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個聲音,在場的賓客都愣住了。
還記得不久之前官員之間流傳著陛下與丞相不和的說法,怎麽今天丞相五十大壽陛下還親自來了?
薛繼心裏擔憂大過驚詫,就陛下那身子骨,如今春寒料峭,貿然從宮裏跑出來,若是出點什麽事,他豈不成了罪魁禍首。
容不得在場眾人多想,秦胥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門口,隻見他身上披著玄狐裘,腳下一雙金邊鹿皮靴,這一身衣著禦寒保暖應當不成問題。隻是抬頭再看,他麵色發白,仍然顯得有些羸弱。
“臣恭迎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自薛繼這一聲響起,在場賓客都回過神來,黑壓壓一片跪拜行禮,山呼萬歲。
“平身,今日丞相五十大壽,朕來討杯酒吃。”秦胥擺了擺手,徑自走上前去。
薛繼識趣的讓出了主座,又挑眉示意王衢換上一套幹淨的杯盞碗筷,伸手扶著秦胥落了座,才敢在一旁坐下。“陛下要飲酒召臣入宮作陪就是,怎麽還親自來一趟,這春日裏氣候濕寒,陛下還需保重龍體。”
秦胥完全沒聽進去,自顧自滿上一杯酒,玩笑道:“丞相果然是上了年紀了,愈發囉嗦。”
薛繼被他這麽一噎,啞然失笑:“那陛下是越活越年輕了,還這麽小孩子脾氣。”
聽他這玩笑話,秦胥心中大為暢快,輕笑了一聲,沒再接話,倒是端起酒杯朝他揚了揚,隨後仰著脖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席間氣氛歸於其樂融融,就在此時,王衢抱著一個錦緞禮盒走到跟前,壓低了聲音道:“主子,這是許城朱大人讓人送來的,說是物歸原主,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官員送禮不稀奇,唯獨這‘物歸原主’四個字吸引了薛繼的注意,不光是他,連秦胥都饒有興趣地看了過來。
“打開看看。”薛繼道。
王衢奉命打開了盒子,露出了一把匕首,鞘上雕著五爪金龍,紋路清晰栩栩如生。
這東西看著有些熟悉,塵封了十餘年的記憶漸漸回到了兩人的腦海中。
當年沈長青把這匕首交到薛繼的手中,讓他帶入京城交還給那時的寧王秦胥,後來,秦胥又將這匕首轉贈與他。長寧四年,他隨駕微服出巡,回京的途中,在許城外的山路上,打鬥中匕首不甚遺失。
的確是物歸原主啊。
秦胥自然也記得此事,目光停在盒中的匕首上,一時之間心中生出感慨萬千,不由得念起早年的舊事來。他突然伸手將匕首從禮盒中取出,將這東西佩到薛繼的腰間,嘴角輕輕揚起,露出了笑意。
“好生戴著,別再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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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親臨丞相壽宴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京城,關於陛下與丞相不和的流言不攻自破,這消息一傳開來,幾家歡喜幾家愁啊。
陳府的書房裏,隻聽屋裏傳來‘嗙’的一聲脆響,地上又多了一攤殘破的瓷片,這已經是今天上午碎的第五套茶碗了。
砸了茶碗仍然不解氣,陳紹又狠狠地往桌上砸了一拳,砸得自己拳頭生疼,還緊緊的攥著不放。他實在忍不下這口氣,苦心經營這麽多年,處心積慮挑撥他二人君臣關係,就一把破匕首,就化為烏有了!
他擠壓了滿腹火氣,咬牙切齒呢喃自語:“是時候動手了,薛清之,別怪我下狠手。”
陳紹的目光飄向一旁,隻見書架上赫然擺著一本家譜,家譜底下還壓著一封陳年舊信。
“來人!”陳紹衝著門外喊道,
很快就有府上的下人匆匆趕來,恭恭敬敬問道:“老爺,怎麽了?”
陳紹冷笑道:“備馬,去一趟禦史台。”
不出半個時辰,禦史台多了一位稀客,當值的劉禦史是程不驚的高徒,比起程不驚那是絲毫不遜色,這會兒一見陳紹進來,略微有些詫異。
“陳大人,怎麽想起上這兒來了?”
