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漫漫長路,歌以踏雪 下

石門緊閉,一滴滴水珠自遠古時便自落下。不知輾轉多少年,世事幾番變遷,它們卻依舊保持原有的節奏,緩慢而持久地聚形,再落下。宛如天道法則,亙古不變。

因為人跡罕至,這片幽靜之所早被雜草覆蓋,密密麻麻。若不仔細辨認,幾乎找不到石門的所在。

嗖嗖嗖——

一陣輕微的雜草散開聲。一個身子高挑,背負長劍的白衣男子自遠處緩緩走近,他像是極為熟悉這片地帶一般,但凡擋在他麵前的衰草岩石通通自行讓開一條道路,看上去便像是一種奇異的迎客陣法。

白衣男子的腳步很輕微,比貓落步還要輕微,似是很不想打攪到石門內的那人,走得很慢。

然而再慢的速度也終究有到盡頭的一刻。

他來到了石門之前。

將劍取下,以劍撐地,拜道:“師尊。”

石門內微微傳來一聲詫異,旋即一陣精光自石門上閃現。四周的岩石竟像是立即有了生命一般匍匐下身,仿佛在跪拜某個天下無敵的君王。

許久許久,門內沒有傳來一絲響聲。

白衣男子歎了口氣,知曉對方的意思。便將劍尖拔起,插回劍鞘,然後雙手抱拳,再不行半跪之禮。

門內傳來一聲輕音。

白衣男子抱拳說道:“師尊,徒兒有事稟告。”

石門內再度沉默了一陣子,隨後又是一陣精光,一道蒼老而悠遠的聲音自門內傳來。

“說吧,什麽事?”

白衣男子微微錯愕,忍不住倒退了兩步,不由得大是詫異,不明白對方的聲音為何變得如此蒼老。

似是看穿他內心的疑惑,門內那道宛如慈父般充滿慈愛和祥的聲音傳來。

“不過是日有所思,心神疲憊以至蒼老許多罷了……俗世蒙塵,豈能不老?早該如此了。”

白衣男子眼眶微微一紅,他明白日有所思這四字中包含了多少不能言說的痛苦,不由得目光中也有些悲痛起來。

“男兒誌在四方,怎能輕易落淚?”

白衣男子收斂心神,點頭說道:“師尊教訓的是,天清知錯。”

“清兒……”那道蒼老的聲音再度響起,滿是慈愛地說道,“你此次前來定有要事。來來來,說出來給為師聽聽,可別哭哭啼啼像你那八師妹一樣。”

天清見對方竟然還有說笑的閑情,心頭一寬,旋即抱拳說道:“是,師尊,此次前來,是要稟告師尊一件關係六界的大事。”

門內微微有些不悅的聲音響起。

“清兒,凡塵俗事,大事如何?小事如何?輕言大小,尺度何在?事便是事,大事小事都是事,若該做便都全力而為,若不該便一概袖手旁觀。既如此,何必多加修飾渲染?想不到你下凡一趟,倒是讓道心蒙上不少微塵。”

“天清受教。”天清很是恭敬地躬身一禮。

“說吧,何事?”

門內聲音微微緩和,他實在是對這些個弟子投入太多心血和期待,這才會有方才那一番訓斥。天清入門最久,又豈會不知道師尊早就將一切希望寄托在他們這一代身上?又怎麽會不悉心受教?

天清盡量平靜地說道:“絕域魔重現人間。”

門內一陣久久的沉默。

天清等候了許久始終不聽回音,便硬著頭皮繼續說道:“他們……對我小無極宮下手。”

他這句話說出,依舊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天清隻有繼續等下去,這一次他沒有再開口。因為他知道師尊這般行為表示:若非他自己開口,那麽無論他再說什麽都沒用。

“此事發生多久?”

門內終於傳來聲音,天清鬆了口氣,說道:“大約已有兩月……”

“然則,你時隔兩月,才來告知為師,這是為何?”

