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來薛繼也明白了,沒了程不驚,那麽他提前知會禮部、臨時告病的事就容易多了。

“天意。”

都快過年了,出了這種大喪,就宮中的貴人們而言,自然是心裏不大痛快,嫌這晦氣。再者程不驚此人的種種事跡,實在是不大討喜,從消息傳出到頭七一過出城下葬,秦胥任由下麵人照官職慣例送了些銀子撫恤其親,從始至終也沒多過問一句。

固然令人寒心,卻也在意料之中。對此,百官都習以為常,誰也沒想不開當眾提起。

等到了除夕之夜,這事兒的風頭差不多已經過去了。

雖是年節喜慶的日子,聖上封璽、百官休沐,但是薛繼還沒閑下來。除夕守歲一夜未眠,次日大年初一晌午就登門找許琅去了。

“喲,清之兄!”許琅到了前廳,打眼瞧見來人,神情微微一怔,隨即換了笑意,拱手迎上前:“清之兄過年好啊,這一大清早過來我也沒做準備……”

薛繼聽他如此客氣,急忙抬手一攔:“不必麻煩,我今兒過來是有事兒跟你知會一聲。”

許琅心領神會:“去書房說吧。”

兩人進了書房,桌上的香爐中飄出檀香煙絲,一旁的紅木架上整整齊齊的擺著書卷,還有幾個瓷釉擺件。再看身側玉雕的屏風,金絲楠木作框,其中白玉色澤晶瑩剔透……

薛繼回頭看了看許琅,似是隨口一歎:“許大人、無泊兄。你這書房造價不菲,尋常人可不敢來啊。”

朝廷俸祿就這麽多,許琅家中也不是什麽富裕的行商世家,就他屋裏這奢靡的物件,靠朝廷俸祿十年也未必造的來。

許琅的手也不幹淨啊。

水至清則無魚,薛繼明白這個道理。許家幾代為官,貪汙受賄這些官場裏的醃臢事,他們最熟悉不過。

可是,許琅身為尚書令,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待著,這家底厚實的有點過於招搖了。

經他三言兩語敲打一番,許琅微微頷首,應道:“明白,丞相放心。”

暫且放下此事,兩人對坐桌前,薛繼喝了一口熱茶潤潤嗓子,開始轉入正題。他今日來不為其他,就為春闈前夕稱病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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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長安城中又來了許多各地的學子考生,但凡是城裏的客棧都已經被考生包圓了。茶館的雅間裏也不乏他們的身影,總有文人兩三飲茶作詩、抒發雅興。

距離春闈開考不足十日,薛繼已經做好了裝病的準備,禮部在他授意之下也已經擬好了備用的計劃,隻等再過幾日時機成熟……

可惜,還沒等到薛府派人上報稱病,薛繼就收到了一封從江陵送來的家書。

看見送信的人一身素衣,腰間一圈白繩,薛繼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打開信逐字看去,果然不出所料。

這是報喪。

剛過上元節不久,正月十八,薛家老頭子、薛繼的父親薛堯,夜裏合眼睡去,再也沒有醒來。以他老人家這年歲,算是壽終正寢了。

薛繼乍一聞訊,心底五味雜陳,愧疚大過哀痛。他少時在江陵總忤逆父親,兩人一言不合就要爭吵不休,這毛病到了中年也沒改變多少,上次回去,飯桌上兩人就冷了臉。

掰著手指數來數去,他這幾十年來也就回去了這麽一兩次,再說每次回去也待不了多久,就那十幾日的時間,大多還都是陪著母親。

薛繼心裏堵著難受,眼中卻是幹澀極了,怎麽也落不下眼淚。

“收拾東西,準備回江陵。”

沈玉容怎會看不出他眼中的痛苦,聽了這話,緊跟著應了聲,轉身就要回屋收拾行囊,可腳下稍稍一頓,又躊躇了。“陛下那邊……”

薛繼沉聲道:“我這就入宮麵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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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書房

秦胥掩著嘴咳嗽,手裏的巾子上已經染了殷殷血跡。他靠在正中央的龍椅上,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眼前的薛繼。

好不容易緩了一口氣,才道:“你是說,為父丁憂?”

