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他都不覺得自己特殊,所以異常的隻能是那位奇怪的前任。
他開始向其他的意識打聽起死神的事來。漸漸地,他知道人原來是有兩次死亡的,能和他共享意識的都是那些二次死亡的人。這些人死去了許久,也早已被人遺忘,但他們一直以這種虛無的狀態被死神統一管理著。
偶爾有死神會大發善心地賦予他們中的某些寂寞無比的人以身體。那具身體和他們生前的身份一直,連技能、相貌都是一樣的。而死神這一至高的存在自然是可以隨意進入這些身體,無視原主人而行動。然而,隻有死神沒辦法變出自己身前的身體,這像是在提醒死神:你已經徹底脫離了人的範疇。
可即使已經死去三年了,他又怎麽能一下子接受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呢?更可怕的是,可能由於死後的各種見聞占據了他過多的記憶,不知什麽時候起,他對自己生前的記憶也有些模糊了:不知道自己是做什麽的,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不知道是個什麽樣的人,到後來,他連自己是男的還是女的都有些不太確定了……
他開始有些不理智地持續地為其他意識創造身體,並利用他們的身體來體驗活人的生活。
他像是一個不會做填空題的小學生,需要不斷地通過各種生活來填寫有關於自己的答案。
性別?這個問題存疑,於是他開始使用那些男性和女性的身體,一會兒集中使用女性軀體,一會兒又集中使用男性的,到了最後的確認階段,更是兩者交替著變換。
於是他得出了結論:女性方麵,他不喜歡化妝,很麻煩,不喜歡香水,很刺鼻,不喜歡大姨媽,非常非常的難受和麻煩;男性方麵,他抽煙不難受,但也沒多喜歡,打領帶不喜歡,但似乎本人很習慣,酒很美味,尤其是白酒……所以他生前應該是個不愛抽煙,愛喝酒但死後貌似有戒掉的跡象的普通男性。
家庭?他進入好幾個家庭都沒有什麽實感,對父母,兄弟姐妹也沒什麽特殊的感覺,待在孤兒的位置反而感覺挺不錯。於是他在家庭這一項上寫上了父母早亡,孤兒這樣的答案。然而實際情況卻是他從小和父母感情比較淡薄,也就是他死後父母想念了他兩年多。可惜他已經不記得這些了。
名字?他試著寫了成千上萬的名字,卻發現沒一個能讓他有正確的感覺,好吧,這好歹說明他的名字很不俗。
這樣的變換中,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具備正常人的思維了。他像是個變態,以研究的眼光看待活人的一切。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從那些老輩的意識口中得知了上一任死神的事情。
那家夥是個比現在的他還要變態的人。在死去前一段時間,那位前任居然用著一副身體瘋狂地跑到街上,連砍了好幾人。這樣做的理由不明。若是看那幾人不爽,這種殺人方法是完全不必要且費力的,他可是死神,要誰死那個人還能活?
若是心情不爽,想要報社,想要砍砍人,那更說不通,他砍人前和砍人後都是一臉木然,完全沒有痛快的樣子。
“看起來更像是苦悶的絕望。”這是那些恰好注意到的意識們的回答。
更為奇怪的是前任砍人事件後那些被害者的反應。他們像是完全不記得有這件事,後來碰到前任用的那具身體時居然像是好哥倆一樣開心地問候。
這暴露了很多事。他結合自己的情況和前任的事跡一想就得出了一條隱秘的規則:其實那些身體就隻是這個世界給予死者的補償,隻是給了他們一個身份。沒有這個身份,他們什麽都不是。
雖然死神都有讓人記不清臉,不容易記住的特質,但這個身份卻很容易記住。這些身份的老街坊,朋友,同事們看到這個身體時可能也認不出來他的臉,但卻能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個身份,像是什麽都沒察覺到一樣打招呼。
而這時死神需要按照這個身份的模式行動。如果死神胡謅一個名字來欺騙其他人,這算是不符合身份的行動,不被這個世界承認,其他人不會記得這個名字,也不會記得死神說這個名字的事,而是依然將其視為那個身份。
前任就是這樣的情況,他做的違反身份了,所以其他人根本不記得他做的喪心病狂的事,仍然把他視為那個純良的身份。這其實,就是沒有自我。要自我也可以,那樣所有人都不會記住你,隻要能忍住這種寂寞就好。
最後,他查到了死神主意識更替的問題。原來,一旦死神主意識將自己忘得一幹二淨,這個世界再沒有任何人記得他,那就會死去。這是個自我選擇過程。身為死神的的主意識,如果已經到了這一步,那他就隻能自己選擇死去,不然隻會是越來越迷失自我。曾經有一任主意識就是這樣,他不肯放棄,即使連自己的神智都不清了也不放棄,於是那些年裏,這個世界頻繁受災,各種匪夷所思的意外,戰爭,病害都因為主意識的癲狂而發生了。
這樣的情況持續到主意識終於有了求死之心時結束了,往後的主意識都以此為戒,不再貪生。可前任又是個奇葩,他不想死,可他已經忘了自我,於是他想出了一個辦法,隻要重新認識活人,讓活人記得自己就好。然而從上麵的事跡也可以知道他失敗得很徹底。
可這樣以後,他還是不願放棄,四處遊蕩著,直到碰到了他的下一任。可能是出於某種惡意,他將主意識的身份傳給了這個人。
一切就是如此,而現任的主意識也如前任所願,同樣陷入了失去自我的狀態。
他開始明白為什麽以前的那麽多任死神都不怎麽創造身份了,因為那每一個身份代表著他要接收那麽一份龐大的記憶和隨時產生的記錄,他主意識的特質讓自身感覺不到這種負擔,可本來就很少的有關於他自己的記憶就這麽被不斷地壓榨,潛移默化地,他已經忘了自我。
不管是理智上,還是情感上,他都不想接受這樣的結果。
他死的年紀似乎並不大,(從他不太適應中老年人的身體可以看出)死後更是隻過了這麽十幾年,這樣就要死了?開玩笑,他當人的壽命和當死神的壽命恐怕還比不上普通人一生的壽命。這讓他怎麽甘心?
