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後,陵州城。

今日的天氣委實奇怪,才初春時節,日光就如此毒辣,仿若要將人的身上烤個窟窿出來。

街頭賣紙傘的大媽生意好得不得了,那些有錢的小姐、公子受不了這炎熱的天氣,把大媽的傘攤圍個水泄不通,指望著她家的紙傘能替他們擋擋這該死的太陽!

“唉。”人群之外,一個瘦小的郎中歎了歎氣,扯了扯道袍領口,搖頭晃腦道,“一群無知之人!”

他轉個身,無力地搖搖手中握著的幌子,懶懶的喊出口:“看病,看病。有病早治療,沒病多防治。看不好,不要錢;看得好,各位公子、小姐就賞一點兒!”

他出來已經整整兩個時辰了,入手不過幾個銅板。現在老百姓都不生病了嗎?若自己再掙不到幾個銀子,就真的會有人要死了。

“唉,可憐我這個神醫沒有伯樂賞識,一身歎絕天下的醫術便就此埋葬了!”小郎中邊歎氣,邊邁大步子往前走,寬鬆的衣袍拖在地麵,一不留神就會踩到衣角絆倒。

這不,剛要摔跤時,他瘦瘦的手腕便被一隻強有力的手給抓住。小郎中哇呀呀地叫了兩聲,便聽一個急切的聲音響起:“神醫,快同我去救人!”

“救人?”聞言,小郎中的腦海一亮,也不顧拽他之人是誰,笑嘻嘻地道,“救人好啊,大爺您慢點兒,咱們在路上商討商討診金如何?”

“診金少不了你的!”那個拽他手的人身材高大,肩臂寬厚有力,想必是個習武之人。他那般著急,這生病之人想必於他來說十分重要,說不定還是個有錢的主兒!

男人將小郎中帶到一家客棧,不由分說地跑上二樓,踹開一間上房的門將他帶到床邊,指著**的人道:“快替他瞧瞧!”

小郎中在床邊坐下,望著躺在上麵的那個人——他眉宇緊皺,臉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而且他束的發冠居然是鑲玉金邊的,這真是個有錢的主兒!

小郎中裝模作樣地握著男子的手,替他把脈,眉頭一皺:“呀!這位公子可是食用了不當之物?”

“一個時辰前吃了一點兒山裏果。”站著的男人答道。

小郎中疑惑:“僅是吃了一點兒?”他將那個“點”字咬得重了些。男人欲言又止,怕是羞於開口,便道,“吃得多了點兒。”

小郎中老氣橫秋地歎道:“愚蠢!”

“神醫教訓得是,煩請神醫救救我家主子。”男人微微欠身,眉宇間浮上淡淡的擔憂。

小郎中手一擺,說:“不是什麽大事,拿紙筆來,我開些藥給他吃。”

“是。”男人轉身出門,去向店小二要紙筆了。

小郎中一個人坐著,有些無聊,也不再似方才那樣端著自己。他俯身,細細地瞅著**男子頭上的束發冠,好奇地戳了戳上麵那顆紅玉,歎道:“真有錢,我要是有這麽顆玉石,就夠我和雲姐姐吃好幾年飯了。”

“神醫。”**的男子忽然虛弱地睜開眼睛,與他相隔不過咫尺距離。

小郎中被嚇得站起來連連後退,驚道:“媽呀,你是要嚇死本神醫嗎?”

男子吃力地爬起來,對著床沿發嘔,然後無力地抬起手臂晃了晃:“水……”

小郎中驚魂未定,慌慌張張地給他倒了杯水,然後走過去扶著他的肩膀喂他喝水。男子喝了些水,緩緩抬頭:“我再也不貪嘴,吃那麽多山裏果了。”

“傻子,那玩意兒吃多了不攪得你腸腹發酸才怪。”小郎中白了他一眼,喃喃罵道。

“神醫,紙筆來了。”那個跑出去的男人回來了,手裏拿著剛要來的紙筆。小郎中見此,連忙鬆手跑過來,還未應聲,便聽見身後咚的一聲,有什麽重物砸到了地上。

小郎中心裏一驚,頓悟過來,不敢回身。

“三爺!”男人迎上去,將那體弱的公子重新扶上床。

小郎中戰戰兢兢地回身,兩隻手拘謹地搓著:“對不住啊,我不是故意的。”

“神醫,你還是趕快寫藥方吧。”男人催促道。

小郎中連連點頭,唰唰幾筆在紙上寫好,恭敬地呈給他。

男人拿過藥方看了一眼,便叮囑**的男子:“三爺,顧鷹去去就回。”

“等等!”小郎中拉住那個叫顧鷹的男人,攤開手,“我的診金呢?”