雖是發問,卻根本沒有透出半點疑惑的味道,反而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天道意味。

天清隻感覺話音一澀,瑟瑟道:“是因為……”

門內打斷他的話,淡淡地說道:“其實,自你們出事那日起,甚至……更早……為師就已經全部知道了。”

天清一愣,正要說話,卻被搶先打斷道。

“我等不信因果,但知劫數,非劫數不足以曆練,所以我並未插手……”門內人淡淡說道,“至於你拖了兩月才來稟告,便是因為你知道我絕不會為此事出關……或者,怕我為難?”

天清抱拳說道:“徒兒不敢。”

門內人卻是沒有理他,顧自繼續說道:“絕域魔,六界中人也稱為異魔。其實他們的本名便是絕域二字,隻因身處絕域而不放棄,其頑強精神倒是可嘉一二……”

聽得師尊竟然讚歎起六界中人人人唾棄的絕域魔,天清不由得大驚,說道:“可師尊……”

門內第三次打斷他,說道:“清兒,你品行端正,為人嚴謹認真,一身浩然正氣。這樣的你自是看不慣此等魔物。你這孩子……什麽都好,便是看不透魔心之說,善惡之論。”

天清垂頭不語。

門內人繼續說道:“昔年我方當弱冠,意氣風發,又是年少輕狂多好事。彼時絕域魔十分猖狂,為師挺身而出,將那些絕域魔逼得進退兩難,無奈之下他們便約我於荒原孤島一戰……”

說到這裏,他話音中依舊沒有半點喜悅之色,仿佛將那些六界中人視若牛鬼蛇神的絕域魔逼入絕境是一件理所當然完全不值得炫耀的事情。

天清自小跟隨師尊,自然知曉這些陳年舊事。然而孤島一戰,師尊嚴令他與二師弟一同去往神界,不許觀戰。是以接下來的事他也不知。

“那日我第一次以帝境作戰,憑借六體易形術和情天,將為首的三位絕域魔首領擊敗。他們向我承諾,隻要我活著一日,便終身不帶族人踏入我神州半步……”

“然而他們卻已違約。”天清帶著微微一絲憤怒說道。若是其他人違約,他不會展現出憤怒,大概隻會一笑而過。然而這是他敬若神明的師尊與那些人訂下的諾言,他們怎能不遵守?

門中人微微歎了口氣,說道:“他們是認定了我不會出關下界,隻需避開授課之日,那麽即便宮毀人亡,我也不能出手……”

天清說道:“師尊難道不能自我通融一二……”

門內沒有片刻猶豫,便是立即說道:“絕無可能!”

聽著如此急切的聲音,天清微微有些錯愕,旋即低下頭,低聲問道:“師尊……您真的認為……師母還活著麽?”

門內頓時陷入了一種死寂,許久許久才再度傳來一聲蒼老疲憊的聲音,卻是說道:“清兒……你無需多管……為師定會遵守承諾,怕是依舊無法出關,那麽這場浩劫,便落在了你頭上……”

“徒兒定竭盡全力,”天清抱拳道。

門內沉默一陣後忽道,“你見過你那小師弟了?”

天清一愣,旋即抱拳道:“自是見過了,小師弟雖是根骨不算上乘,但卻很是刻苦勤勉,假以時日成就定然驚人。”

門內傳來一聲爽朗的笑聲,說道:“你倒是把他捧上了天。不過你說錯了一點,他根骨本是不佳,但現在卻是根骨奇靈!”

“師尊?您出手了?”天清一愣之下一喜道,卻不料對方劈頭蓋臉地說道:“我一直閉關怎麽出手?出手耗費功力為他開竅的另有其人……”

天清微微沉吟,說道:“逆天改命的開竅,非無上神力或無上魔力不可……啊,小師弟真有豔……呃,機緣。”

“清兒,看來你下界一趟,不止道心蒙塵,還學了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回來……”

“徒兒知錯……”

“哈,誰要你認錯?凡間花花世界,煙火柴油醬醋茶,種種氣息均是活味,泛滾滾紅塵而我以白駒禦之,未嚐不是道。若能依此而入道,卻也不錯。”

天清有些錯愕於這番話,微微一愣後便是搖頭不再去想。師尊偶爾也會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可能是自己境界不夠,還不能體悟其中意味吧。

“不說這個,你覺得你這小師弟為人如何?”

