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灰色的民居,彎曲的小巷,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鎮的全貌,它像一葉扁舟,靜靜地漂泊在鄉野的花海邊。

對了,這裏是法國的一個小鎮,有各色的野花,它們繁星似地密布在沒過膝蓋的綠草之中,我心情不好的時候,總喜歡來這兒靜靜坐著。

風吹草動,花香飄進我的鼻中,我又想起了她。

我的手機很久前就被偷了,我失去了所有人的聯係方式,身邊的一切,陌生得像是在經曆的一場夢境。

來這裏治療半年,媽媽終於醒了,醫生說,最好在這裏再待一年養病,舅舅幫我聯係好了大學,這家大學的耳科很出名,我決定攻讀。

我記得我說過的話,我要治好她。

或許丟失手機,讓我有了可以暫時躲避的借口。其實,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給她幸福嗎?好好照顧她嗎?

不,我一點都沒做到。除去愛情,我還有作為一個男人和兒子的責任,我靜靜發著呆,隻有這時候,我才可以肆無忌憚地想她。

離開她後,我喜歡上聽歌,聽憂傷的慢歌。

你最近好嗎

身體可無恙

多想不去想

夜夜偏又想

真教人為難

……

歌詞寫得可真好呀,他們總說憂傷的人才喜歡聽這種歌,我以前不是這樣的,可是遇見她後,她身上那種淡淡的、安靜的憂傷,總是感染著我。

方艾的電話這時打了過來,她是學校裏一朵招搖的花,身後跟著一大幫追隨者,可她偏偏纏上我。

“沈帥哥,出來玩嗎?”方艾的音調總是這麽高,像是要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她的聲音很好聽,清脆如黃鸝,完全不同於我心中那個人的輕風細語。

“我有事。”我的拒絕總是這麽直白,甚至懶得去編一個謊言。

“那我來找你,情人湖畔,對吧?”她像是想到了我會說這句話,笑嘻嘻地掛斷電話。

方艾從來不是這麽容易妥協的人,她的強勢和執著,藏在她美麗的皮囊下,很難擊潰,於是我選擇拒絕她,這是我唯一能對林靜淵堅守的底線。

可是方艾是個女人,美麗又有殺傷力的女人,麵對我這種失意的男人,她知道怎麽攻陷我內心最柔軟的堡壘。

她知道我心裏住著一個人,所以她說,隻想跟我做朋友,而且她是學校的全優生,比起去煩教授,和那些傲氣的外國學生打交道,她說醫學課上有什麽難題,她會全力幫我解決。

是的,我心動了,我想這一切,大概與我想快速成長,回到她身邊有關。在國內,我是高不可攀的“學霸”,在這裏,我宛如一個蹣跚學步的孩童,什麽都不懂。

方艾開始每天開著她的大奔,帶著課本和一束粉玫瑰,來拜訪我。

她是個浪漫的女人,竟然喜歡給男人送花,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了父親的緣故,我對一切溫暖變得毫無免疫力,我奇怪方艾怎麽會給我送粉玫瑰,她說,粉玫瑰代表初戀,她希望我是她的初戀和Mr. Right。

縱然已到二十多歲的年紀,麵對一個女人這麽火熱的愛意,我還是很沒出息地心跳漏了幾拍。

事實上,方艾從未做過什麽出格的事,她全心全意地幫我攻破專業課難題,陪我去當地有名的醫院實地考察,利用她的人脈關係,給我謀到了一個實習生的職位。

她是個大大方方的人,連愛意也毫無保留,與她想比,我自己倒像一個小人了,我在方艾的幫助下,進步很大,全然已把她當知己。

然後,我給她說了林靜淵,我心中的秘密。

方艾回國後,去了我生活過的城市,成了一家整形醫院最年輕的醫生。

我不時地聽到關於她的消息,有男醫生追求她,她升職了,有患者送花感謝她,她公寓裏養的植物開花了。方艾的家庭條件很優渥,但她最後能走上自己選擇的路,我為她高興。

每一個電話結束,她都會不舍地抓著電話問,沈星沫,我很想你,你想我嗎?