顧鷹從腰封間掏出一錠白銀,抱拳道:“多謝神醫姑娘。”

他將銀子給了小郎中後,便拿著藥方離開了客棧。小郎中把玩著白銀,用牙齒咬了咬,忽然後知後覺發現了一件事。

他喚她神醫姑娘?

他怎麽看出了自己是個女兒家!小郎中忙摸著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打扮,有些心虛地回頭張望了**男子一眼。

他的病情不過是她瞎掰,恰巧蒙對了而已。那藥方上的草藥名也是她隨便寫的,治不治得了那個家夥還不一定呢!

小郎中吸了吸氣,躡手躡腳地走出客棧,迅速地離開此地。

還是早些溜走比較好,若是等那個叫顧鷹的發現實情折身回來,不得打斷她的肋骨才怪!

小郎中心驚地逃了出去,攥緊手心裏的白銀,一路小跑來到了一處河畔。那河畔清淺,水麵漂浮著些許青萍,有一座曲折的枯橋延伸至河對岸。對岸是一片粗壯的柳樹,時下正為初春,柳條兒翠綠繁茂。

“打水路那邊來了隻雀啾啾。”過了河,是一處破舊的姻緣廟。小郎中伏在斑駁的門邊,麻溜地說了句口令。

隻見那門“吱呀”打開,裏頭探出一張好看的臉來:“可掙著錢了?”

“掙著了。”小郎中利索地閃進姻緣廟,大口大口地喘氣。

“是叫人發現了嗎?”方才開門的姑娘看著小郎中那副模樣,擔心地問。

進了這廟裏,裏頭的情形才顯露出來。這是座廢棄的姻緣廟不假,但裏頭卻被人收拾得很幹淨,做個暫時的落腳處綽綽有餘,廟裏燒著一團火,火上架著一口黑鍋,鍋裏煮著清淡的青菜粥。

小郎中看著躺在地上的老婦和眼巴巴掉淚的孩子,扭頭回話:“雲姐姐,我穿這身出去委實不方便,方才我騙的那人或許大有來頭,來,銀錠子給你,你去給奶奶拿些藥,再買些吃的回來。”

“好,我現在就去。”被喚作雲姐姐的姑娘接過那錠銀子,轉身就離開了姻緣廟。

小郎中透過門縫看著雲姐姐走遠,這才緩緩轉身來到了那老婦和孩子的麵前。

那孩子嚶嚶地抽泣著,抬起頭淚眼婆娑地問:“晚兒姐姐,奶奶會死嗎?”

“奶奶不會死,雲姐姐去拿藥了,藥拿回來,奶奶就會好起來的。”小郎中俯下身,輕輕揉著那孩子的頭發。孩子年少,姐姐說什麽便是什麽,乖巧地應了聲,又眼巴巴地守著自己的奶奶。

這孩子可憐得緊,前些日子陪著自家奶奶在街頭賣白茶,不知怎麽的,奶奶就暈了過去。小郎中和雲姐姐路過便搭了把手。隻是可氣的是,這陵州城的大夫都是些沒良心的混球,拿不出銀子就見死不救!

沒辦法,小郎中隻好和雲姐姐將那孩子和他奶奶帶到了這裏,尋思著以往幾年兩人都是騙吃騙喝過來的,小郎中決定做回自己的老本行——行騙,一為自己的生計,二為幫助這可憐的婆孫。

這小郎中原本也不是小郎中,是個古靈精怪的丫頭,還有個甚是好聽的名兒——白晚蘆,這名兒是她雲姐姐取的。雲姐姐本名柳蕭雲,此前是個大戶人家的丫鬟,後來,她的主人死在了大漠裏。

而柳蕭雲,正是在那片荒漠裏被白晚蘆所救,此後,兩人便做了這荒涼世間裏的姐妹。

隻是,這柳蕭雲是個身子骨柔弱的主兒,白晚蘆真怕她運氣不好,碰見那個大塊頭的男人。

白晚蘆還真是個烏鴉嘴。

因為柳蕭雲真的碰上了那個叫顧鷹的男人!

急著要給奶奶拿藥,柳蕭雲見到一處藥鋪就奔了進去,同藥鋪子大夫說了遍奶奶的症狀,叫他拿些合適的藥。

然後,柳蕭雲將那錠白花花的銀子放在了櫃台上。

然而,她將銀子那樣一放,卻勾住了旁側一人的目光。

瞬間,一個黑影籠罩下來,柳蕭雲一怔,便見那銀子被人大手一揮收入掌中。她抬頭時,恰巧看見顧鷹嚴肅的臉龐湊近:“姑娘,這銀子是哪兒來的?”

