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諾
多日後。
烈日高照,風沙襲麵,一列商戶牽著駱駝行走於茫茫荒漠之中,四野人跡罕至,不遠處有些倒塌房屋的遺跡,年代甚遠,那磚牆上精細複雜的花紋已被風化得光禿禿的,連同曾經那些人住過的痕跡也一並磨滅得幹淨。
此處曾有一條大河,喚作饒江,別看它現在幹涸成了沙漠,然在千年前卻是水上行商的樞紐站,先民依河而建,造就了洛河城,往來商戶在此停頓休息,周轉販賣貨物,這座水城一度繁榮鼎盛,成為內陸人心中向往不已的銷金窟。
古早以前,在大荒東部還未淪陷之前,從溫留島至須彌額山由一座枯井來聯係,這座井便位於洛河城內。當年白鹿少公帶領族人逃至溫留島後曾將那井封印,時逾千年,眼下地貌演變之快,一時間想要找到這井卻是不易。
眼看天色漸暗,白鹿少公叫停隊伍,在沙漠夜行十分危險,如有沙塵暴突然而至,你甚至連張開結界的時間都沒有。沙漠就像是一頭會吞噬人的野獸,越到夜裏便越危險。
山神夙光抬了抬手表示同意。
手腕叮當作響。
他蹙眉,折身去看一旁神情優哉遊哉的百裏:“這東西不能摘嗎?”
百裏跨坐於睚眥背上,兩手抱臂,一襲青衣整整齊齊,連一個褶一粒沙也無,他摘下頭上用以遮陽的鬥笠隨意扇了扇,微微一笑,道:“不能,這是白姬的東西,要摘也得由她本人來摘。”
事實上——
白姬在心裏冷笑,說得好像這玩意真能摘下來一樣。
“……”
山神垂下眼皮,有些懨懨。
晚風夾帶著一些砂礫直往他臉上吹,一雙手伸來,小心細致地替他將帷帽前的麵紗放下遮住臉。
“……?”山神不明就裏地望著他。
百裏好整以暇地笑笑:“你現在用的可是白姬的臉,萬一被風吹糙了臉,我是會心疼的。”
山神:“……”
經過一夜休整,一行人終於在翌日中午走出這片人跡罕至的荒漠。然枯井位置始終懸而未決,白鹿少公手執千年前留下的羊皮地圖,作用力委實不大,又不想在多年未見的山神大人麵前示弱,隻得硬著頭皮指揮小分隊繼續探路。
鹿青崖趁這空檔策駱駝來至百裏身旁,用手肘拐了他一記,偷摸道:“百裏兄,你可知那枯井所在何處?”
百裏睨他一眼,事不關己地說道:“你當我是神仙,什麽事都清楚?”
“在我眼裏,你就跟神仙差不多了。”鹿青崖眼也不眨麵不改色地奉承道。等他爹用那張破舊得一塌糊塗的羊皮紙找到那井時,黃花菜都要涼了!
他就不信,百裏青鋣行走江湖這麽些年,身上會不帶些時新的地圖之類的。
果然——
百裏聞言一挑眉,神情有些鬆動。
“你最近溜須拍馬的功夫倒是長進不少。”
鹿青崖一本正經道:“不,你錯了,我隻是擁有一雙善於發現美的眼睛罷了。”
“這次算你猜對了,”百裏從袖中掏出一枚卷軸搖了搖,得意道:“不巧,我手頭上正好有一卷。”
“那敢情好!”鹿青崖正欲伸手去奪,熟料百裏卻縮回手,漫不經心地望他一眼,眼中流露出算計的光芒,道:“要地圖可以,先拿一百金來。”
“一張地圖也要一百金?!”
“那是自然。”百裏一本正經地說道:“否則我哪來的錢給阿潯放工資?”
白姬在一旁默默翻白眼:貪財就貪財,不要拿她來做擋箭牌好嗎?!
正憤憤不平地想著,忽然感到身上一鬆,白姬兩隻手捏著韁繩感覺到駱駝熱乎乎的體溫以及粗剌剌的皮毛。
她回來了!
被人占用N天之後奪回身體的感覺真是舒爽又痛快,腦海中驀地響起山神那冷清無欲的聲音來——吾有些累了,先休息一會。
聲音頓了頓,又道:占用汝之身體實在是無可奈何之舉,多有冒犯,還請原諒。
白姬:山神大人不必客氣,不論如何您都是我的救命恩人,這份恩情我是沒齒難忘的。
這廂,百裏正從老大不情緣的鹿青崖手中接過滿滿一捧金子裝入儲物袋中。轉頭見山神麵無表情地坐在駱駝背上發呆,他輕挑了一記眉頭,上前搭話。
“山神大人,你準備何時將身體還給白姬?”
白姬愣愣抬頭,轉而反應過來——百裏還不知道此時掌控身體的人就是她本尊。
不由眸光一轉計上心來。
放著如此大好機會,不捉弄百裏一番豈不是可惜?
於是,她學著山神那冷冰冰幹巴巴的語氣,抬了抬眉頭,一臉高大上地說道:“不急,吾還未覺得疲累。”
百裏眉頭向下一壓,臉上雖還是笑的,然語氣卻透出幾分不善來。
“山神大人莫不是忘記我們之間的約法三章了?”
白姬訝異地睨他一眼,道:“吾隻是多占用她身體一會,又不會要了她之命,汝有何好擔心的?”