我還有事。

我先掛了。

麵對方艾窮追猛打的追求,騷弄人心的情話,我沒勇氣麵對,我可恥地逃了。直至現今,我才懂了當初的林靜淵。

當初我死皮賴臉地煩擾她,一定給她帶來了很多困擾吧?最後我感動了林靜淵,是不是有一天,我也會被方艾感動。

這個可怕的猜想,令我冷汗直冒。

在一個月光鋪滿湖麵的晚上,我坐著小船,徜徉在靜謐的夜色中,然後,我見到了她,準確地說,是照片上的她。

方艾發來兩張照片,她的詫異不亞於我,她告訴我,她遇到了一個病人,這個病人我一定很好奇。

由於時差,照片那邊顯示是下午,林靜淵穿著淺藍色的牛仔裙,安安靜靜地在翻一本時尚雜誌,她的長發輕輕地綰到了一邊,用一個小雛菊的發圈固定,左耳包著厚厚的紗布,咖啡在她眼前冒著熱氣,午後的陽光照在她身上,讓她看起來寧靜美好。

第二張照片,顯然是她發現方艾在拍她,伸出一隻手笑著擋住鏡頭,另一隻手拿起雜誌,作勢要打她,她笑起來還是那樣子,眼角彎彎的,嘴角很羞澀地抿著,不敢露出潔白的牙齒,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想生氣又不想發怒的小貓。

我的心裏,忽然就射進來一束暖暖的光。

原來,她瞞著我偷偷去做了手術,不知道為什麽,我自戀地想,她就是為我去做的,她也許和我一樣,想以一個最好的姿態,迎接重逢。

她臉上的笑是真實的,看來她這一年多,離開我後,過得不錯。

我把她的照片設置為桌麵和聊天背景,方艾酸酸地問我,要不要告訴她,我們的關係。我說先不用,這些事,我想親自解釋給她聽。

她是那麽不自信的一個人,知道我和方艾的關係,肯定會胡思亂想。我會用行動告訴她,我的愛,我的誠意。

知道她的消息,我的心咚咚直跳,那是蘇醒的愛情,敲門的聲音,我感覺我又活過來了,從無聊度日,惶恐迷茫的生活中,我又獲得了新的生命源泉。

郊外的風,吹起我額前的發,此刻,我急切地想要去做一件事。船夫看到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用英文問我有什麽需要。

我在這陌生的國度飄**了太久,隻想靠岸。

我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連夜開車離開小鎮,去市裏的著名珠寶店,定製了一枚鑽戒,我想告訴她,我想娶她。

回國後,我要向她求婚。

我們錯過太多太多了,這五百多個日夜,閉上眼睛她就在我眼前轉呀轉,我拿什麽去遺忘,離開她是我一直覺得遺憾的事。

不管怎麽樣,我絕對不能再失去她了。

(二)

媽媽的病情已經穩定,舅舅留她,她決定住一段時間。

拿到專業證後,我火速定了最早的航班,飛回了這座讓我魂牽夢繞的城市。

方艾接待了我。

兩年了。

原來,我已離開這麽久。

彼時,正值桂花開滿城,無論走到哪,周身都充斥著這股濃鬱的香氣,我不喜歡聞這種刺鼻的花香,可是一想到會見到她,這些葉子碧綠,兩頭尖尖,特別茂盛的桂花樹,似乎也不那麽討厭了。

方艾難掩重逢的喜悅,拉著我逛遍了大街小巷,她忘了,我是這裏長大的人,哪有地方不熟悉?為了不掃她的興,我裝作很樂意的樣子,開著車,載著她在市內轉了兩天。

最後,還是方艾提出,她安排我和林靜淵見一麵。

那天,方艾看起來不是很開心,她的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憂愁,她非得要我陪著去看電影,哭到不能自已。

電影散場後,我們都沒有走。

頭頂上的大燈亮起,方艾化了妝的臉,一片狼藉,我遞過去一張紙巾,她沒有接,憋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口了。

“你知道嗎?你回來了,我卻感覺要永遠失去你了。”她看著前方的結尾序幕,黑白的熒幕上,演員的名字一行行向上滑走。

悲傷的音樂在影廳內響起,沒有人進來,出去的人,快走光了。

“我開了頭,結果過程和結尾都隻有我,都說女孩子太過主動會被嫌棄,我也不是主動的人,可是寧願作踐自己,還是希望你會在意。”她滿臉悲戚,我把紙巾收了回去。

我知道,我不是給方艾擦眼淚的那個人。

“我是真的愛你,也是真的不想委屈自己了。”方艾胡亂抹了抹兩側的臉頰,咯咯地笑起來,“沈星沫,認識你以前,我很驕傲。”