腦海忽然冒出白晚蘆的話,柳蕭雲伸手去奪:“這是我的!”

“你的?姑娘要是不說實話,我便送姑娘去官府了。”顧鷹抓住柳蕭雲的手腕,眼神如鷹一般直勾勾地盯著柳蕭雲,柳蕭雲怕和他對視,總覺得他會探出自己的秘密。

於是,柳蕭雲低了低頭,道:“這銀子……是我撿來的。”

“哪兒撿的?”顧鷹逼問。

“我……”柳蕭雲露出小女兒般柔弱懼怕的樣子,心想著,若對方是個坦**的主兒,定不會過多地為難她。

果不其然,顧鷹見自己嚇著眼前的姑娘了,便鬆了手,抱拳道:“在下唐突了,隻是這銀子原本是在下付給一位小郎中的診金,那小郎中亂開藥,差點兒沒害死我家主子。所以我看見這銀子,才激動了些。”

柳蕭雲低著頭,眼珠轉了轉,說道:“這銀子是小女子在梨園街撿到的,小女子是個尋常人家的平民,見到這錠大銀子,不免動了心。恰逢、恰逢小女子的奶奶生病,因此就……”

聞言,顧鷹突然握著柳蕭雲的手背,將那錠銀子重新放回了她手心,道:“既然如此,你便拿去吧。反正在下這也將診金付出去了,這銀子也不算是我的,你撿到了,那便是你的。”

柳蕭雲一愣,目光驚訝地看著他。

顧鷹轉身等著藥鋪的夥計,棱角分明的側臉透著一股硬朗與逼人的英氣。

“公子,你的藥好了。”藥鋪的夥計將桑皮紙包好的藥遞給顧鷹,顧鷹接過來,道了謝便匆匆地離開了。

柳蕭雲的手背上還殘留著顧鷹手心的溫度,她緩緩扭頭,看著顧鷹離去的方向,仿若有陣和煦的風自長街拂過,拂至她心間某個地方。

“姑娘,你的藥也好了。”

柳蕭雲回過神,道了道謝,將銀子遞給取藥的夥計。

那藥拿回去,治好了奶奶。

白晚蘆將餘下的碎銀子分了一半給奶奶,奶奶連連推辭,道是兩位姑娘救了她的命,她怎敢再受恩惠。

“這不是恩惠,是買你那半筐白茶的錢。”白晚蘆指了指姻緣廟角落的半筐白茶,笑道。

她顫顫巍巍地接過那隻錢袋,領著孫子說:“阿南,給兩位救命恩人磕頭。”

“萬萬不可。”白晚蘆與柳蕭雲連忙將二人扶起,她們對視一眼,白晚蘆道,“奶奶,這買藥的錢是晚兒騙來的,因此,我與雲姐姐不便露麵送你們出城,你們自己要注意安全。”

“白姑娘和柳姑娘是心善的人,心善的人定不會飄零太久。”奶奶慈眉笑說。

“承奶奶您吉言,奶奶,雲兒送您。”柳蕭雲攙扶著奶奶左側,孫子阿南攙扶著奶奶右側,緩緩地走出了姻緣廟。

白晚蘆轉身走向角落裏那裝著白茶的筐子,伸手捧了些許茶葉在鼻尖聞了聞。茶是好茶,應該能賣幾個錢。

送走奶奶的柳蕭雲回來,看著白晚蘆沉思的樣子,問:“有什麽新點子了?”

白晚蘆對她俏皮地鉤鉤手指:“你過來。”

柳蕭雲走近她,白晚蘆在她耳邊道出了自己的計劃。

陵州城,風月茶樓。

“那十四個人,直到二更,方才醒過來,一個個爬了起來,口裏啊,隻叫得連珠箭的苦……”說書人拍案侃說,在座之人聽得津津有味。

柳蕭雲做茶女的打扮,背著一筐白茶走進茶樓,拉住小夥計,道:“小哥,買茶嗎?我這裏有上好的白茶。”

小夥計往筐子裏掃了一眼,問:“多少錢?”

“不多,三兩銀子,這半筐都給你。小哥,這半筐的白茶厚實著呢。”柳蕭雲放下一半的筐子,遞到小夥計跟前。

小夥計卻隻瞥了一眼,道:“一兩銀子。”

“使不得,小哥,若我隻賣了一兩銀子出去,回家會挨罵的。”柳蕭雲懇求道。

“挨罵是你的事,一兩銀子不賣,就去別處賣!”小夥計不耐煩地揮手。

“喲!這可是蘇鼎的首日芽?”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折扇一翻,便見一個穿著富貴的小公子好奇地走了過來。

柳蕭雲作揖,說:“公子好眼光,這正是蘇鼎的首日芽。”

“嘖嘖,蘇鼎的首日芽可是好東西。”小公子用手指夾起幾片茶葉在指間撚了撚,茶葉很快碎成茶末,“嗬!還是上等的貨。”

瞧見這小公子如此誇讚這筐裏的東西,小夥計連忙迎上去,問道:“小公子,這真是上等的貨?”

