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渝在江陵留的時間不長,京裏安王來信了,催他回去。

聽人說陳渝走前在吳衍府上坐了許久,從吳府出來神情急切,讓人收拾行囊便即刻啟程返京了。

後來向人打聽幾句京裏出了什麽事,官府上下裏裏外外嘴巴都嚴實,死活不肯說。隻是有人猜測,事關國本。

年關將至,薛繼留在江陵的時間不長了。

今年過年比以往更熱鬧,都知道薛繼要離開江陵入京的事兒,圍著他又是感慨又是道賀,其中有幾分真心暫不得知,卻是實打實的讓薛繼煩躁。

薛堯仍是不讚成薛繼的選擇,可薛繼不聽他的,常氏幫著薛繼,連薛祁都默認應允,憋了好一肚子火氣,過年幾天沒搭理小兒子。

夜裏常氏放下手裏的繡活,推開窗戶指了指院裏的布置,看著薛堯怨道:“清之過幾日成婚了,府裏都忙活著,就你這當爹的不聞不問。”

薛堯靠在榻上,借著燭光仔細打量著手裏的玉璧,絲毫不為所動。“成去唄,成親之後連江陵都不待了,我能問什麽。”

“這說的,他就算封侯拜相了不還是你的種?”常氏白他一眼,合上了窗。“他抓周那會兒一手就摸到筆杆子,是天意,你倔個什麽勁兒。”

“天意天意,就你們婦道人家拿天意胡謅!”這一說,薛堯的火氣就上來了,若不是手上的是玉,脆的很,他必定要往地上摔。“他要拿筆杆子作甚麽不行?寫文章作詩畫不成?就非得爭幾口皇糧!”

常氏尋著椅子坐下,飲了口茶降火,卻怎也降不下來,隱隱含怒道:“你這家業就一份,倆兒子你想怎麽分?清之打小學的就是經傳古籍,你讓他拿這個做生意不成?你能養他一時,以後呢?老大已有家室,哪有另外養著弟弟的道理!如今清之自己尋了出路樂意進取,你倒是不準了!”

“婦道人家,你懂什麽!”

好好的玉璧到底是沒保住,薛堯這麽一摔,落地一聲幹脆,便碎了一地。

正月十七——

沈家和薛家都是江陵有頭有臉的家族,這兩家結親自然熱鬧,當街敲鑼打鼓不斷,道路兩旁都是來觀看的街坊鄰裏。眼看新郎薛繼神采奕奕笑意滿麵,一身紅袍胸前還係著紅緞,騎著馬引花轎回府,這場麵甚是喜慶。

與富家子弟不同,薛繼鮮少去煙花之地,這是他第一次和女子親密接觸,抱沈玉容下轎的時候薛繼的手都在抖,得虧沒把新媳婦摔著。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

薛繼雖然心底緊張,卻還是覺得平淡無奇,連成婚都太過無趣,說到底就是一套規矩禮儀走下來,與一個女子一輩子綁在一起,瞧瞧,何等的無趣。

不容薛繼多想,沈玉容是不打算讓他繼續無趣了。才送新娘子沈玉容進洞房,轉頭她便自己把蓋頭掀了,四處打量一番,挑了一本詩集回到榻便,倚著榻與牆角,自個兒品讀起來。

“你……”薛繼攜一身酒氣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個情形。

沈玉容隻是抬頭看他一眼,並未有太多驚慌。“夫君?”

薛繼走到她邊上坐下,突然覺得也不是這麽無趣了。“你怎麽……”

薛繼話沒說完,隻是上下打探了一番。沈玉容明白他問什麽,放開手中的書,笑了笑應道:“我坐這兒也無趣,就自個兒找樂子了,夫君不會怪罪吧?”

“怎會。”薛繼忙道:“挺好的。”

沈玉容微怔,什麽……挺好的?抬頭見人眼裏含情脈脈,難免兩頰一熱,忙又低下了頭。

嬌俏可人,腹有詩書,這女子倒是有靈氣!與她一輩子綁在一起……倒是挺好的。薛繼想著,吹滅了幾盞燈。

“歇吧。”

大婚後數日都有得忙活,若不是想著這是在江陵的最後幾日了,薛繼哪裏遭得住這麽多禮數。總算到了最後一日回門禮,一大早就備下車馬,薛繼和沈玉容用過膳便回了沈家老宅,這是薛繼第一次見沈家二老,二老不怎麽說話,身子骨看著倒是硬朗,大抵是不愛管事,敬過茶後二老就回屋去了,連招待攀談的活兒都丟給沈長青。都說長兄如父,沈長青雖總是一副紈絝模樣,真主事了卻一點不含糊,當得起這長兄。

沈長青難得不跟薛繼開玩笑,正色道:“沈家算不得名門望族,就是有幾個小錢,有幾個關係。今日我能助你入京,可若你敢做出喜新厭舊的事我也能教你知道利害。”

薛繼亦不敢言笑,他自然知道發妻是一輩子的枕邊人,何況沈玉容從姿色到性子都合他意,他怎會想不開做糊塗事呢?