陳紹一點沒把自己當外人,走向一旁的椅子上撩袍坐下,順勢把手裏抱著的東西放在了身邊的茶桌上,似笑非笑道:“劉大人近來如何,得閑嗎?”
劉禦史將他這番動作都看在眼裏,雖然不知道他帶來的是什麽東西,但稍稍思索一番,心裏有了猜測。
這是來活兒了。
“陳大人,明人不說暗話,您這是要參誰?”
陳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麵,目光落在地麵停頓了半會兒,才挑眉看著他道:“丞相薛繼。”
劉禦史的手輕輕顫抖了一下,茶碗中滾燙的茶水險些濺出來。緩了緩神,才像是沒聽清一般又問了一遍:“您說,誰?”
陳紹不厭其煩地一字一頓又重複一遍:“丞相薛繼。”
“這事兒不小,咱們接倒是敢接,隻是……”劉禦史話說了半截,突然停頓了,轉手放下茶碗,抬起頭來神情嚴肅地望著麵前的人:“您要先說清楚,是什麽事兒,真還是假。”
“千真萬確!”陳紹拍案起身,拿起剛才帶著過來的家譜的信件走上前遞給劉禦史,沉聲道:“薛繼,乃是罪臣薑氏之餘孽。”
此言一出,劉禦史驚得瞪了眼睛,抬到半空的手打著顫,半晌沒敢接。
本朝的罪臣薑氏,可就隻有明帝時開國大將薑氏……這案子社稷當年的奪嫡爭儲,事情過去這麽多年,任誰也不敢輕易翻起舊賬。
“劉大人這是不敢出手?”
陳紹的笑聲中夾雜著一絲嘲諷,瞬間激起了劉禦史的脾氣。
隻見他滿臉不屑地嗤了一聲,信誓旦旦道:“隻要是真事,還沒有禦史台不敢參的。”
這一番話總算是合了陳紹的意,他笑意更甚,朝著劉禦史拱手作揖,若有深意道:“那就有勞劉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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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旬,天氣漸漸變暖,秦胥已經能起身出來走動,自然是每天都要到禦書房看看折子、料理料理政務。
今日剛過傍晚,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秦胥用完了晚膳,這會兒剛進禦書房坐下來沒多久,就被一封禦史台送來的奏疏氣得咳了血。
秦胥本來想著近半年來九州無災禍,百姓和樂、海晏升平,心中還暗自竊喜。誰知一翻開奏折,看見的就是這驚天大案子,事關陳年舊案,甚是難辦,頓時怒急攻心,堵著一口氣不上不下,險些眼前一黑昏過去。
“張玉!”秦胥強撐著身子咳嗽了幾聲,然後衝著門外喊來了總管太監,吩咐道:“你去傳旨,朕龍體有恙,明日休朝。”
陳紹早已經跟張玉通了氣兒,此事張玉心裏自然是猜到了幾分,哪能讓他就這麽把事情按下,於是故作不解道:“陛下若是身子不適,打可以讓徐大人代為例行朝會……”
怎料秦胥臉色說變就變,指著他厲聲怒斥:“什麽時候,朕上不上朝、什麽時候上朝、誰來上朝,輪得到你指手畫腳了!”
張玉心底一驚,摸不準這主子什麽脾氣,嚇得跪伏在地,連連告罪:“奴才、奴才不敢啊,萬歲爺息怒!”
“朕再說一次,即刻去傳旨!”秦胥話音剛落就止不住狠狠咳嗽,他捂著嘴往後稍稍一仰,靠著龍椅閉上了雙眼,壓著嗓子裏一口血腥,緩緩喘息了片刻。
張玉剛剛領旨離開了禦書房,下一刻秦胥就猛地睜大了眼睛,衝著門外又喊了一聲。
“來人!”
這回是一個麵生的小太監戰戰兢兢的走了進來,隻見他壓低了腦袋欠著身子問道:“萬歲爺有什麽吩咐?”
秦胥好不容易順過氣來,指著門口,沉聲道:“去,把丞相請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