“嘖,你這小夥計,在茶樓做活兒怎的連好茶也不識?這蘇鼎的首日芽你該曉得吧?還有,好的茶葉遭手指這麽一捏,便會成為茶葉末兒,這小小常識,還要旁人來教你嗎?”小公子用折扇輕輕敲打小夥計的腦袋,教訓著。

小夥計嘿嘿地笑著:“這蘇鼎的首日芽小的是知道的,既然是好茶,姑娘,你且稍等,我這就去給你拿三兩銀子買下這白茶。”

這些小夥計在茶樓做活兒,不是以貨識貨,而是以人識貨。這小公子身著華服,說話頭頭是道,小夥計便以為他說的是真的。

殊不知,這小公子是女扮男裝的白晚蘆,這場戲,亦是白晚蘆與柳蕭雲策劃好的。

隻是,有演戲的,自然也有看戲的。

一隻雀兒在茶樓門口旋了幾圈兒,嘰嘰喳喳的,不知在急些什麽。白晚蘆見此情景,原本胸有成竹的模樣頓時漏氣幾分,心裏暗道:“不好!”

未等她出聲,便見茶樓樓欄處走下來一人,那人身材高大、相貌也是一表人才,他便是那同白晚蘆照了麵,也同柳蕭雲照了麵的顧鷹。

“等等,既是蘇鼎上好的首日芽,怎的隻能賣上三兩?我家主人也是品茶的行家,願意出十兩黃金買下這半筐首日芽。”

十……十兩黃金!原本轉身去拿銀子的夥計被驚呆了,這位主子可真是出手闊綽啊!

“煩請兩位跟我上樓,我家主子想見兩位。”顧鷹走到茶樓門前,背抵門口,做請狀,臉上卻笑裏藏刀。

先是小郎中,後是小公子,這茶女姑娘定與這小騙子是一夥的。招搖撞騙到陵州城來了,真是膽子不小!

白晚蘆以折扇遮住半麵臉,不曉得說什麽。柳蕭雲低垂頭,對著顧鷹作揖道:“公子闊氣,小女子做的是小本生意,這半筐首日芽隻值三兩銀子,值不了十兩黃金。”

“值多少銀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賣茶,我家主子愛品茶。這胃口對了,自然就想見上一麵。”顧鷹微微笑著,劍眉下的雙眼卻夾著凜冽寒光。

這家夥是個習武之人,她們兩個弱女子定是打不過他。若不同顧鷹一起上去,顧鷹當場揭穿她倆的把戲,日後她倆也不好在陵州城混了。

“既然如此,那姑娘,咱們就隨這位公子去見見貴人吧。”白晚蘆輕掩臉龐,對柳蕭雲挑了挑眉。

柳蕭雲重新背好半筐白茶,道:“請公子帶路。”

顧鷹帶著她們來到了二樓東廂房,白晚蘆隻看見一片流蘇簾後的雕欄上,有位白衣的男子坐在梨花木椅上,雙腿搭在桌麵,有一下沒一下地往口中拋著花生米。

日光搖曳,白晚蘆看不清男子的容貌,但她猜想,他定是那日吃多了山裏果的男子。

“三爺,人帶到了。”顧鷹對著那人行了個抱拳禮,白晚蘆眼波流轉,想著這人的身份肯定不同尋常。

“陵州城還有這等猖狂之人,給病人亂開藥、騙白銀,真是好大的膽子。”男子慢悠悠地說著。

白晚蘆輕輕扯了扯柳蕭雲的袖子,旋即跪下認錯:“公子,小女子知道錯了。小女子無意害公子,我知道那藥方有問題,那抓藥的大夫看見藥方後一定會阻止顧鷹大俠的,公子最後肯定不會吃到那藥的。而且,那錠白銀,是小女子騙來救人的。小女子同姐姐兩人孤苦無依,在街頭偶然救了一位暈倒的老奶奶,可那醫館的大夫卻一定要給錢才肯開藥,情急之下,才想了這麽一個計策,這半筐白茶就是那奶奶送給我們的謝禮。”

顧鷹忽然回想起在藥鋪碰見柳蕭雲的情景,柳蕭雲確實是拿了那錠銀子來買藥的。

雕欄上的白衣人起身,“嘩——”地掀開簾子,直朝白晚蘆走去,白晚蘆瞥了他一眼,忙低下了頭。

那日見他時,他因胃中劇痛而大汗淋漓,沒想到這白衣公子竟有如此好容貌。生得一副溫潤如玉的公子模樣,為人想必也壞不到哪兒去。

正這樣想著,頭頂處便幽幽地傳來白衣人的聲音:“你這衣服是偷的還是騙的?”

