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十五年開春
城外江上的冰還沒完全融化,城裏就迎來了新的一輪風雨。
形同虛設足足十餘年的禦史台,被陛下正是複用了。
事先沒有一點風聲,就是薛繼都被這當頭一棒敲得有些發懵。
“陛下什麽意思,打我的臉,這不就是打他自己的臉嗎?”
話剛問出口,薛繼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是不是君王上了年齡都是這樣,怎麽就非得對臣下百般猜忌?禦史台是他提出撤除的沒錯,可天下人都知道這是聖上自己的意思。如今又是他當廷提出複用,怎麽,朝令夕改,就為了對付他自己封的丞相?
許琅恨恨道:“要說這裏麵沒有陳紹的事兒,我不信。”
薛繼緊皺著眉頭,眼中藏著一絲疑惑。“為什麽咱們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季白青在中書省幹什麽呢?”
這問題拋出來,兩人都陷入了沉思。
能做到連丞相都瞞著的人……隻有陛下。
許久,寂靜的屋裏響起一聲冷笑,叫人毛骨悚然。
“好嘛,我可算是體會到了位極人臣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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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禦史台複用以來,折子上參奏的幾乎都是當朝丞相薛繼,就連那路都走不動的老禦史程不驚都被驚動了,拄著拐杖在廷上講個滔滔不絕,每絮叨幾句就得咳嗽兩聲,這麽一折騰,半個上午也就過去了。
翻的不是旁的事,正是一年前的‘陳年舊事’,前任丞相江晏家的公子江欒,不知怎麽的就進了刑部,一年之內順風順水平步青雲成了一方知州。
於是,這些個禦史就在其中大做文章,直指當今丞相薛繼貪汙受賄公然賣官。
等那程不驚終於發表完他的長篇大論,薛繼才緩緩開口,問道:“敢問程大人所說的這些,有何為證?若是空口無憑,這禦史台還是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程不驚撫著胡須道:“薛大人考前私會江欒可是有人親眼所見。”
薛繼心裏一震,江欒登門找過他是沒錯,可他就是顧及人言才拒不見客,還特地讓王衢盯著不讓人看見,怎麽就讓他們搬到朝堂上來說了?
一抬頭,迎麵對上的就是秦胥滿懷探究的目光。
“丞相,你作何解釋?”
滿朝文武都以為今日又將會有一場唇槍舌戰、一場好戲可看。
薛繼卻道:“臣不知如何解釋。”
聽見這冷淡的不加一絲感情的語氣,朝臣愣住了,秦胥也有些詫異。
“那丞相的意思是,認了?”?
“無稽之談。”薛繼嗤道:“臣至今不知江欒長得什麽模樣身長幾尺是胖是瘦,家中賬冊幹幹淨淨清清白白,認什麽?認冤枉?”
程不驚似笑非笑道:“薛大人,誰能證明你清白?”
薛繼反道:“那程大人又有什麽能證明你口中的欲加之罪?”
兩人陷入了僵局,程不驚有心再跟他爭辯幾宿,可人老了身體大不如前,撐不到幾句便氣喘籲籲連站都站不穩。
薛繼心底暗自輕笑,這老東西也是夠固執的,這麽多年了,還掙紮什麽呢,衣錦還鄉歸隱、田間不好嗎。
待到一聲“散朝”令下,群臣陸陸續續離開,薛繼敢挪動一步,卻發覺龍椅上那一抹身影沒動。多年來對秦胥的了解在提醒他,還有事兒。
於是,薛繼頓住了腳步,沒急著離開,直到紫宸殿上隻剩下他們君臣二人。
“是你做的?”
聽見這問題,薛繼心裏生出了一股寒意。原以為隻是陳紹恨他入骨、步步緊逼,陛下縱容陳紹不過是為了牽製相權。時至今日,他才明白,他們兩人之間早已沒有了信任二字。
薛繼自嘲地笑了笑,反問:“陛下覺得以臣家中的底蘊,需要靠這種醃臢之事斂財?”
