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邱的一番話就像一根刺一樣紮在太子的心上,這還是倒刺,想拔出去隻會更疼。
似乎就是從那一天起,京城裏開始又了變化,街道兵馬司的士卒時常巡過,城門下檢查商人貨物以及出入成的將領也愈發嚴格,就連早晨上朝,宮門前駐守的侍衛都添了一倍,一時間人心惶惶,大臣之間私下也多有議論。
都知道這是要出變故了,隻是沒有人提出來,或許是不敢提出來,或許是自有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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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州,雖與京城長安相距千裏,可張甫卻是實實在在的猜透了秦衡的心思,他果然是越戰越勇,嚐到甜頭就不肯退了。
本是軍中掌權者的幾位將軍在禦駕親臨陣前那一日起便失了兵權,秦衡親征前下的聖旨仿佛隻是一陣風,吹過便過了,他自己不記得,也沒人敢提起。
安王身為皇子,為臣為子他都該勸諫君父,無奈進了大帳,恭恭敬敬行禮問安之後婉言勸道:“父皇,您是千金之軀,萬不能再以身犯險,還是留在後方吧,兒臣替您為先鋒,必能大破敵軍。”
秦衡大手一揮,全然沒聽進耳朵裏。“行了,朕在戰場上拚殺的日子比你在京城裏休息的時間都長,還輪不著你擔憂。”
安王低著頭瞧瞧看了看兩旁的將領,收到的都是無奈和懇切,於是又上前了一步:“父皇,您已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何不將軍功恩賜臣下,給眾將士建功立業的機會呢?”
秦衡稍稍挑眉看他,輕笑了一聲:“你——想立功?”
安王一怔,竟是話噎在口中不知該不該答,稍稍猶豫了一番才謙遜道:“兒臣想為父皇的千秋社稷盡心盡力,萬千將士亦是如此,望父皇成全臣下一腔忠誌!”
秦衡一掀麾袍,站起身來仔細看了看自己的長子,一時感慨,嘖嘖讚歎了幾句。“隋兒成器了,朕很欣慰。”
說罷將腰間已經別好的佩劍放回到了一旁的架子上,揮了揮手:“行了,朕不跟你們搶軍功,你們也別讓朕失望!”
不僅僅是安王,兩旁已是滿麵愁容的將領一聽這話頓時麵露喜色,左右相視一眼,異口同聲答道:“諾!”
不出一刻鍾,戰鼓聲陣陣擂起,秋風卷起將士槍上紅纓,也吹得一旁旌旗翻卷,黃沙在千軍萬馬中飄揚,一眼望去的朦朧模糊也遮掩不去陣前將士的聲勢。
一旁用竹木壘砌的高台上,一行傳令兵同時奮力吹響了號角,那聲音衝破了雲霄,激**起將士心中的豪情,又伴隨著一聲令下,先鋒兵破陣而出,衝入敵軍人馬中,刀起刀落長槍突刺帶出一片血霧,黃沙和了血跡凝結成塊,又被驍勇的將士踏在足下,兩軍激戰,勝負未知。
在後方高台上扶劍站立的秦衡俯視著戰局,看著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倒下便再也起不來,看著我方兵馬步步逼近城下,心中熱血已難以按捺,腦海裏揮之不去的是自己年輕氣盛時馳騁沙場的模樣。
最前方的士卒到了城牆下,搬出了雲梯向上爬,頂上不斷滾落巨石和橫木,卻擋不住接連而上的士卒,城門正中央兩列士卒推著木樁砸向城門,一聲聲巨響震耳欲聾,這聲音讓城中的胡戎嚇破了膽,也讓城外的將士越戰越勇。
“朕有時也感慨,人的一生就這麽長,這樣的場麵朕還能看到幾回呢……”站在高台之上的當朝天子突然便感慨了一句。
跟隨在身後的隨軍官員稍稍一愣,心裏頭一點小心思千回百轉,輕笑了一聲接道:“陛下萬壽無疆,您是明君,這天下應當國泰民安海晏河清,往後必無大膽賊寇進犯。”
秦衡隻是歎息一聲,搖了搖頭,再未多言。
一聲巨響震懾方圓百裏,城門已破,大軍如潮水一般湧入,遠處傳來高聲呼喊,還有戚聲悲鳴,不過轉眼之間城頭的胡戎旗幟被一刀斬落,取而代之的是本就屬於這座城的、屬於周國的玄色旗幟。
秦衡突然笑了一聲,似是少年模樣,一把抽出了鞘中的長劍,轉身便要下高台。驚得一旁官員連忙阻攔,呼喊著勸道:“陛下,陛下您這是做什麽!您說了今日坐鎮後方不上前線的!”
秦衡斜眼看了看他,嗤道:“朕要作甚,你管得著?”