“租的。”白晚蘆老實回答,末了補上一句,“一個時辰要一吊錢呢。”

“嗬,這生意不劃算,還不如做回小郎中騙騙白銀。”白衣男故作輕鬆地道出這句話,可明眼人都聽得出這是在諷刺兩位姑娘。

真是小氣。

“顧鷹,將她們送去官府吧。”白衣人挺直身體,嘴角掛著壞壞的笑。

聞言,柳蕭雲與白晚蘆麵麵相覷,白晚蘆更是反應極快,手從袖中伸出捂著臉,立馬痛哭起來:“可憐我們兩個小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這世間生存已經如此不易,還要被送進官府在牢獄中了此殘生,想到這裏,小女子我就痛不欲生,還不如死了算了!”

“晚兒……”柳蕭雲伸手抓著白晚蘆的袖子,臉上浮現出心疼的神色。

白衣人與顧鷹齊齊盯著白晚蘆,饒有興趣地看著好戲。

“雲姐姐,來生,咱們再做姐妹吧!既然決定死了算了,我們就一起死吧!”白晚蘆痛哭流涕地抓著柳蕭雲的手,帶著她來到了雕欄處。

路過方才那張桌子,白晚蘆還忍不住偷偷順走了幾粒花生米。

“那裏跳下去死不了人的,頂多變殘廢。要想死的話,還得上樓頂,從那裏跳下去,才能死人。”白衣人好意地提醒。

可是,即使白衣人曉得那兩位姑娘不會真跳,卻也沒能猜中她們真實的想法。

“別了,這世間的大好河山。”白晚蘆誇張地拂淚,忽然摟住了柳蕭雲的腰身,從雕欄處掠身而下。

“不好。”顧鷹搶身上前,來到雕欄處往下張望,然而,熙攘的街上卻已經不見那兩人的身影了。

顧鷹扭頭道:“三爺,這兩個人太狡猾了,讓她們跑了!”

“如此看來,那個騙人的小郎中會些身手。”白衣人緩步走到雕欄處,雙指摩挲在下頜之處,“有趣。”

“三爺,顧鷹這就派人去查清楚她們的底細,若隻是江湖小騙子也就罷了,怕隻怕是別處來的探子和奸細。”顧鷹向來忠心,這種行為詭異的人,讓他不得不防。

“那就交給你了。”白衣人負手,大搖大擺地走下茶樓,“我去萬花樓找翠兒姑娘去了。”

看著三爺離開後,顧鷹又掃了一眼雕欄下的街道,眉峰漸漸地沉下。

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紅綠交映下,恢複女兒裝的白晚蘆啃著糖葫蘆,嘴裏含混不清地說:“幸好我反應快,逃離了那兩個家夥,不然,真要被送進牢獄,那這一輩子就完了。”

“晚兒,陵州城咱們怕是待不下去了,要去別的地方嗎?”柳蕭雲問。

白晚蘆歎息一聲,轉身麵對著鋪滿青萍的河麵,望著隨風搖曳的垂柳與杏花,說:“可惜我還挺喜歡這裏,如今卻不能多待了。”說完,她轉頭對柳蕭雲道,“我們先避避風頭,明兒我們就出城。”

“嗯。”柳蕭雲點頭應道。

她一向都聽白晚蘆的,晚兒的性子雖野,但知分寸,柳蕭雲從不擔心她。

然而,她們並沒有等到翌日天明出城,在當晚就遇到了危險。

約醜時時分,姻緣廟中隻剩微弱的燭光,白晚蘆與柳蕭雲睡得正香,渾然不知廟外有一批黑衣人正緩緩接近。

他們的腳步輕且無聲,似是練過深厚的輕功。

忽然,一隻雀兒從破舊的窗戶縫裏飛了進來,落在白晚蘆的手背上,輕輕啄著她的皮膚。白晚蘆緩緩醒來,雀兒飛到她耳邊,喳喳地叫了兩聲。

似是聽懂了雀兒的語言,白晚蘆猛然坐起,推了推柳蕭雲的身體,輕喊:“雲姐姐。”

柳蕭雲醒來,揉了揉眼,問:“怎麽了?”

