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時還是繁花似錦的府第,可當他風塵仆仆的趕回來時,麵對的卻是兩扇無情的大門。
門環上了鎖,日影落在半邊直欞上,朱紅的漆褪了色,顯出一種可怖的滄桑來。兩個月而已,怎麽像離開了兩年、二十年,已然物似人非的感覺。他用力在門扉上拍了幾下,竟期待有人聽見,從裏麵迎出來招呼他。可是等了很久,心燃燒起來,一截截變成了灰。北風裏一揚手,像煙似的消散了。
他站得久了,四肢都凍結起來。她不在麽?是壓根沒回載止,還是搬離了這裏?他尤不死心,騰身越過坊牆,要進園子裏看個究竟。
一進和二進之間的過道上落滿了薔薇的枯葉,底下那架魚缸還在,隻是不見了錦鯉,缸壁上爬著層水藻,像是許久沒人打理了。再往裏是內園,有假山,有樓閣,有石榴樹。她的臥房在東次間,他沿著回廊過去,心裏隻是忐忑,若是她在多好!他在腦子裏勾勒出她窗下刺繡的樣子,身姿迤邐,十指纖長……可是沒有,人去樓空。梳妝台上的兩株梅也枯了,門外的氣流卷進來,花瓣簌簌飄遠了。落在坐榻上,落在竹篾的笸籮裏。
妝花緞子鋪了滿桌,榻圍子上吊了幾雙寸餘長的虎頭鞋。他定睛看了,心上突突跳起來。挪過去檢點那些針線活,手上一抖,險些拿捏不住——居然有那麽多的小衣小褲!是替誰做的?莫非布暖懷了孩子?是他的孩子?他驚得無以複加,那她人去了哪裏?既然有了身孕,為什麽不回他的信?為什麽要和藍笙成親?
她要出閣,總會回將軍府去的。他慌忙出了載止,揚鞭一路飛奔回春暉坊。下了馬也不等人來接應,把馬鞭扔給門前守衛的甲士,徑自進了園子裏。
可他跑遍了梅塢和煙波樓,她都不在。他急得簡直要瘋了,她到哪裏去了?他忖度著,把她嫁出去是母親籌劃的,她一定知道內情!到了這地步,他也沒什麽可隱瞞的了。他不顧人倫愛上自己的外甥女,那又怎麽樣!竹枝館那一夜八成盡人皆知了,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有罪有罰他來承擔,隻要把布暖還給他。
他跑進渥丹園,撞翻了園裏來往的仆婦婢女。眾人被他唬著了,怔怔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藺氏才吃了點心正盥手,見他一陣風似的衝進來,立時也愣住了。待定了神才站起來,喜道,“六郎回來了?哎呀,怎麽不先行送個口信,我也好準備。”打量他風塵仆仆的樣子,心裏自然是知道緣由的,隻不動聲色罷了。
“母親……”他上前兩步,嗓音都帶著三分顫抖,“暖兒呢?她人呢?”
藺氏臉上不大好看,“你奔波了幾千裏,這一路乏累了吧?我讓知閑給你備熱水洗漱洗漱,你且歇一歇再說。”
他卻不理會她指東打西,執拗道,“她人在哪裏?請母親務必告訴兒子。”
藺氏聞言虎起了臉,當著滿園的人不好發作。給尚嬤嬤使個眼色,叫把閑雜人等都趕出院門去,一時諸人散盡了才道,“她要下嫁藍家,你不是早就知道的麽,怎麽一回來就問這個?你們甥舅感情深我知道,但總歸長幼有序。再關心,也沒有這樣的道理。你如此作派要鬧笑話的知不知道?擺著將過門的媳婦不問,對外甥女這樣上心。這園子裏眼睛擠著鼻子的,你不怕下人背地裏編派你?”
“母親不必曉以大義,我錯都鑄成了,還怕別人笑話麽!”他凜凜佇立著,“我隻要知道她在哪裏。”
“你知道了當如何?”藺氏兩條胳膊當胸抱著,“她連六禮都過了,就算不拜堂,也是他藍家人,與你又有何幹?你一個做長輩的,動輒蛇蛇蠍蠍的,我竟一句也聽不懂。”
容與沒有那麽多精力去應付她,她想法子規避,自己犯不著從頭認真去解釋,更不能像她這樣泰然處之。不在將軍府,橫豎是在郡主府。也顧不得旁的,踅身就要朝門外去。恰巧這時知閑來了,老夫人的聲音像一支直插雲霄的竹篙,尖利刺耳的高呼,“攔住他!”
知閑仿佛置生死於不顧了,筆直的攤平了雙臂擋住她的去路,兩隻眼睛直勾勾看著他,“你要到哪裏去?非要鬧得滿城風雨你才肯罷休麽?”
他恨透了她,知道這件事裏少不了她的推波助瀾。遂一把推開她,“你給我滾出將軍府,別再讓我看見你!”
知閑被他揚得幾乎磕倒下來,所幸有仆婢攙扶住了。踉蹌幾步方站穩了,委屈得直抽噎。藺氏眼見攔不住他,高聲道,“她都已經懷了晤歌的孩子了,你找到她打算怎麽樣?要落個個強梁的罪名麽?”