秦胥眉頭緊鎖,沉聲提醒道:“丞相,注意你的態度。”
薛繼默了,許久才緩過神來,屈膝俯身叩首一拜,口尊:“陛下萬歲萬萬歲。”
不知為何,他越是如此,秦胥越覺得膈應。
“清之,朕印象之中,先帝在時你可不是這副模樣。”
薛繼心底泛著苦澀,起初他也羨慕過世人口中的君臣佳話,也曾成為過世人口中的君臣佳話,可哪有這麽多佳話能善始善終呢。
“先帝在時,您是王爺。如今,您是萬歲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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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的人總向往著高官厚祿、燈紅酒綠,可局中的人則未必。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生活在猜忌與警惕之中,總有一天會覺得厭倦,總有一些初心會漸漸被遺忘。
薛繼漸漸開始奔赴各式酒局,與認識的不認識的官員推杯換盞,倒不為名利,隻是枯燥的日子裏除了酒局再沒別的事情可以消遣,聽著下邊官員吹噓幾句,確實受用。
長寧十六年秋
薛家又出了喜事兒,薛繼那庶出的小女兒如今剛過豆蔻年華,就與人定了親了。
說是喜事,卻也愁人。
不知薛漪什麽時候認識的徐家公子徐固,兩人偷偷摸摸從家裏跑了出去,相約在城外的溪旁看日落。這要不是王衢出城辦事撞破了,還不知兩個孩子要瞞到什麽時候。
也好在是王衢發現的早,讓旁人看見了,兩人這輩子的名聲就算是完了。
換在早年間這事不難辦,可近年來薛繼與徐闌漸漸疏遠,徐闌連各自安好的話都說過了,還讓他腆著臉上門結親,他幹不出來。
再者,陛下對他的猜疑已經夠深了,這種時候恨不得把閨女嫁個尋常人家,或是送回江陵嫁個商人,怎麽敢跟官員攀親?更何況這官員不是旁人,是皇親國戚、中書令徐闌。
當天,薛繼讓人把徐固送回府去,該說的都說了,不該問的一句沒問,全憑徐闌決斷。
本以為這事兒大不了兩頭壓著,各自給孩子尋一門好親事,等個把月就算過去了。誰知第二天一早,徐闌帶著夫人上門來了。
不為別的,就為提親。
徐夫人那邊有沈玉容接迎,兩人一進府中便往後院去了。薛繼迎了徐闌到前廳,讓人擺上好酒,隨後兩相對坐,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感想。
“徐大人,何必呢。”
徐闌看了看他,苦笑道:“我這是在救你。”
救我?害我還差不多。
徐闌這話,薛繼自是不以為意。丞相之女嫁了國舅之子,這事傳出去隻會讓他頭頂上的猜忌再加重幾分,脖子邊上的刀再靠近一點,除此之外,別無益處。
酒水浸過喉嚨淌入腹中,薛繼解著這股烈勁兒,問出了心裏話。“汝卿兄,都要是一家人了,能不能教我、指點我,到底該怎麽做?”
這麽多年了,他越發摸不清秦胥到底想要什麽樣的丞相,什麽樣的大臣。
徐闌知道他問的是什麽,隻是不忍心告訴他……出將入相,本就是一條有去無回的死路。
除非,他願意自己窩囊。
徐闌張口安撫道:“放寬心,你若安分守己,誰能奈何?”
兩人相視一眼,都一時無言,端起酒杯輕輕一碰,各自仰首飲盡。
婚事有兩家夫人操持著,自然是不需要爺們費心,兩人在正廳對飲許久,話題繞來繞去也沒離開朝政之事。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天色漸漸暗了。關於定婚之事已經沒什麽可商議的了,徐夫人出了府在馬車上等候,派人進來催促了好幾回。
徐闌緩緩起身,拂袖撣了撣衣擺上的褶皺,若有深意地看了薛繼一眼,提醒道:“明年開春又是大考,你眼下是什麽處境你自己也知道,這麽多年交情了,我隻能贈你一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