“有人。”白晚蘆將柳蕭雲扶起來,將她藏在了月老像後麵,自己前去廟門邊查看。

門外約莫有五六人,個個身著黑衣,身材高大,皆為成年男子。白晚蘆想著自己來陵州城所得罪的大人物,隻有那個白衣人與顧鷹,怕是他們派來抓她的。

這可如何是好?姻緣廟隻有這扇門可逃離,如今,那幾個黑衣人正逼近門口呢。白晚蘆回身,看著這空**的姻緣廟,除了那尊月老像外,別無其他可藏身之處。

白晚蘆迅速將稻草上的席子翻了個麵兒,身影一閃,便鑽進了月老像後的帷幔裏。

姻緣廟的門被輕輕撬開,黑衣人東張西望一番後,才走進來。

“老大,沒人。”黑衣人掃了一眼廟內,對領頭老大說。

領頭老大徑直走向涼席處,伸手摸了摸竹篾編織的涼席表層,沒有一絲溫度,不似有人躺過。

然而,今日下午,手下明明來報,說這兩個江湖騙子進了姻緣廟。線人一直盯著,不見有人出來。

領頭老大的目光像帶著寒光的短箭,緩緩地落在了月老像上。

“去搜月老像。”領頭老大下令。

“是,老大!”

月老像後的白晚蘆與柳蕭雲一驚,不由得退了退步子。

躲不過了嗎?

白晚蘆側頭看著抱緊自己胳膊的柳蕭雲,做好了與敵人動手的準備。

一隻手緩緩揭開暗黃色的帷幔,白晚蘆將柳蕭雲拉到身後,趁來人不備,扯過他的手腕便將其扣在懷裏,從靴筒裏抽出的短匕橫在了來人的脖子上!

“老大!” 剩下的黑衣人驚呼一聲。

白晚蘆嗬斥道:“閉嘴!”

柳蕭雲緊貼著白晚蘆,慢慢走出帷幔。

餘下五人慢慢上前將白晚蘆兩人圍住。見自己被人威脅,領頭人示意手下不要輕舉妄動。

白晚蘆和柳蕭雲挾持著黑衣人,漸漸退出眾人的包圍圈。她皺著眉問:“你們是什麽人?”

“我等是官府的人,接到報案說最近此處有山匪作祟,所以過來看看。”領頭人不緊不慢地說。

“官府的人?官府的人辦案居然這身打扮,有意思啊。”白晚蘆並不相信對方的話。

對方隻是平靜地道:“如此行動才方便,姑娘又是什麽人?看起來身手不簡單啊。”

白晚蘆冷笑一聲,說:“我是什麽人不重要,我隻知道,我姐妹兩人在此處歇腳,卻遇到一群行為詭異的人的襲擊,為護自己性命無恙,隻能先得罪一下。”

彼時,白晚蘆已退至姻緣廟門口。

“雲姐姐,去老地方等我。”白晚蘆低聲囑咐柳蕭雲,柳蕭雲點點頭,轉身跑開,身影沒入夜色中。

餘下的黑衣人見狀,正要追捕,白晚蘆將匕首逼近被挾持之人的喉嚨,道:“不許追!”說罷,她又看向領頭人,問道,“我問你,你們是不是那個叫顧鷹的和白衣人派來的?”

領頭人不語,白晚蘆心裏卻猜到了什麽,鄙夷地說:“呸!不就是騙了他一錠銀子嗎?至於這麽對我們嗎?”

想到這裏,白晚蘆狠狠抓著懷裏人的肩膀,怨恨地說:“告訴你們家主子,我白晚蘆騙的這一錠銀子,一為救人,二為生計!不是萬不得已,我才不會欺騙他。他若是介懷,老娘日後還他個五倍十倍!”說罷,她一腳踹向被挾持的人的後背,身子迅速向後掠開,逃離而去。

手下人正欲追上去,領頭人卻抬手,示意他們不必再追。

領頭人肯定地說:“不用追了,她們隻是普通人而已。”

“是,頭兒。”

夜色靜得很,也鬧得很。

似這城裏頭相隔的兩處地兒,一為富,二為窮。顧鷹與白衣人是一,白晚蘆與柳蕭雲為二。

鶯巢燕壘處,彌漫著醉人的紅。在這裏,夜夜笙歌,醉人也醉心。這是陵州城的萬花樓,是男人最愛來的地兒。

萬花樓的瀟湘閣裏,白日裏的白衣人靠在軟榻上,手裏高高舉著一本折子,嘴裏不住地念叨:“我真是白養了這群人,隻會提問題,不會解決問題,這點小事還要爺來拿主意。”

“三爺,別氣壞了身體。”一雙柔荑般的手拂過三爺的胸膛,輕輕扯著他的白衣,口吻極其魅惑。

“美人兒,不急。”三爺一把抓著美人的手,吧嗒地親了幾口,哄著。

此時,顧鷹推開瀟湘閣的門,對此情景,見怪不怪。美人見此,乖巧地從軟榻上退下來,離開瀟湘閣,將門帶上。

“三爺,隻是普通的江湖騙子。”顧鷹道。

三爺點點頭,說:“那且隨她們去吧。”

顧鷹看了一眼軟塌案前放置的折子,問:“三爺,那邊又催您回去了?”

