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伯,莫說尚書左丞,就算有一日我封侯拜相了,您喚一聲‘清之’我也得答應。”薛繼端著笑意朝著人微微欠身,這是給足了他麵子。“您是長輩。”

吳衍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喜還是憂,薛繼今日這一番作態,顯然是要他安心,可正是知道他抱的什麽心思,這才更忐忑啊……

時隔多年,今日一見,薛繼與當年那輕狂少年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他褪去了年少的青澀與狂氣,舉手投足間是官場上打磨出來的氣場。時至今日想再看透他,甚至從他身上獲取點兒什麽,恐怕不容易啊。

吳衍收起了萬千思緒,也不再糾結一句稱呼。他側身讓出了道路,引人往城中去。

“清之這麽多年沒回來,江陵變化可不小。不過當年的太白酒樓至今還在,老夫與諸位大人備下了酒席,清之意下如何?”

薛繼早料到有這一遭,也不推辭,笑著應下了。

“吳伯引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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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料,薛繼從太白酒樓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江陵今年沒怎麽下雪,光是陣陣寒風迎麵吹來。本來還醉醺醺有些神誌不清的薛繼一經這風吹拂,轉眼清醒了不少,眼看王衢駕車在門外等候,這就朝他走去。

“什麽時辰了?夫人他們回薛府了?”

王衢扶著他上了馬車,坐在前邊牽著韁繩。“已經過了亥時了,夫人說您不在她自個兒上薛府去不大合適……回自家宅子去了。”

薛繼一驚,這回是徹底清醒了,伸手挑開簾子,急忙問道:“她回沈家去了?那蘇虞呢?”

王衢這才發覺話沒說明白,可能是叫人誤會了,於是改了口解釋道:“不是沈家,就是夫人自己在江陵的宅子,蘇夫人她們都跟著去了。”

不知是不是酒勁兒的緣故,薛繼愣是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別回薛府了,去她那宅子。”

薛繼進屋的時候沈玉容還沒歇息,桌上點著燭燈,她就坐在一旁,手裏捧著一卷閑書,看的正入神。

“怎麽想著上這兒來了”薛繼放輕了腳步走到她身旁,伸手一探,發覺她指尖有些涼意,微微皺起了眉頭。打開邊上的衣櫃,裏邊還真備著些衣物,於是取了一件披風搭在她身上。“夜裏涼,也不多穿幾件。”

沈玉容一抬頭就對上了他的目光,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書,搭著他的手轉過身來,還像情竇初開的女兒家似的伏在他胸前。“我不冷。”隨後猶豫了片刻,柔聲說:“夫君成家立業這麽多年了,回家看看倒也無妨,若是還住在薛府,不妥當。”

薛繼原先沒注意過這些,聽她說來,好像也是這麽回事,哪有三十好幾了還住家裏的……

“也是,那明兒一早再回去。”

到了次日晌午,又遇上難題了,這一回蘇虞可是帶著女兒一塊跟著來的,既然要回府,那怎麽都得帶上她一起。

薛繼遲疑了,三妻四妾本不是什麽大事,可他的正妻可是沈家的女兒,若是讓人傳出去他納了個青樓出身的女子……恐怕是要鬧到滿城風雨。想當初陳遊伯父一擲千金為紅顏、將水鶯兒納入府中的時候,那真是茶餘飯後無人不談論幾句。

沈玉容看他愁眉苦臉的模樣就知道他想的什麽,輕笑了一聲,安撫道:“你要是不說誰能知道她是什麽出身?犯不著為這個擔憂。”

快到正午時,薛繼帶著妻妾兒女回了薛府,到門前看見頂上的牌匾,與從前無異,再一抬頭,門裏邊打開了,露出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母親!”一見至親,薛繼平日裏的沉穩之態頓時被打破了,不自覺的展顏一笑,快步走近前。