百裏亦回看她,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擔心她會無聊。”
“……”
白姬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問道:“不過是個跟班罷了,汝何必在意。”
“阿潯對我而言,並不僅僅是跟班。”
百裏低頭,手撫摸睚眥背上豐厚而略顯粗糙的鬢毛,眼睫低垂,白姬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不過說了,你也不會懂的。”
他收手,笑著將鬥笠扣在頭上,驀地投射在臉上的陰影將他嘴角那抹似憂非喜的淺淺笑意緩慢掩蓋。
白姬手指輕輕一顫,風起鈴聲碎。
誰說她不懂的……
有了準確的地圖,白鹿少公很快摸清楚枯井現有的位置。
他們一行人經過喬裝打扮,已跟隨商旅的大部隊低調地混入一座小型的城鎮中去。
鎮上商戶林立,小販沿街叫賣,身著各色服裝的商人們牽著馬匹魚貫而入,一些當地小孩嘻嘻哈哈地從他們手中討來幾枚稀奇的小玩意兒,如獲至寶地往小巷深處奔去。幾名婦女蹲在河邊洗衣,不遠處他們的男人正站在漁船上掃網捕魚。
好一派繁盛熱鬧的景象。
白姬目不轉睛地看著,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直至百裏發現身邊沒了人,返回去尋找才發現她一個人牽著駱駝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中。
“阿潯?”
白姬回頭,一不留神竟脫了隊。
想來倒也正常,自她離開錦都之後便一直跟隨百裏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雖然山中精怪無數,但到底不是同類。作為一個凡人,她能夠忍受一時清冷避世的生活,可內心還是向往著那平凡俗世,尤其是像這種市儈中透著些溫馨的氣息,是塵世間獨有的味道,光是聞著便叫人格外親近。
“羨慕嗎?”
百裏與她並肩而立,站在人潮之中,看那往來人群匆匆而來,匆匆而過。
白姬點頭又搖頭。
既然她選擇活下去,那麽就要付出必要的代價。
百裏垂眸打量她的神色,忽地開口。
“其實,我不常住在浮山。”
“恩?”
“你聽說過東海之畔的翡翠州麽?”
白姬疑惑地回望,百裏的雙眸像是一片深淵,然裏頭浮動著的點點碎星卻閃爍著她所無法言喻的光芒。
“在那,每晚都會有妖市。從入夜開到淩晨,十分熱鬧。”
手心一暖,是他笑吟吟地挽起她的手,“你可喜歡?”
這人——
眼眶微熱,白姬連忙垂下眼睫。
“每晚都有夜市,那太吵了。”
百裏的聲線驀地低沉,似乎有些失落,“那你不喜歡?”
仿佛惡作劇得逞,心裏湧上一股或可稱之為甜蜜的雀躍,帝姬的自尊心終於在這一刻得到了莫大的滿足。白姬輕咳兩聲,一本正經道:“算了,湊合著住唄。”
兀自竊喜的同時,根本未看見百裏眼中一閃而逝的寵溺。
此時,前方忽有嘈雜聲響。
白姬回望過去,路中央被人群圍住。她隱約看見一女子被推搡著倒地,身上掛滿爛菜皮,還有人捏著雞蛋往其身上招呼。
人們怒而罵之,“滾開!你這褻瀆天地的巫鹹!”
女子自地上爬起,烏黑蜷曲的長發披散開來。她膚色黧黑,身著與中土截然相異的服裝,長袍披身,雙臂裸/露在外,腕上紋著蛇的刺青,赤足沒有穿鞋,兩腿上套著一枚沉甸甸的鐵枷鎖。
麵對眾人泄憤,她隻是垂眼,表情冷漠,一聲不吭。
未料這樣卻反而引起群情激奮,一塊石頭飛來,她側頭,腥甜的血液沿著嘴角緩緩滑落。然望向眾人,目光裏輕蔑中透出濃濃的悲憫。
“砸死這女人!”不知誰大喊了一聲。
“對!砸死她!砸死她!”
鋪天蓋地的石頭迎麵砸來,那女子忽而咧開嘴,無聲一笑。
“嘶嘶——”
一紅一青兩道光疾電般穿過人群,眾人定睛一看,卻是兩條大蛇擋在了那女子身前。蛇身足有人小腿粗細,蛇顎猛地一張,猩紅的芯子朝向眾人,鋒利的蛇牙閃爍著嗜血的寒光。那明黃色的蛇眸似乎在警告他們,再敢輕舉妄動,就休怪它們不客氣!
“快走快走!要是被那蛇咬了就倒大黴了!”
巫鹹在洛河城屬於人人得而誅之的對象,人們仇視她,卻偏偏懼怕她所飼養的蛇靈,哼——著實諷刺。
不過片刻,人群便散了幹淨。
巫鹹自地上站起,青紅二蛇順勢攀上她的兩臂。麵無表情地拂去滿身狼藉,正欲抬腿,卻叫人擋住了去路。
“別擋路——”她冷冷發聲。
抬眸的瞬間,瞳孔驀地睜大。
她看見了地獄。
作者有話要說:祝各位國慶節開開心心~該休息休息~該玩玩~這裏是打滾求評論的存稿箱,看著我正直的雙眼,你們難打不準備來一發評論激勵一下我咩~潛水黨都在哪裏,過節啦過節啦,是時候出現一顯身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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