“曉得我回陵州城了,不停地催,前臣催、後宮催,煩死了。”三爺煩悶地盯著那本折子,又道,“說是通德和府越那邊過河的橋梁斷了,要撥國庫去修。撥了一次,又跟我道銀子不夠!這些吃幹飯的家夥,不曉得去查查是誰在半路上吞了這些錢,隻知道向國庫伸手!”

“三爺準備怎麽辦?”顧鷹問。

三爺想了想,道:“這銀子我照給,你將我的金令交與老郭的兒子,讓他帶著人和銀子去一趟通德和府越,務必查清第一波銀子的去向,若是叫貪官吞了,就讓他代替我去整治那些蛀蟲。”

“是。”顧鷹抱拳,轉而他又道,“對了三爺,天亮你還去香廚嗎?”

“去!那些個司庖做的菜難吃死了,我得去教教他們怎麽做菜。”提及此處,三爺臉上有些許興奮,他就著軟塌躺下,晃著一條腿,嘴裏哼著不知名的曲兒。

“那顧鷹先告退,卯時再來接三爺。”顧鷹說著,背朝門退出了瀟湘閣。

顧鷹口中的香廚,是陵州城的一家酒樓。照當地人的說法,除了宮內的山珍海味,再無美食比得過香廚司庖手裏的作品。

然,周三爺卻不這樣認為。

卯時,天邊露出灰白色,晨露從嬌嫩的紅杏上滑落,墜入清淺河塘。

三爺做司庖打扮,一大早就扛了隻竹籃子去城外摘菜。按三爺說,哪怕是清早菜場的蔬果,也不及地裏自己摘的新鮮。

隻是,三爺還未出城,便見城門口站著兩個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兩個身影正跟城門口的守衛討好地說:“軍爺,我們是要趕早去做買賣的。”

城門於卯時三刻才會正式開放,此時,距離卯時三刻還差一刻鍾,守衛自然不會放她們出去。

三爺用手指摩挲著下頜,目光在那二人的背影上打轉。忽然,似想起了什麽,快步走上去拍住一人的肩膀,道:“騙子郎中!”

那背影一怔,緩緩地扭過頭。果然是那個騙子小郎中,今兒個,她竟把自己扮作了農婦的樣子。

“公子您認錯人了。”白晚蘆低低地垂著頭,心裏卻暗罵:“難不成出門踩了狗屎?怎麽又碰見他了?”

“沒有錯。”三爺指指白晚蘆,又指指站在一側的柳蕭雲,“騙子郎中,幫凶!錯不了。”

白晚蘆暗暗皺眉,忽地抬頭扯掉包發的頭巾,怒視三爺道:“騙了你又怎樣,你想要送我去官府嗎?”

望見她一頭青絲散落在肩,三爺後退一步,笑道:“小騙子脾氣還挺大。”

“你才是小騙子!”白晚蘆氣呼呼地把錢袋從腰間扯下,將裏頭的碎銀子一咕嚕全部倒出來遞給三爺,“騙你的錢,還給你!”

看著她手心可憐的碎銀子和銅錢,三爺眼睛也不眨地道:“這點銀子還不夠三爺我塞牙縫,顧鷹已經告訴我你們騙那銀子是去救人的,我就不送你們去官府了。”

白晚蘆一怔,與柳蕭雲對視一眼,又問:“你說話當真?”

“當真,不過你寫假藥方治我病一事,可不能就這樣算了。”三爺道。

“那你想怎樣?”白晚蘆瞪他。

三爺將空籃子拋給白晚蘆:“接著。”

白晚蘆後退一步,接住籃子,怪異地盯著三爺。三爺卻抓住她一隻手腕,將一枚令牌拋給城門守衛,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城門。

“晚兒!”柳蕭雲不知三爺此舉為何意,連忙喚白晚蘆。

白晚蘆腳步匆匆地跟著三爺的步伐,扭頭喊:“雲姐姐,你先回姻緣廟等我。”