是啊,我們都為了一個人,能卑微到塵埃裏,有的卑微能開出花,有的卑微隻能是悲哀。

“所以啊,是我先喜歡上你的,我已經輸了,沒關係啊。”方艾站起來,擦掉她滿臉的失落,又是那個雷厲風行的女王。

所謂愛隔山海,山海不能平。

說的大概就是方艾了。

我一開始就告訴過她我的立場,我們的關係隻能這樣,隻希望當不成愛人,能做朋友。一腔孤勇的她,是曾經年少英勇的我。

直到這一刻,我才驚覺,悲傷的故事,都有相似的不幸。

餐廳內,我聽著方艾給我說起關於林靜淵的一切。

她耳朵恢複得很好,她喜歡藍色係的衣服,她不喜歡出門,她喜歡養花……我終於明白,我有多麽想她,關於她的任何日常,我都非常樂意聽。

可我終究沒見到她。

光影跳動著,像在困倦地說愛,我不停地看手表,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往事一幕一幕突然靜止,窗外的行人不斷走過,沒有一個是她。

方艾約她的時間是下午五點,我從三點就開始等。

我杯子的咖啡續杯了七次,外麵的汽車過去了無數輛,方艾把她和林靜淵相處的點點滴滴,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

這本是給她的驚喜,如今我卻失望而歸。

她沒有來,發短信跟方艾說了臨時有事,方艾把她的地址和號碼給了我,並祝我幸運。我打著方向盤,就這樣在她家樓下的公園轉了數不清的圈。

月亮爬在樹梢,月光清清冷冷的,我坐在車內,看著她家的窗戶,漆黑一片,沒有光,也沒有聲音。

整個晚上,我都待在她家樓下,第一縷晨光射進車內時,我像個偷偷摸摸的賊,開著車離開了。

可笑,這顆想見她的心,在要見到她的前一秒,卻退卻了。

我精神恍惚,開始在周圍亂轉,衝進一條巷子時,差點撞上一輛車。車上的男人走下來,煩躁地鬆了鬆領帶,準備把我大罵一頓。

下車的時候,我見到了一個人,很明顯,他看到我也很意外。

“喂,你是回來找林靜淵的?”陳錦墨對我依然不客氣。

我們像兩頭占地為王的狼,盤繞在一個女生身邊多年,他終於明白了她的好,我也不肯就此放掉。

和他比,我有數不清的優勢。

畢竟,他從未珍惜過她。

我們把車堵在巷口,誰也不肯退讓一步,好在這裏偏僻,沒有其他車子過來,偶爾經過幾個路人,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們。

陳錦墨抽著煙,摸出一根遞過來,我搖頭:“我不抽煙。”

“喲嗬,乖寶寶了。”陳錦墨的語氣充滿嘲諷。

我握緊雙拳,告訴自己不必跟他計較,我現在不是來和他爭風吃醋的,可是我心裏卻不確定了,我離開這麽久,這個男人乘虛而入,會不會已經搶走了她?

啪嗒——

我和陳錦墨聽到聲音不約而同地抬頭,我見到了她。

她穿著白色印滿小熊的棉睡衣,頭發紮成一束馬尾,臉上迷糊糊地盯著我們,她揉了揉眼睛,好像在確定自己是不是做夢。

林靜淵剛買菜回來,見到我和陳錦墨,購物袋不自覺地掉到了地上,幾個西紅柿從裏麵滾了出來,我站起身,彎腰撿起滾落的西紅柿,一步步走到她麵前,幫她提起購物袋。

時間一下子在我們之間拉得很長。

“你怎麽會在這兒?”她錯愕地看著我。

不是問我怎麽回來了,而是問我怎麽會出現在她家附近,她的表情不像是對我的回來表示驚訝,反倒像在責怪我不經過她的同意,找到了她家。

“阿淵,我回來了,來見你。”我把購物袋地給她。

她冷冷地接過,不是很歡迎我。

陳錦墨從他的車內拿出一束百合,適時地分開了她和我,他笑著祝賀她:“靜淵淵,前段時間我忙,沒顧得上來看你,看到你康複,我很高興。”

她接過那束花,抱在懷裏,對我們下逐客令:“人見到了,花也收下了,你們走吧。”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回了家。

我僵持著身姿,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錯。

回來之前,我幻想過無數次她見到我的情景,可是沒有一幅畫麵是這般冷漠。

“想不到你和我一樣,看來以前,我高估你了。”陳錦墨嗤笑。

她就這樣與我擦肩而過,我甚至連她的手腕都不曾觸碰,沒有歡迎,沒有喜悅,她對我的回來,毫不關心。

兩年的時間,生生把那些歲月劃得支離破碎。

陳錦墨說:“走吧,她不會出來的,我比你有經驗。”