丁憂一去就是三年,三年裏朝中局勢千變萬化,再回來時,或許已經是陳紹的天下了,你當真舍得?

這一句,秦胥沒有說出口。可他相信,薛繼不可能沒想到。

“朝廷離不開丞相你,朕可以準你奪情。”

薛繼心裏沒忍住冷笑了一聲,太假了。誰不知徐闌才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就算沒了他,有徐闌在,一樣能太平無事。

再者,他當真以為人心裏隻有權勢、利益?

“臣在朝二十餘年,回家不過兩次,雖盡為臣之忠,卻一日未盡為子之孝,如今家父離世,臣心中悲痛欲絕、痛不欲生,守孝三年未必能抵心中愧疚,何況奪情。”

這一番話薛繼說的聲淚俱下,話音落下的那一刻,他屈膝跪拜,語氣誠懇:“臣欲為父丁憂,懇請陛下恩準。”

秦胥眼中閃過一抹寒光,緊緊盯著他,恨不得將他盯出一個洞,從而看透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沒有得到回應,薛繼就一直長跪不起,兩人都一副慪氣的架勢,讓禦書房內的氣氛陷入了僵持。

許久,秦胥頭一回妥協了。

“準了。”

次日清晨,薛繼帶著長子薛琛快馬加鞭先出城去了。身後是王衢駕著車,沈玉容攜女眷兩三人緊緊跟隨。

跋山涉水回到江陵,不出意料又有官員出城相迎,吳衍獲罪流放之後,薛繼還沒見過新上任的這位知府大人,可今天他實在沒有閑情雅致跟這些官員打交道,一甩袖子逐個打發了,入城直往薛家趕。

薛府的大門前兩年剛翻新過,薛繼到了門口看著陌生的門麵牌匾還不敢認,唯獨上邊掛著的縞素白帆,讓他確定了這就是薛家。

薛繼伸出微微顫抖的雙手,推開了薛家的大門。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他頓時潸然淚下。

“母親,大哥,嫂子。”

常氏已然滿頭白發,聽見聲音轉過頭來,鬆開了一旁薛祁扶著的手,上前抱住了薛繼,聲音顫抖,眼中帶淚。“我的兒,我的兒,你可算回來了……”

母子二人相擁許久,薛繼輕聲安撫著年邁的母親,直到她情緒漸漸穩定下來,薛才祁領著他到父親靈前。

薛繼跪在靈前磕頭,薛祁在一旁低頭看著他,看他滿臉憔悴,眼角、額頭上的皺紋,頭發裏夾著的銀絲,一時之間感慨萬千。

“這次回來待多久?”

薛繼剛剛抬起頭,還跪著沒起身,聽他問話,便應了一聲:“三年。”

“三年?”薛祁本以為他如今身為丞相最多待上十天半個月,聽他這話頓時大驚。“等你回去,天早該變了吧?”

薛繼苦笑道:“我先是薛家次子薛繼,才是大周丞相。我就是再怎麽被榮華富貴權勢地位迷了眼,也不能連孝都不守了。”

薛祁有些欣慰,卻也忍不住擔憂。“陳紹不是池中之物,你就算回來了,也不能真兩耳不聞窗外事。”

“我明白。”

薛繼在父親靈前守了一夜,到第二天清晨才回屋休息。

還是他原來住的那間屋子,裏麵的一桌一椅都沒動過,跟二三十年一模一樣。

或許是年老了,不比年少輕狂,薛繼心中隱隱生出些退意。那個位置,步步謹慎、如履薄冰,非尋常人能受得起的。

此時,他突然明白了當初江晏為什麽一去不回。

初春的夜晚還有些涼意,薛繼蓋著被子躺下了,卻是怎麽也睡不著。不知為什麽,連著幾個夜裏,他剛一閉眼就能聽見陛下換他“丞相”的聲音,那聲音飄飄****,在他耳邊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