前任的方法是唯一可行的方法,通過其他活人的認識讓自己重塑自我,擁有新的人生。可連這最後的希望都是絕望,他還能怎麽辦?
他開始像前任一樣,用著各種身體在各地漫步著,有時候還故意搞一下惡作劇,路人都是驚訝地望了一下就什麽都不記得了,依舊延續著原來的軌跡。隻要不順從身份,他就像是不存在。可這樣還算是他嗎?他還算是活著嗎?
哦……他意識到自己早就死了,突然就……不那麽糾結了。
而這時,他不注意路麵,趔趄了下,在醫院撞到了一個正躺在病床上的女孩——艾莉絲·林。不知什麽時候他竟然晃悠到了醫院,也許死神天生對醫院這種死亡極多的地方比較親近。
這時的女孩還未能看到命數,也就看不出眼前的人是命數未知的死神。
死神立馬道歉,對方卻充耳未聞,隻是好奇地問他:“你是來看家屬的嗎?你叫什麽名字?”
“呃……我走錯了病房。”死神尷尬地回答,“名字的話叫詹姆。”
死神隨口起了這麽一個爛大街的名字,心想對方一定會很快忘記自己,而自己完全不用為這個名字負責。
“哦……”女孩很無趣地應了一聲,便不再看死神,轉而看著窗外。
“你很想出去?”死神心想難得有這麽個和人用死神的心態聊天的日子,多問了一句。
“不,我隻是……”女孩有些詫異地回頭,但回答卻停頓了下,“放鬆下眼睛。”
這時死神才發現她眼中一直都是那樣一潭死水的模樣,似乎不是想要去外麵。看了很多人的死神一下子就看出隱藏在那平靜下的恐懼。這個年約十歲的小女孩在拚命隱忍著自己的某種恐懼,而且現在這恐懼中已經有了一絲厭煩。
自己打擾到了這個女孩。死神迅速地捕捉到了這點,也不再多留,徑直走了出去。
這次見麵,艾莉絲並沒有留下什麽深刻的印象,可死神卻是注意到了艾莉絲的命數和死神一樣是看不清的。
他開始查這個名叫艾莉絲·林的人,結果是驚人的。身為死神,他可以隨時看到世界的現狀和過去的所有記錄,卻查不到艾莉絲·林的直接記錄,反而是通過一些人看到的景象,聽到的信息才能得到有關艾莉絲·林的信息。
艾莉絲·林是特殊的。因為這種想法,他再一次走到了艾莉絲病床附近,果然,那些病人似乎都不記得昨天有一個奇怪的男人闖入的事情,即使死神使用的依舊是昨天那副身體也一樣。因著死神不引人注意的能力,沒人找他說話,也沒人看他。
這就是艾莉絲的又一個特殊之處了,她居然能主動和死神搭話,雖然這是因為對方撞到了她的病床。
死神有些麻木地無視那些人,徑直走到沉睡的艾莉絲身旁,看著她的吊瓶,有些無聊地數著氣泡數。
“先生,你有什麽事嗎?”艾莉絲醒來了,有些愣愣地看著死神,明顯是已經不認識他了。
“我來看家屬,不過走錯病房了。”死神有些黯然,就要離去,卻聽到了艾莉絲輕快的笑聲。
“昨天也有一個人走錯了,還說他叫詹姆。”艾莉絲一掃陰霾,笑著說,“雖然笑話別人的名字不對,但我還是覺得這個名字肯定是他亂編的。”
死神愣在了原地,完全沒想到艾莉絲居然還能記得那位不速之客。他停下了腳步,搬來一張凳子陪艾莉絲說起了話來。這一聊就是兩個小時。最後還是護士的檢查打斷了兩人,死神再一次走了,臨走的時候他捕捉到了艾莉絲眼中一閃而過的憂鬱。
那並不是惋惜死神的離去,而是擔心自身。
艾莉絲·林不知是何緣故,在車禍醒來後,總是會遭遇各種意外,這樣的情況讓她活得很小心翼翼,很艱難。而奇怪的事,這場車禍發生前,有關艾莉絲·林的一切都有直接記錄,車禍後就沒有了。
而關於她的最後的直接記錄就是艾莉絲·林遭遇車禍,瀕臨死亡。想來這便是她頻頻遭遇意外的原因了,她本該在那時死去,卻因為某種原因活了下來,世界的規則為了補全這一漏洞,勢要抹殺她。
死神並不阻止這種現象,現在的他的心思,觀念已經和常人完全不同了。他完全不覺得死亡是不可以的,他甚至認為那是又一次的新生。所以他沒有理由阻止。隻是這之後,他每天都要去拜訪下艾莉絲·林,和她說一會兒話,然後聊聊之前出現的他。
每一次見麵,艾莉絲·林都不認識他,卻總能在記憶中留下這個陌生人的位置。即使他們已經見麵了十幾次,死神還是一個陌生人。但這就足夠了。這樣就算是活著了。
試想,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操縱別人的生死,你甚至可以在路上裸奔,搶劫,偷盜,殺人,你可能會興奮那麽一會兒,然而結果卻是沒人能記得你幹了什麽,那個險些被你砍死的人居然還向你友好示意。這樣能算是活著嗎?你做什麽都等於沒做,你無論何時都像是空氣……
可現在不同了,有一個人不會認出他,但卻能記住他,這就足夠了。他終於有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