正當我亂想之際,耳邊響起汽車的引擎聲,陳錦墨不屑地朝我一笑,然後若無其事地揚長而去。

憑著她冷漠的態度也說明不了什麽,一切隻是猜測。我還不想隻憑猜測去質問她什麽。

除非我們之間還有沒有解除的誤會。

我心裏長歎一聲。

阿淵,我們究竟怎麽了……

(三)

我並不是一個害怕等待的人,隻是我想看到希望。

我像是守株待兔裏麵那位農夫,每天定時來到她家樓下,等她,盼著能有一次好運氣。

“你到底要怎樣?”林靜淵無奈,放下手中那隻垃圾桶,看著我。

我轉頭望向樓上,她說:“你上來,我給你結果。”

人都是這麽自以為是。

我在方艾的話中,聽到許多關於她的事,可是眼見的又不一樣。

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近距離地看過她的生活,我坐在一張雙人沙發上,將視線落在這間不過四十多平的一室一廳內。

裏麵的擺設很簡單,一目了然,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鞋架,書桌上碼著一排整整齊齊的書,**鋪著橙色的三件套,木地板有點脫色卻很幹淨。

鏤空的隔板那邊是餐廳,餐桌上用紗網罩著一盤沒吃完的涼菜,旁邊的小冰箱上,放著一個小鹿玩偶。

從這間出租屋內,我看不出任何和我有關的痕跡。她從廚房裏走出來,放了一杯水到我麵前的茶幾上,自己卻拿著一罐冰咖啡飲料。

我說:“我要咖啡。”

她的瓶蓋剛扭開,聽到這句話,把飲料遞給我,自己拿了那杯水,咖啡傷胃,她的舉手投足間,無一不透露著單身女人的隨性。

她見我看著她,眼睛裏帶著小小的慌張。

就在我燃起小小的希望時,她喝了一口水,雪紡的喇叭袖子滑下,不見那一根紅繩,我站起來拉著她的手臂,略帶失望地問:“阿淵,我不懂,哪裏出了錯?”

她不肯正麵回答,扭頭看向我,道:“沈星沫,我告訴你,我現在過得很好。”

“你明白我問的什麽!”我執拗地說道。

還有好多話,隻能在心裏說,卻也不知道說什麽。

她重複道:“我現在過得很好。”

我已經無法顧忌她的感受,這兩年來的思念和懊悔,讓我噙住她的唇,情不自禁地吻下去。

就是這個動作刺激了她,她狠狠地推開我,嫌惡地擦著嘴角。

“如果你這樣,我們無話可說。”她忍著怒氣,不想對我發火。

我們兜兜轉轉,繞了一圈仿佛又回到了原點。這麽久沒見,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麽成了這種模樣。

她走出去,提著水壺,給陽台上的花澆水,我麻木地聽著淅淅瀝瀝的水聲,絮叨起那些她不知道的事。

我告訴她,我考到了醫生職業資格證,告訴她我媽媽完全好了,告訴她法國那個小鎮上的人文風景。

氤氳的水汽浮在空中,在太陽的照射下,反射出五彩的光芒,她仿佛站在另一個世界,與我平行的空間。

“我想知道沒有聯係的日子,你有沒有哪怕一瞬間想我。”我說完,看到她澆花的手停頓了一下,那隻草綠色的水壺被她放到角落。

她真的變了很多。

安靜得如同空氣,那麽普通,卻在我的世界無處不在,我渴望見到她,渴望她對我笑,可是空氣卻又那麽不可捉摸。

除非我們從一開始都不曾傾慕過對方,不然這麽久以來,是我一廂情願。

我聽見胸口發聲出來:“以前我常聽一句話,喜歡一個人就是卑微到塵埃。我算是真的明白了,我已經迷失到自己都嫌棄自己了,在國外,我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現在我是清醒的。”

她稍微愣神以後,便緩緩地吐氣,仰起頭,認真地看著我。

“想不到吧,我也會很自卑,感覺什麽也配不上你,怕不能讓你快樂,和你說話即使你不理睬,對你好即使你不接受,我心裏說再等等就好了。有時候我想過放棄了,但一看到你,還是會默默地關注你的一切,一如既往對你好。”我的一顆心屬於她,當她選擇逃避,我學會了不公平。