柳蕭雲看著將她攔住守衛,細眉微蹙,不由得提心吊膽。

也不曉得那個三爺要將晚兒帶去哪兒,不要出事才好。

不過,三爺帶走白晚蘆,隻是一時興起。他尋思著一會兒提著滿滿一籃子的新鮮果菜,那得多沉啊,有個人在身邊使喚著,就方便多了。

“喂,你可以鬆手了。”白晚蘆盯著手腕上三爺的那隻“賊手”,提醒道。

“鬆手?你跑了可怎麽辦?”三爺堅決不鬆。

這妮子會些功夫,他可不能讓她跑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昨晚那群黑衣人是你派來的吧?”白晚蘆問。“問那麽多對你沒什麽好處的。”三爺將白晚蘆帶到一處農家,進院兒就對在院落中劈柴的老人家道,“七叔。”

白須的七叔直起腰來,將斧頭立在地上,笑著招呼道:“三爺來了。”

“嗯。”三爺點頭應道,又拽著白晚蘆來到了後院。後院是一片菜園,常見的果蔬與不常見的果蔬都有。

三爺鬆開白晚蘆的手,擼起衣袖就親自采摘著生得極好的果蔬,然後往白晚蘆手中的籃子裏丟。白晚蘆詫異地看著這一幕,越來越弄不清這個三爺到底是什麽人。

這人看起來是個貴家公子,可做農活兒卻一點兒也不含糊,真是奇怪。

但讓白晚蘆感到更奇怪的是,三爺帶著她采摘完果蔬後就回了香廚。三爺要白晚蘆給他打下手,他做司庖打扮,直接在香廚燒起了菜。

看著香廚的人對他畢恭畢敬,白晚蘆知曉三爺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於是趁機拍馬屁:“三爺,你看起來好生厲害啊。”

三爺背對著白晚蘆,嘴角卻忽地翹起:“更厲害的還在後頭呢。”白晚蘆自覺地退至一旁,隻見三爺揭開灶上鍋蓋,一股白騰騰的霧氣逐漸散開,頓時,香廚廚間裏彌漫著醉人的香氣,白晚蘆咽咽口水,捂了捂咕咕叫的肚皮。

三爺將鍋中菜盤端起,用燒好的清湯在瓷盤周邊淋了一圈兒,那盤中用蘿卜雕刻的朵朵蓮花刹那間盛放,美不勝收。

“嚐一口?”三爺將一雙筷子遞給愣神的白晚蘆,白晚蘆頓了頓,接過筷子吃了一朵“白蓮”。

“如何?”話雖是在詢問,然而,三爺卻似成竹在胸。

白晚蘆咽下那朵“白蓮”,激動地道:“好脆!好香!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

“這不算什麽,隻是一道小菜而已。”三爺負手,闊步去倒了杯茶潤嗓子。

白晚蘆眼巴巴地看著那盤美味,試探性地問:“三爺,我可以把這個帶回去給雲姐姐嚐嚐嗎?”

三爺轉身,抬起左手,示意她隨意。

白晚蘆喜上眉梢,在廚房尋了幾片桑葉,如獲至寶一般小心地將“赤雪蓮花”夾在桑葉裏,仔細地裹好。

三爺看著她那一連串動作,雙眸緩緩變成彎月,說出的話卻不討喜:“怎麽跟沒吃過好東西一樣?用桑葉包著,會奪了它原本的味道,真是個傻子。”

白晚蘆並未理會他,而是將包裹好的“赤雪蓮花”放入隨身攜帶的袋子裏。

“謝過三爺,三爺告辭。”白晚蘆輕巧地挪步到三爺跟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轉身欲走。

她剛踏出廚房一步,顧鷹便從外麵走進來,見到三爺,在他耳邊道:“舒妃來了。”

話音一落,三爺褪下司庖的衣服,迅速地閃出了廚房。

遠遠地瞧見白晚蘆正往正門走去,三爺上前勾住她的脖子,低聲討好地說:“是要回姻緣廟吧?來,三爺帶你抄近路。”

說著,白晚蘆便被三爺強製性地往後門拖去,白晚蘆不明就裏地往身後張望,三爺卻用他那隻大手用力地按著她的腦袋瓜子,使她動彈不得。

走出香廚,白晚蘆掙開三爺的束縛,怒視他道:“痛死了。”

勒得她的脖子都快要斷了。

三爺後怕地瞥瞥身後,用手指戳了戳白晚蘆的額頭:“小騙子,帶上我一起走。”

白晚蘆嘲諷道:“怎麽?三爺有仇家追上來了?”

“不是仇家,勝似仇家。”三爺說著,攤開手心,一錠白花花的銀子出現在掌心。

白晚蘆兩隻眼睛都看直了,她一把奪過那錠銀子,轉而換上笑臉:“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