天清沉吟片刻,說道:“俠義心腸,很好。”

“哈哈——”門中傳來一陣爽朗笑聲,“你說到一點,但不是最關鍵的。”

天清抱拳:“師尊明示。”

“他是天下第一狂妄之人。”

此話一出,天清微微皺眉,怎麽也不能把那個死皮賴臉的小子和這個稱號聯係起來。

卻聽門內人繼續說道:“誰說輕狂便要寫在臉上,動在嘴皮子上?”

“他之狂妄,隱於其根骨。如潛龍勿用,一朝成翔龍便會一動千山崩裂,而潛龍之時能以狂妄度之,尋狂妄之資……這般動靜皆宜,進退有度,隱忍而不發之狂妄,天下無雙!”

“師尊明鑒。”天清抱拳,雖然還是不能理解那憊懶小子究竟哪裏狂妄,但聽師尊這番話暗藏玄機,自是不敢多嘴。

“既然師尊已決意收他做弟子,為何還要弄出一個入宮試煉?弟子愚鈍不明,請師尊示下。”

門中人咦了一聲,說道:“我何時說過決意收他做弟子?”

天清一愣,說道:“可您方才……”

“那不過隻是惜才之意,天道亦講緣法,隨他去便了。”

天清點頭道:“如此公平。否則二師弟的腰牌也是白送了……”

“你說那滅生?”門內沉寂一段時間,續道,“腳踏蓮花,無本無瑕,確實也算不錯……為師也有些期待,這兩人究竟誰能入我門下?”

天清微微一笑,帶著一絲神秘說道:“但願師尊如願以償。”

門內人一陣大笑,旋即說道:“天色不早,你回去罷。”

天清抱拳一禮,正要退去,卻猛然想起一件事,豁然開口道:“師尊,我曾經在小師弟身上看到過一股煞氣。雖還在幼體形勢,其勢卻已極為凶殘險惡……弟子從未見過如此可怕之煞氣幼體,不知師尊是否清楚那煞氣究竟是何物?”

“清兒,你記好,你也從來沒有看到過那份煞氣,知道了麽?”

門內人這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長長沉默之後,直等到落日完全消失於天際,門內有些疲憊有些無奈的聲音才響起。

“此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即便是我小無極宮的人……”

“是,師尊,但那究竟是……”

似是察覺對方話語中的疑惑,門內很是疲憊地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響。

“因為……那是……滅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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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東,馬車漸行漸遠。終於在某一日清晨,幾人抬頭便見到明媚陽光,以及那座被明媚陽光籠罩著的大山。

“崤山,終於到了。”

楚天簫豪邁一笑,率先跳下馬車,對著那座大山高聲呼喊一句:“我來了!!!”

蘇羽飛白了他一眼,暗罵白癡,水夢涵款步下車,麵色上卻是閃過一絲擔憂。

楚天簫沒有理會身後兩個同伴的異態,他如今滿腹心思俱在近在咫尺的大山上。一抬頭,初晨微雪飄下,落在他的破舊棉襖之上。不知為何,他扶手彈了彈這件舊棉襖,目光中閃過一絲霧氣。

他當然不知道,這件棉襖是林雨淅親手為他縫製。穿了十幾年,破了又補,補了再破的老皮襖子。

他已經全部忘記了,所以有些詫異為什麽這麽破舊的棉襖自己還不舍得把它扔掉。甚至還在水夢涵沉下來的小臉攻勢下頂住壓力,就是不肯扔掉它,相反還對它百般嗬護。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眷戀這東西,更不知道為什麽當自己來到這一行最後的目的地時,竟然會忍不住望向這件舊棉襖,竟然會有忍不住想要落淚之感。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本來,是想帶著那個人,一起到這裏的呀……

如今,卻隻剩下了他一個。

然而他忘記了,因為忘記,或許真的是一種止痛藥。

他有些振作起來,然後緊緊握住這件舊棉襖,翻起帽子,頂著如鵝毛如柳絮的晨曦微雪,於光熙中邁著朝聖的步子,一步兩步三四步。

他慢慢地走著。

輕聲唱起了歌,踏起了雪。

是為漫漫長路,長歌踏雪。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