愛情裏找不到公平,本來就不公平。

恨我出場順序太遲,也討厭自己,所有人的模樣都抵不過她在我腦裏留下的樣子。

我就這樣絕望地看著她,說完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帶著幾分笑意戲謔自己。她臉色有些蒼白,微翹著嘴巴,漠然地看著我,不說話。

她低垂著眉眼,眼淚忽然撲簌簌地落下,依依不舍地看著我。

我走過去,輕輕地擁抱住她,臉頰反複摩挲著她的臉,語重心長地歎息:“阿淵,別推開我,我早就說過。”

我該不該慶幸,還能讓她落淚。

她的雙唇顫抖著,仿佛在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

“阿淵,我能感受到,你是在乎我的,我不要我們陌生,不要我們冷戰,我回來是來給你幸福的,不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冷戰。你看,這是我對你的承諾。”我把她緊緊地箍在懷裏,她很瘦很小,仿佛輕輕一捏就碎了。

我拿出那枚鑽戒,真摯地看著她。

“阿淵,我們在一起吧。”

“嫁給我。”

她任由我抱著,忽然哭出聲來,眼淚沾濕了我的衣襟。

我說過,希望世上最俗氣的東西她都擁有。

這份俗氣,包括肉麻的情話,包括我給她的幸福。

“沈星沫,為什麽不聯係我?什麽都瞞著我……我見到你……”林靜淵哭得一抽一抽,難過得天崩地裂,指責著我,“你和方艾……我不是不愛你,我不知道你的心是怎樣的。”

她語無倫次,唇齒間的話和淚水一起流。

聽到這句話,我渾身的力氣仿若被抽走一般,我鬆開手,傻傻地看著她,終於想明白一件事。

她見到我了,她早就知道我回來了。

在餐廳那次,她見到我和方艾在一起,誤會我變心了,這個傻子,甚至沒想過來求證一下,就判了我死刑。

她繼續抽噎著說道:“是不是我不聯係你,你就不來找我了,走進了我的心,又不負責任地離開,沈星沫,你這麽自私。”

“我是自私,我的心裏隻有你,心是你的,人也是你的。”

林靜淵太不自信,她需要強大的信心。她遭遇的一切都讓她覺得,是她不如別人,遇事她首先不會怪別人,第一個否定的就是自己。

我懂,因為我就是這樣走到了她的心裏,心動是晨光一現,讓人驚歎,而我對於她,是一顆一顆漸漸增多的星星,可能一時間無法察覺,等到黑夜來臨,星星的光芒一直溫暖著她,一旦失去了,整個世界都黑暗了。

我不是那顆最耀眼的星,卻成了她的滿天星辰。

這個認知讓我喜上眉梢,麵對她的淚水,也有了幾分坦然。

林靜淵這個傻姑娘,她愛上我了,她不自知。

我沉默無言,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畢竟失去才知道珍惜。這樣的痛我也經曆過,後來全部變了模樣。

我擦去她的淚水,抱著她,第一次覺得真實。

我們會幸福的,我篤定。

我搬到了她的隔壁,本來是想和她一起住,林靜淵怎麽說都不肯,我尊重她。

她戴上了那枚鑽戒。

鑽石的光芒在她的中指上閃耀,林靜淵的手很好看,十指蔥白,骨肉勻稱,戴著戒指顯得手的皮膚格外白皙細膩。

以我之名,冠你指間。

每當看到她手上的那一抹光芒,我就感覺到幸福。

我在附近的醫院找了一份工作,她在一家不遠的商場做服裝導購。她說這份工作是暫時的,她又重新拿起了專業書,考她想考的會計證。

國慶節,我們去了一趟北海玩。

說起來,我和她從來沒有認真約過一次會,所以這次我早早把行程和酒店訂好,林靜淵害羞,我也沒想欺負她,本打算定兩個單人間,她怕我花錢,同意定一個標間。

白天在海邊踏浪,玩沙灘排球,玩堆沙子,我們兩個人玩得都很疲倦,卻十分開心。

回到酒店,林靜淵開始洗澡,聽到衛生間嘩啦啦的水聲,我的心不受控製地急速跳動。

我喝了一杯冰水,走到陽台去看風景,淺藍色的天空下,一行海鷗翻飛過山嶺,我坐在藤椅上,拿出手機,翻看白天給她拍的照片。

她身上的一襲紅裙和藍色涼拖是我送的,她在海邊歡笑,跳躍擺動作,絢麗得像一把火,我喜歡她身上,全部是我的影子。

我認真地看著各種模樣的她,嘴角流溢出微笑,她擦著頭發出來了,看到我在玩手機,湊過來問:“你在看什麽?笑成那樣。”

我還沒回答手機已經被她搶走,她睜大眼睛看著上麵滑稽的人,有點不確信地問:“這是我嗎?好醜啊。”

我心平氣和地抽回手機,笑道:“很好看,每一張都好看。”

她踮起腳尖,霸道地來搶我的手機:“刪掉!好醜!好醜啦!”