說罷絲毫不拖泥帶水,快步從高台上撤下來,牽了一旁套在木杖上的駿馬,撐著馬鞍翻身而上,舉起手中長劍,衝著自己的親兵呼道:“玄旗衛,隨朕出營!”
玄旗衛所屬的士兵從來隻聽令於天子一人,一聽這號令,半句疑問都不曾有,戴好盔甲便緊隨他出征,隻留下那隨軍官員皺著眉看一行人遠去,既懸著心,又鬆了口氣。
安王領兵攻下了這座城池,驅逐了城中胡戎之後便是派人安置百姓,重新安頓地方官員,等到日落月出時安王才回到營中,準備稟告父皇前線軍務。
可他這一看便愣了,軍營之中哪裏還有秦衡的身影。
“怎麽回事,父皇不是坐鎮後方嗎!”
那官員身子都在發抖,心底卻早已編排好了說辭,帶著哭腔便央道:“安王開恩,微臣自知有失職之罪,可陛下執意要出兵,微臣如何攔得住啊!”
安王氣笑了,手中的兵刃還未來得及擦去血跡,便直直對著人腦袋,高聲斥道:“軟骨頭的東西!若是父皇出了事你九族人頭落地也擔待不起!還不讓人去找!”
還是跟在後邊回來的老將穩重些,安撫了一番盛怒之中的安王,與他一前一後進了軍帳。“安王,對著他發火也不是辦法,還是先想好對策,萬一找不到……怎麽辦?”
安王第一次隨軍出征便遇上這種事,他甚至沒有掌握過權力這種東西,現在卻把這麽大的抉擇權力交到他手中,他不得不謹慎再謹慎。
“定國侯近些年是在燕州一帶隱居嗎?”安王思索了一番,沉聲問道。
定國侯秦傕,此人是當今陛下秦衡的叔父,當年也曾執掌朝權兵權威震一時,輔佐了兩代君王,當今陛下為儲君時便是他穩住的局勢,可自打陛下登基之後他就隱居避世不問朝政了。安王此時提起他倒也睿智,如今天下有誰能出來穩定局勢?隻有這位定國侯。
老將努力回憶了近些年聽聞的音訊,似乎是有聽人提起過定國侯年初時在燕州外十裏親手殺了一位胡戎大將,胡戎蠻王聽聞大怒,隻是一打聽定國侯的名號便不敢輕舉妄動,也沒追究此事。
“應當是的,安王要請定國侯出山?”
安王正坐大帳中央,握緊了拳頭抵在桌案上。“派人去尋吧,有備則無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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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衡自軍中失聯後三天,消息在燕州被封鎖,奏報卻是以八百裏加急送入了京城,第一時間出現在了紫宸殿的禦案上。當然,安王行事向來謹慎,除了太子那兒他例行公事稟告了一封,他還讓人私下給陳渝報了信,以備不時之需。
也確實如安王所料,太子和褚邱二人得了消息之後,立刻將奏疏燒毀,既不告知朝臣,也不與重臣商議,還跟沒事人一般照常上朝退朝。
他們在等,等秦衡失聯的時間足夠長,等秦衡失蹤成定局。
京城已經戒嚴了,給陳渝送信的那位先生是戒嚴前最後一位僥幸趕入京城的人,在他之後,閑人想進長安幾乎是不可能了,裏邊的商販百姓也出不去,能夠進出的也隻有為數不多的領著公差的官員。
陳渝看到了信,心便懸到了嗓子眼,仔細想想最近個把月太子和褚邱的動作便知道必有大事發生。陳渝也將信燒毀,除他之外根本沒有第二個人看到安王這封信,包括薛繼。
可他還是讓人把薛繼找來了,將前線之事告訴了他,說完眼睛直直盯著薛繼,試圖從他臉上發現什麽。
薛繼卻是怔住了,他入仕堪堪三年不足四年,何時經曆過這麽大風浪,卡殼了許久才問一句:“那信呢?我能看一下嗎?”
陳渝顯得異常冷靜,沉聲道:“燒了。”
薛繼雖然閱曆尚淺,但他不傻,光是陳渝這不似從前的態度他便發覺了不對,這是……懷疑他?他有什麽可懷疑的?隻是粗略一想薛繼就明白了,先前勸安王出征的人是他,此時前線出了事,自然第一個被懷疑的也是他。
薛繼從來不是藏著話玩勾心鬥角的人,直白挑明了說道:“子良兄也別這麽看我,就算今天跟著去的是寧王,要出事還得出事,若是換了寧王去,咱們還都蒙在鼓裏!”
陳渝收回了目光,似乎方才的冷漠從來沒出現一樣,又恢複了往日了親和:“是我多心了,清之莫怪。”
薛繼心底有些煩悶,但也不至於揪著人不放,這麽些年他也算對陳渝有點了解,他絕不是作戲,就是打消了疑慮而已。
於是清了清嗓,咳嗽兩聲就當掩飾過去了,抬起頭問道:“子良兄準備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