他隻覺有千萬斤的磨盤碾壓過他的身體,四肢百骸都僵直了,停下步子連頭都回不了。果真是她懷了孕,但說是藍笙的孩子,不可能的!他艱難的吸口氣,“那是我的孩子。”
知閑如遭電擊,她一直奢望著那晚他們什麽時都沒有發生,可是他承認了。親口承認,那比單方麵的猜測致命百倍。這麽殘酷的現狀!她失聲痛哭出來,“沈容與,你禽獸不如!”
藺氏也慌了神,她料想到了他這趟勢必是不顧一切的,但真正親耳聽到,也叫她肝膽俱裂。她顫著手指指他,“你這逆子,可是要我的老命麽?我生養你,就是為了讓你今天這麽來氣我的?她是你的外甥女!是你親姐姐的閨女!你油脂蒙了心,這種話都說得出來,你的天良哪裏去了!”
天良不在他的考量範圍了,過去二十多年一直謹小慎微,連邁一步都要左右觀望。如今他的這項美德成了桎梏他的枷鎖,他要因此失去摯愛的人。他不是沒有能力顛覆,是顧忌太多。如今報應來了,他須得付出代價了。
“母親,”他忍得牙關發酸,“兒子自知罪孽深重,可我已經放不開了。我眼下隻要找到她,孩子的事沒有當麵問清,我絕不相信是晤歌的。”
藺氏冷冷一哼,“不見棺材不掉淚!你還有臉子去對質麽?你隻管打聽,把你派去的那幾個婆子傳來問話,問問她們在載止裏的所見所聞。人家連下人都不避,成天介膩在一起。你也是要成家的了,這裏頭緣故,還要我再怎麽同你明說?”
他退後幾步,肩背抵著門框。佩劍上的穗子不住的顫,低著頭道,“我誰也信不過,所有人都在騙我,要拆散我和她。”
藺氏趕到門上,原先還由尚嬤嬤扶著。聽他這一番話,氣得掣回手道,“你別當你身居高位我管教不得你!你阿爺走了,我還活著!我打量你是無法無天了,說出來的混帳話不計個後果麽?莫非你還打算觸犯刑律不成?這家業還要不要?體麵還要不要?你朝中行走,聽見誰家出過這荒唐事?”她自知有些過激了,怕弄巧成拙,緩了緩才又道,“六郎,你擎小就懂道理,樣樣不要母親操心。如今大了,怎麽反倒愈發回去了?你聽母親的話,有些東西是鏡花水月,能看夠不著的。暖兒再好,她也是別人家的人。你是做舅舅的,理當比她更醒事。這是段孽緣啊,由著性子來早晚要出大事的。到時候誰能救你?晤歌和你本來是好兄弟,如今為了布暖,不落井下石便不錯了。其中厲害你懂不懂?”
他眼下什麽都聽不進去,他隻知道他想她,要她,他快被折磨得癲狂了。嘴上咬定了孩子是自己的,但又迫切要找到她問個明白。實在有太多的不尋常,兩個月而已,竟變了個人麽!
“了不起罷官流放。”他無謂道,“我早就做膩了這大都督、上將軍。像個黃金的枷,架在脖子上透不過氣來。”他看著知閑,“你要告發我麽?隻管去,可救了我的命了。”
知閑呆若木雞,藺氏那裏剌剌一記耳光衝容與扇了過去,暴跳如雷道,“我先打醒你這不孝子!為個女人英雄氣短,你愧對祖宗!”
她實在是太害怕,有種失敗的預感從心口往上爬。冰涼的,陰沉的,一直鑽進腦子裏去。
容與再不是她能掌控得住的,他長大了,是她一廂情願的仍舊當他是個孩子。現下他要按著他自己的意願活,要擊毀這安定的生活。好在她身後有綱常人倫,她是站得住腳的。她不允許這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光鮮富足垮塌掉,她把自己繃成了一張弓。隻恨不得打脫他的反骨,打出個清明世界來。
他挨了一巴掌,頭重重別向一邊。在場的人驚惶莫名,他倒不以為然。天下無不是之父母,母親管教兒子,原就是應當。他官做得再大,在她麵前總不敢談架子。打便打了,也沒什麽丟份子的。隻是布暖他一定要去找,莫說一個區區郡主府,就是皇宮大內,隻要他願意,照樣來去自如。
尚嬤嬤在一旁喃喃,“怎麽好出手呢,看打壞了!”過來心焦的問,“公子可還好麽?你也是,做什麽要頂撞你母親……”
藺氏拂開她道,“你別護著他,他將來就是做了父親,做了祖父,有行差踏錯,我照舊管教他!”指著祠堂方向道,“你給我到祖宗跟前思過去,沒有我的令兒不許出來!”
他看她的目光像在看一個陌生人,隔了一會兒拱手道,“請母親恕兒子無狀。母親要叫兒子思過,兒子不敢有疑議。隻是眼下不成,等我尋回了布暖,再進祠堂不遲。請母親安心作養,莫要為兒子憂心。”複對知閑拱手作揖,“妹妹許給我受了委屈,我不忍心再耽誤你。這將軍府裏挑你看得上眼的盡管拿,權當我給你添妝奩。你再等也是枉然了,我是個半殘的人,沒有什麽未來。你跟著我,無非自討苦吃,還是及早脫離苦海吧!”
他的口氣居然像在吩咐後事似的。藺氏手腳一陣無力,看著他不管不顧的揚長而去,這半天的咋呼都是無用功,自己竟癱倒下來,幾乎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