我站在原地轉圈圈,躲開她的手,她比我矮,力氣沒我大,頭發濕漉漉地掛在頭上,一蹦一跳,像是一隻落水的小猴子,我搶拍了她兩張照片,把手機往兜裏一放,搶過她手中的毛巾。

“好啦好啦,快擦幹頭發,腦子是個好東西,可不能進水了。”我擦著她的頭發,像在搓一隻狗狗。

“先刪照片。”她被我強迫坐在椅子上,屁股不老實地扭來扭去,想掏我的口袋。

“嗯哼,吹完頭發給你。”我擦完她的頭發,拿出吹風機溫柔細心的給她吹幹。

趁她對著鏡子往臉上拍打爽膚水,我溜進了衛生間,打開花灑。

“沈星沫,你不能耍賴。”她見刪照片無望,氣得來敲我的門。

“好啊,你來拿。”

我大大咧咧地拉開門,門還隻開了一條縫,她便大叫著跑開了。

害羞又天真,可愛得令人想親一口。

我們在北海玩了五天。

從吃完小吃街的攤子,到走遍大街小巷,去看海邊的落日,林靜淵玩得很盡興,她開心,我便高興。

回來那天的路上,快走到家時,我給她講笑話。

“倉鼠鼓著腮幫子來到醫院,龍貓大夫問它,‘兄弟你上火了嗎?開點藥吧。’你猜倉鼠說什麽?”我倒退著,鼓起腮幫子,在她麵前手舞足蹈。

“說謝謝?”她認認真真地看著我。

“倉鼠說,‘不,不是,我是給你送吃的來啦’”我哈哈笑起來。

“你的笑話真的很冷。”她有點懊惱地瞪著我。

我講笑話的水平太低,逗笑了自己,卻讓她一臉無語,既然笑話這一招不好用,我決定用其他方法。

“你相信時間能改變一個人嗎?”我湊過去想看她的眼睛,被她躲了過去。

“啊?你說什麽?”

“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就像你以前很美,後來越來越美。”我逗著她,果然看到她紅了臉。

“你無不無聊。”她潮紅的臉上掛著害羞的笑。

她不知道,和她在一起的時間,說任何話都不無聊。

晚餐,我做了兩碗肉絲麵,藏了一個荷包蛋在她的碗底,我喜歡看她眼底的驚喜,她眼神裏的情緒從不掩飾,我總能輕而易舉捕捉到。

林靜淵平時那張冷冰冰的小臉上,和我在一起時,一直掛著淡淡的笑意。她不是生性冷漠的人,她的心像一顆洋蔥,需要一層層剝去那些防備,才能見到的溫柔藏在清冽中。

我是個幸運的男人,見到了她的溫柔和愛。

茶木嶺附近的老城區在整修外牆,進行改造,林靜淵下班比我早,每天她便繞道到我醫院樓下,等我下班。

有人等待的感覺真好。

天氣漸漸冷了,她穿著咖啡色的呢子衣,手抄在口袋裏,頭發隨意在腦後紮成一束,安靜地站在樹下,像一朵清麗正盛開的茶花。

知道她五點左右會來,我常常會多去查幾次病房,因為經過醫院長長的過道時,我能多看她幾眼。

見到我出現在長廊上,她對我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我忍不住探身出去,朝她揮手打招呼,路過的同事用曖昧的眼光打量我們,我手上帶了幾個實習的大學生,見到她來,很給麵子地喊“嫂子好”,她側身對著我們,整個臉都紅了。

入冬的初雪,不知何時飄了起來,縈繞在醫院上方,飛舞在空中,淡淡的灰白,宛若滲透著愉悅,在灰蒙蒙的天際,展卷。

樹木枝頭綻開了滿樹銀花,她今天圍了白色圍巾,戴著駝色的羊絨手套,立在旖旎的雪景中,一動不動站了許久,電線上覓食的麻雀,蹦跳著,偶爾機警地扭頭看她。

她一來,我的心就飛到了窗外。

忙完手上的活,主任看了看窗外那個快站成雪人的女孩,大手一揮,允許我提前下班。

“阿淵。”我撲過去,抱起她歡快地轉著。

受到驚嚇的麻雀,瀟灑地飛起,蹬落一片雪沫,她慌張地看著樓上,無力地捶打我的肩膀,可憐巴巴地求饒:“放我下來,好多人看著這邊呢。”