常氏麵上容貌好似沒有什麽變化,唯獨頭上的黑發許多已經換做了銀絲,叫人有種恍如隔世的感慨。

家裏早已知道了薛繼要回來,自然是提前備下了好酒好菜,正趕上飯點,幾人一進屋便準備入席了。

薛堯正坐主位,看見遠處漸漸放大的身影,下意識眯起了眼睛。

回想當初庚和十幾年的時候,那時薛繼還是個輕狂少年,父子二人一見麵必定冒火,常氏攔也攔不住。

現在不同了,薛堯漸漸年邁,家中的生意早就全部交給了長子薛祁,他與常氏二人就整日待家中,常年清閑,難免覺得孤單,時不時念起遠在京城的幼子來。

薛繼也已為人父,在官場上看多了風風雨雨,哪兒還有這麽多火氣。

“你還舍得回來啊。”薛堯臉上神情不顯,可話語間不難聽出他是欣喜的。“帶琛兒回來了嗎?你母親天天念叨著要抱小孫子呢。”

沈玉容適時的將薛琛推到前邊,小孩兒還沒見過祖父,有些認生,聲音跟含在嘴裏似的,輕喚了一句:“祖父。”

薛堯眼中的喜色更是明顯,伸手將孩子攬過來,按著肩膀打量了一番。“還挺壯實!”歎罷又抬眼看了看薛繼:“你自個兒都沒過明白,孩子倒是養的不錯,你母親還整日擔心呢……”

“成了吧,這不是你自己天天念著,什麽就扣我頭上了。”常氏一聽他這嘴硬的便忍不住戳穿了。

薛繼沒在意這個,轉身示意蘇虞走近些,又從她懷裏接過了小女兒,對麵前的父母二人說道:“這是蘇虞,兒子在乾州時納的妾室,月前剛生了個女兒,沒來得及給您二老寫信,這就直接帶回來了。”

薛堯臉上表情有點兒僵住了,常氏的目光下意識投向了沈玉容,卻見她似乎並不在意。

“起名字了?”薛堯問了句。

薛繼答道:“薛漪。”

薛堯沒再說話,隻是攬著麵前的薛琛怎麽看怎麽喜歡,蘇虞是尷尬了,進退兩難,也不知此時該不該應聲。

常氏接過話茬輕笑著道了句:“養女兒你還得多問問玉容,沈家的閨女那是真招人疼。”

待酒菜上桌,薛祁可算從外邊趕了回來,想必是近年生意愈發忙碌,連抽空回家的工夫都不好找。

起初還算得上是其樂融融,三代同堂,言談甚歡。

薛堯飲下一杯酒之後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放下了酒杯,看向薛繼,臉上表情有些嚴肅。“先前陳家的少爺入京,你也沒幫襯些,我平日裏跟你陳伯父碰上都覺得麵上過不去。你說說你,在朝中這麽些年了,那也是自家親戚,能幫一把就幫一把,怎麽還這麽生分呢。”

薛繼嘴邊掛著的笑意頓時僵住了,若是不提還好,這一提起陳紹他就想起來了。想起那日在紫宸殿外,他奉命去禦書房之後,陳紹做的那點小動作可是一點兒沒逃過他的耳朵。

陳紹如今才到什麽位置?這就敢搭宮裏的線了?

薛堯見他不說話,還擺一副臭臉,心裏也開始竄火了。

“你老嫌棄人家出身,你瞧瞧你自己不也……”好歹顧忌蘇虞還在這,薛堯話說到一半便吞了回去,隻是卡殼了這麽一陣,轉了話鋒又道:“你入仕的時候陳渝幫了你多少?你就不能學著點嗎?”

薛繼此時已經惱了,若不是這些年鍛煉下來的耐性,他這會兒應該已經駁回去了。父子二人好似又回到了數十年前,一言不合就要吵起來。

薛繼一忍再忍,勉強扯出一個看似完美的微笑,依舊保持著恭敬的神情:“父親,朝中之事不同自家生意,那是聖上的朝廷,不是我薛繼的朝廷,我想幫他也得聖上點頭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