家樓下徘徊,我一問他,他就笑嘻嘻地說順路,是來找我的。
我家和陳錦墨家,在小區位置的一南一北,順路才有鬼了,他找我會先打我電話,直接到我家樓下,隻有可能是來碰運氣,看會不會遇上林靜湘。
“他給不了我想要的。”林靜湘齜牙咧嘴,說了一句還算正經的話,“林東明和秦芳蕤離婚後,我更加確定了,我想要的不是陳錦墨這樣的男生,陳錦墨這種隻適合談戀愛,而我,尋找的是能夠給我未來的男人。”
這一刻,林靜湘認真得不像是她。
“是不是還得謝謝你放過了他?”我笑著臉回應。
“對啊,我不要的,留給你咯。”林靜湘說的話真夠混賬,我握緊拳頭,卻拿她沒一點辦法。
讓我們誰也想不到的是,陳錦墨會出現,他戴著一頂鴨舌帽,穿著藍色的牛仔外套和破洞牛仔褲,踩著一雙白色的運動鞋,和兩個染了頭發的男生勾肩搭背。
看到我和林靜湘,他明顯一怔,撇下那兩個朋友,幾步就走到了我們前麵,他痞氣地一笑:“巧了,兩位美女。”
“我們出來散步。”我說。
林靜湘咬著唇,把頭偏向一邊,不想搭理他。
“靜淵淵,恭喜你畢業呀。”
他不甘心地看著林靜湘,過了許久,敗下陣來,選擇跟我搭話,趁我在發愣,他一把撈過我,親密地摟在懷裏:“想不想慶祝?”
我夾在他們中間,說什麽都不合適,氣氛十分詭異,動了動手肘,他按我按得死死的。
“你抓疼我了。”我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陳錦墨故意裝作不知道,勾著我的肩,刺激林靜湘。
“也恭喜你。”他眼睛定定地看著林靜湘。
“嘁,幼稚。”林靜湘鄙夷地看著我們,發出不屑一顧的聲音,然後,她馬尾一甩,大步離開了。
肩膀上的力度鬆了,陳錦墨失神地看著她的背影。
他問我,林靜淵,為什麽這一招對你姐不管用。
我在他的運動鞋上踩了一腳,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跑開了。陳錦墨想氣林靜湘沒關係,但我討厭他利用我。
是的,陳錦墨麵對林靜湘做出的行為,不僅讓她覺得幼稚,還會把她越推越遠。陳錦墨沒搞清楚林靜湘要的是什麽,但林靜湘已經找到了要走的路。
關於未來,林靜湘決定舍棄了陳錦墨。
換句話說,他們之間的這一場對弈,林靜湘贏了。
兩天後,我查到了自己的分數,離A大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陳錦墨打電話,笑著說同病相憐,但他依然打算填報A大的附屬學院。
當天晚上,沈星沫發了一條短信給我,阿淵,三天後畢業典禮。
我沒有回複他,抱著手機,心裏一片悵然。秦芳蕤本來就沒對我抱多少希望,知道我的成績後,她隻是交代要我別報學費高的學校,其他再無多話。
畢業典禮這天,幻燈片上播放著學校宣傳片,我們照例聽著領導講話,學生代表發言,乏味的流程,讓人找不出半點新意,可是,這種流程在我們生命中,也僅此一次了。
學校是一把鐮刀,我們是一茬剛被收割完的韭菜,過幾個月,下一茬又會重新開始生長,學校繼續灑水、施肥,等待來年的收獲。
這條不可逆轉的規律,看起來有幾分殘酷。
散會後,音響裏循環播放著《送別》,大家大喊大叫“畢業快樂”,把禮帽和禮服扔上天空,有人在大笑,有人在痛哭,吳禮,我唯一的同桌,她紅著眼眶,對我說了句“再見”,我回以微笑。
是啊,畢業了。
戴著禮帽,頭發汗涔涔的,寬大的禮服像個不透風的麻袋,後背和胸前全部是汗,可是在禮堂裏,卻沒有一個學生脫下來。
一大波學生湧出門,我等他們走得差不多了,走到走廊一個透風的窗口,用禮帽扇著風,外麵,玉蘭花開滿了校園,香樟樹散發著濃鬱的香氣。
熙熙攘攘的學生,抱著課本,背起書本,三五結群地匯入人潮,圖書卡和校園卡,全在畢業考之前回收了,屬於這座學校的記憶,畫上了句號。
我們歸還了一切學校分發的物品,可學校能還我們三年的青春麽?
沈星沫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站在走廊的另一頭,我驚奇地回過頭,他正對著我笑。
“阿淵,畢業快樂。”
“沈星沫,畢業快樂。”
我們說著客套話,說完,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我能索要一個擁抱?”他問。
“好呀。”我張開懷抱,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這個男生了,離別的傷感讓我無比珍惜這一刻。
聽說,沈星沫被保送了國外的學校,前途不可限量。
他走到我前麵,輕輕地擁住我,我的心輕的像一團軟綿綿的雲,風一吹,就散了。
“喲,打擾你們啦。”
一聲尖銳的女聲在旁邊響起,於心娜穿著一雙高跟鞋,一副“唯我獨尊”的樣子,看著擁抱的我們。
“哎,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姐姐沒惡意,來留個紀念而已。”於心娜說著,從她的小包包裏掏出一支口紅,那個牌子,我在電視上見過。
“大帥哥,我惦記了這麽久,你從沒給過我好臉色,我送你個畢業禮物,你不介意吧?”於心娜扭開口紅,嬌媚地看著沈星沫,沈星沫放開我的胳膊,站立到一旁,泰然自若地點頭。
“爽快。”於心娜婀娜多姿地朝我們走來,走到沈星沫麵前,她神秘一笑,在沈星沫的胸口位置畫了一個桃心,寫上“娜娜”兩個字。
白色的襯衫,紅色的大字,看得人遐想翩翩。
“你是第十五個,好咯,找下一位目標了。”不容沈星沫拒絕,於心娜一個熱吻印在沈星沫的臉頰上,沒等他生氣的時間,就走了。
他的眼眸中藏著深邃的大海,認真地看著我,眼中有情緒在醞釀,我腦中警鈴大叫,直覺要逃。
想到這,我還沒來得及挪步,眼前帥氣的臉猛地朝我逼近,男生令人臉紅心跳的氣味撲進我的鼻子中,我唇上一片濡濕。
沈星沫吻了我。
他說,阿淵,我好喜歡你。
真糟糕,他在說什麽?我傻傻地看著他,他的目光含著調皮,溫柔得能擰出水來,看著我笑。
這是不是一個玩笑?
我呆呆的看著他,一時忘記了怎麽反應。
是我聽錯了嗎?
為什麽他的眼裏含著的笑容那麽的璀璨?
不,我沒聽錯,老天,他是認真的。
無數的煙花在我腦中炸開,我整個人都無法正常思考,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直直地和他對視,我期望他會解釋,解釋說他是在逗我。
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
大約過了兩分鍾,在我震驚、傻愣的目光中,沈星沫愛憐地揉揉我的頭發,然後笑了。
笑聲低低沉沉的,很是好聽。
在我十八歲畢業的這年,我收到了一份驚喜,一份屬於林靜淵這個自卑姑娘的畢業禮物——一個男生的告白。
唯一的,他的告白。
誰能告訴我,我是不是在做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