“好。”我乖乖地放下她,看到她凍得紅通通的鼻子,心裏流溢出一絲心疼,拉起她的手往前走,“天氣冷,你下次別來等我了。”

“我穿好多,不冷呢。”她揚起她的手套,是我送給她的禮物,我買的情侶款,今天出門急,忘記戴了。

她脫下一隻手套,要我戴上,我嗬氣,把手伸到她麵前。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幫我戴好,又把包裏帶來的圍巾,拿出來:“就知道你忘了,我剛去超市買的。”

我把脖子伸過去,笑嘻嘻地看著她,林靜淵踮起腳尖,把圍巾往我脖子上繞了三圈,打了一個自認為好看的結。

“醜醜的。”我湊過去,快速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我的唇落在她的臉頰上,她本來通紅的臉,紅得像被火燒了一樣。

她抓著我的肩膀,將我往外推:“沈星沫,你能不能矜持一點。”

“阿淵,我愛你,遇見你之後我不知道什麽叫矜持,我隻知道我喜歡你,想吻你。”

我這麽一說,她愣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道:“我也是。”

“你也是?也是什麽?”我明知故問,不肯放過她。

“哎呀,就是……就是和你一樣啦。”她搖頭,不理我,加快腳步往前走。

我站在原地挑眉微笑,越笑越開心,大步一邁,拉開寬大厚實的大衣,從背後將她摟在懷裏。

這個擁抱溫情霸道,帶著說不出的甜蜜。

有人說,人的一生總是不能繞過那些讓人無法預期的等待,這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也是人生最大的快樂。

它如藥苦澀,如蜜甘甜。

(五)

我帶她去新開的一家魚館吃火鍋魚,冬天的街道,沒有了綠樹如茵的點綴,顯得有點破敗,寒風凜冽,很少有人出來,也就顯得有些冷清。

老城區在改造中,有些被拆遷了,有些抱著一絲希望守著最後的家,到處掛著黃色的警戒線和橫幅標語。

巷子像獨木橋一樣窄,冷冷的風,不急不緩地吹著,高高的圍牆,雕花的屋簷,歲月和風雨磨損了當年的風光,如今隻剩下一片廢墟。

如果我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就算一刀捅了我,我也不會來這兒。

痛到死的後悔,無法掌控的結局,我嘲笑命運這幽默的安排。

“沈星沫,我們一定要走這嗎?”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瓦礫,跟在我身後,不確定地問我。

這家魚館我和同事無意間吃過一次,味道好到令人顫抖,我想讓她吃到,她喜歡吃魚,一定會喜歡這家的口味。

“到了就覺得值了。”我拍著胸脯保證。

茶木嶺這兒是出了名的“饞嘴街”,酒香不怕巷子深,好吃好喝的往往要費些功夫才能發現,這兒在修路,從這裏穿過去,不到一刻鍾就能到,走外麵的大路,起碼要花四十幾分鍾。

而且這兒屋多路窄,哪怕打出租車,時間也花得更多。

路不好走,天氣潮濕,幾天前下過雨,還有一些積水的坑坑窪窪,我拉著她的手,在前方開山辟路,急切想帶她走出去。

我被無知和莽撞衝昏了頭腦,絲毫不顧忌那一條條寫著“此處危房”“有墜落物”“危險請勿靠近”的標語。

她緊緊地跟著我,緊繃著小臉,一路上嘮嘮叨叨:“我們從別的地方過去吧,這裏看著好可怕。”

隻有五六分鍾的路程了,出路就在前麵了,我聽見喧囂的聲音,有什麽關係。

“快到了,沒事的。”我捏捏她的手,示意她放心,我想告訴她,和我在一起不用害怕,可我剛一回頭,就聽到頭頂一片嘩啦啦的聲音。

林靜淵就在這時驚恐地喊了句:“沈星沫!”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身體忽然毫無防備地被她大力推到地上,還沒等我回頭說出一句話,幾塊花盆那麽大的瓦片從屋簷滑落,狠狠砸在她頭上。