“兄長放心,薛繼必定終生不負玉容。”

“好。”沈長青看他好一會兒,才繼續道:“我再給小妹添幾樣嫁妝,你仔細收好。”

說罷,沈長青不等薛繼表達疑惑便取出一個匣子,讓人遞給薛繼。“沈家在京城的地,位置不錯,地方也不小,我已讓人打點了,你們到京城便能住下。”

薛繼一怔,一時竟沒答話。薛堯和常氏也不過是給他千百兩金銀供他揮霍,若要在京城立足,金銀是不夠的,他怎也沒想到,給他立足之地的是妻室,是沈家。他不禁想弄清楚,沈家究竟是疼愛玉容……還是覺得他有前途,買了隻賺不虧呢?

沈長青看他神色就知道在想什麽,事實上兩者兼有,這地遠在京城長安,沈家少有北邊的生意,好好的地空著也是空著,倒不是贈個人情。若是薛繼真能功成名就,這一地之情便是百倍的回報。若是成不了,在朝中碌碌無為,這麽好一塊地也能保小妹和妹夫一生衣食無憂了。

薛繼收下了這厚禮,又見沈長青取出一綢緞覆裹著的長條物件。“這個說是嫁妝,倒也不是。”

話音落,他將綢緞撥開,裏邊靜靜躺著一柄匕首,鞘上紋路清晰,是五爪金龍,此物必定不凡。

“勞你將這匕首還給寧王。”

薛繼結果匕首,雖然不知道為何這東西會在沈家,沈家跟寧王又有什麽關係,但他隱隱約約能明白沈長青的意思。作為嫁妝贈來的不是這匕首本身,是給他和權貴牽的線。

無論是地產還是關係,沈家給他的都是在京城立足的東西,光憑這一點,薛繼不能負沈家,還得牢牢記住這份恩情。這也是沈長青的考量,用沈家可有可無的東西換一個可能飛黃騰達的少年的感恩,同時也是施壓。沈家兩個閨女都嫁了薛家的兒子,讓他懼也好,感念也好,至少薛繼心裏明白,薛家與沈家,共榮辱。

薛繼以為這便沒了,卻不想沈長青又一次取出一個檀木盒子。

“此物是我父母成婚時令人打的,不是什麽值錢東西,也給不了你權勢人脈,收不收隨你吧。”

打開一看,是琉璃擺件,雕的是一雙璧人,這琉璃質地晶瑩又顯光彩,一雙璧人本就風華難掩,這麽一看更精致了。

薛繼長舒一口氣,起身拱手而拜,才真誠答道:“兄長思慮周全,這利與情都贈了……薛繼自是要收的。收了兄長的禮,自當行小輩當行之事。”

如此算是給了回答,沈長青笑笑點了點頭,這樁姻親,或者說這樁買賣就定下了。

正月一過,冰雪都已經消融,江陵城外的江水化了,漸漸開始流動。

二月春風一來,帶來一場場綿綿細雨,路旁花花草草開始抽芽,樹枝林葉也恢複了青翠。

一聲高昂的馬鳴聲穿透清晨的天空,驚醒了城東不少人,天朦朦亮起,一駕馬車從薛府出來,駛出江陵城,一路北上京城長安。

車內,沈玉容纏著薛繼的臂彎,一路上車馬顛簸顛得她惡心難忍,她自小嬌生慣養的沒吃過什麽苦,知書達理溫柔可人已是難得了,哪裏遭得住這麽折騰。

“去京城要走多少天?什麽時候到驛站休息……”

這是薛繼整日聽的最多的問題,他知道玉容難受,可一去京城路途遙遠,換最好的馬趕著車去也得十餘天。至於驛站,每夜停下到驛站休整,次日再趕路已經遲了,難道還要休息一日兩日不成?

“快了快了,若是難受得緊……我給你吟詩可好?”

沈玉容一聽,連難受也不顧了,竟笑著蹭了蹭薛繼肩膀,說道:“那夫君吟詩,我枕著你睡會兒。”

如此跋山涉水,車裏不斷傳出吟誦詩詞的聲音,沈玉容有興致時還取出玉笛合上一曲,好不風雅,這一路千裏迢迢,也沒那麽難熬。

又是日薄西山時,天色漸晚,月上梢頭,天上還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馬車緩緩停在驛站外,薛繼先挑簾下了車,抬手撐開傘,再回頭一手扶妻子一手撐傘。兩人成婚還未滿一月,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讓人看了眼紅。

“這位公子!”

薛繼正扶著沈玉容進驛站,要上二樓廂房住下,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呼喚,回頭一看,一男子著書生打扮,背著竹筐,正擦拭著額頭上的雨水,看樣子好不狼狽。

“這位公子,在下許琅,字無泊,許城人士,正要入京赴考。看公子也往京城去,唐突問上一問,公子可願捎上在下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