意外隻發生在一瞬間,被砸中腦袋的林靜淵,瞳孔急速地收縮,表情僵硬了一秒鍾,突然就一頭栽倒在地,殷紅刺目的鮮血迅速地流了出來,流滿了她整張臉,一片猙獰。

我聽見血液咕嚕嚕冒出的聲音,那麽紅,那麽多,像是要從她瘦小的身體裏流幹淨。我傻在原地,等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腦中“轟”的一聲炸裂。

尖銳的瓦片刺破了我的膝蓋,我試著站了幾下爬不起來,我跪倒在地上,搖搖晃晃地爬過去,伸著手想抱起她的頭,又怕加重她的傷勢。

路口有人見到了這一幕,有人發出刺耳的尖叫聲,有人喊著快叫救護車。

我喉嚨裏發出撕裂的痛吼聲,手握成拳頭,一下一下砸在她身旁的地上,我的眼中是絕望的紅色,鼻腔裏胸腔裏充斥著她的血腥味,那是死亡的味道。

對不起,對不起,我為什麽要走這裏,我是個蠢貨!

林靜淵,是我害死你!我的罪孽不可饒恕!

我的拳頭砸得血肉模糊,在她身旁放聲大哭:“阿淵,阿淵,我的阿淵……”

她好似恢複了很久,才勉強睜開虛弱的眼睛,血從她的黑發間流出來,流過她的額頭和臉頰,她眨了眨睫毛,那上麵同樣黏稠一片。

我一向很少這麽哭,父親去世,我也是眼淚掉不下來那種,可是現在看到這樣的林靜淵,我哭得這麽淒慘。

我是個醫生,我知道頭腦被這樣砸中,受力太大,導致腦出血有多嚴重,也許,也許已經……

大概是我的哭聲太嚇人,她毫無焦距的目光,很慢很慢才落到我的臉上,聲音如遊絲,還是一樣的溫柔。

“沈星沫。”她的手在地上動彈了下,我抓住她手,縮著脖子,有些害怕地看著她,她的呼吸那麽困難,那麽輕,好像下一秒就沒了。

“我也是,它的意思是……”她輕輕地張合著嘴巴,說出一個字都異常困難,我湊過去,把耳朵貼在她嘴邊,那隻冰涼的手,輕柔地撫摸上我的臉,她癟著嘴巴,扯出一個淒涼的笑容,低聲道,“就算我死了,我也愛你。”

這短短的幾個字,似乎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緩緩地閉上眼睛,沒有痛苦,隻是像睡著了,如嬰兒一般安詳。

我膽戰心驚地看著那隻手輕輕地落下,眼眶一紅,淚水瘋了似的湧現出來。

大片大片的雪花砸落下來,從昏暗的天空中紛紛揚揚地飄落,冬天的人們特別畏冷,縮在屋內不出來,夜幕已經來臨,有大人喊孩子吃飯的聲音,有孩子的哭聲,大概會驚擾了她安詳的夢。

我仰麵,躺倒在地上,握住她逐漸變冷的手,呆呆地看著漫天的雪花,淚流不止。

雪花落在我的臉上,肩頭,落在她的眉心,她的唇角。

滿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黃色的濁雲,北風嗚嗚地胡亂吼叫,奔跑,仿佛握著銳利的刀尖,刺穿我的大衣,在我的臉皮和心上,劃了一刀又一刀。

在悲戚。

在嚎叫。

天地間隻有一個感覺——冷。身體是冷的,心髒是冷的,愛是冷的。它們被凍結在這個寒冷的冬天,永遠不會醒來。

風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大,漸漸遮滿了天空,暗黑的天空與雪海融成了一片,什麽也看不見了。

我閉上眼睛,以雪為被,以地為床,靜靜地躺著。

我的愛人,因為我的過錯,死在這個冬天大雪紛飛的傍晚,我的愛情,因為我的無知,死在這個冬天大雪紛飛的傍晚。

你睡吧,我陪著你。

我一個人,就這樣陪著你,陪你從日暮到清晨,陪你從天光乍破到暮雪白頭。

阿淵,人們常說的一眼白頭,想不到這麽快啊。

活著的時候,我想牽著你的手去海角天涯,如今你累了,便長住在我心口,我代替你看盡這世上的風花雪月。

如果生命來不及了,那我陪你經曆餘下的年年月月,如果你的黑夜已經來臨,那我化作滿天星星,陪你至宇宙洪荒,星辰湮滅。

不管你世界的盡頭多寂寞,放心,我在。

永永遠遠,都不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