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暗損韶華(三)

這一日,忽的有門使來報宮中命人來降旨。謹明侯王崇正忙擺了香案,大開中門跪接。

眾人皆以為是念遠承襲爵位的事兒塵埃落定,想想憑借念遠如今的地位和軍中的聲望,這也是順理成章的。卻不料這旨意襲爵一事隻字未提竟然隻是將念遠擢升為正三品太常寺卿,這可大大出乎了眾人的意料。此旨一下,自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雨霏聽聞了此事,先是驚詫,後又淡淡一笑。便命桔梗去請了念遠過來。

見念遠神色如常,往日那英姿勃發,清舉朗然的模樣依舊,隻是眉目深處多了幾分幾不可見的抑鬱與失落。

雨霏於是故作輕鬆笑道:“本宮這廂給郡馬賀喜了。”

複又笑著嗔怪桔梗、碧紗等丫鬟道:“你們這些小蹄子,往日裏一個個古靈精怪,如今怎這麽沒眼力見兒?還不快向郡馬爺討賞。”

又吩咐底下的婆子、媳婦們:“郡馬爺榮升是一件大喜的事兒,你們快去大廚房要一桌上等的席麵來,本宮要為郡馬好好兒慶賀一番。”

杜若見狀忙與桔梗領著一幹小丫頭們上前道喜,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的好不熱鬧,又兼江嬤嬤在旁邊不時地撒科打諢,一時間暗香閣內燕語鶯啼,好不熱鬧。

念遠本心有顧忌,怕雨霏會因旨意而怏怏不樂,如今見她語笑嫣然,梨渦淺露,似根本未將此事放在心上。遂不覺莞爾,輕笑著取下腰間滾藍邊方勝形素色荷包遞了過去,笑道:“早知道郡主這裏有這麽多人等著賞錢,子陵就該命人將書房的紫檀錢匣子一並帶過來才是。如今這點銅板怕是不夠分的呢。”

桔梗順勢接過荷包,未曾打開隻在手裏略微捏了捏便知裏麵約莫不少於十兩銀子,因笑道:“郡馬爺說的是呢。往日裏誰沒見過這些破銅爛銀的俗物,倒是賞奴婢們一些新鮮的啊。”

雨霏聞言啐道:“沒足夠的小蹄子,得了便宜還賣乖。你既看不上這些,不如賞你竹筍炒肉可好啊。”

桔梗故作驚怕,捂著胸口,調侃道:“嗐!咱們可快點散了吧。不然郡主娘娘要心疼了!倒不知是心疼這銀錢,還是心疼人呢?”

雨霏羞紅了臉,趕上前去,便要擰她的嘴。桔梗奪手便跑,一屋子丫鬟婆子們笑得嘻嘻哈哈,七倒八歪的。

府裏那些底下服侍的奴才聽聞暗香閣這邊的動靜,便也收了那輕視之心,對念遠愈加恭敬尊崇了起來。

一時有人來回酒席置辦妥當了,雨霏便屏退左右,夫妻倆對桌而食。

念遠深感雨霏苦心,便端起琺琅彩藍山水圖杯笑道:“霏兒這番心意,子陵銘感於內,隻有借這杯水酒以表謝意。”

雨霏一飲而盡,伸手拿起桌上掐絲琺琅龍鳳提梁壺又為念遠倒了一杯,抿嘴笑道:“子陵言重了。一時的興衰榮辱實在算不得什麽。還望子陵也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念遠苦笑道:“子陵雖然愚魯,也不至於如此錙銖必較。子陵早就說過榮華富貴在我眼裏不過是過眼煙雲罷了。子陵所在意的隻是怕自個兒無法完成母親的遺命。”

雨霏柔聲道:“子陵恐怕還不知曉,昨日宮中傳來消息,今上尊太後娘娘的懿旨已經冊封肖賢妃為皇後了。”

念遠一驚,忙問道:“此話當真?中宮懸空多年,怎的突然有此立後旨意。”

雨霏正色答道:“自然當真,這等大事豈可玩笑。我連賀禮昨個都已命人急急備好獻上去了。想那賢妃入宮多年一直未有生養,這會子卻蒙此意外之喜正位中宮,真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裏羨慕嫉妒呢。”

見念遠低頭不語,若有所思,便柔聲款款勸道:“想必子陵心中已有一番計較,三皇兄這些年來南征北戰,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在民間、軍中、百官裏都頗有威望。今上先是複起用杜閣老,繼而立了肖家的女兒為後,此時又將子陵明升暗謫,其中的含意不言而喻了。這太常寺卿比起正四品的健銳營翼長說起來好聽似是擢升了一級,可明眼人都清楚,太常寺卿不過是掌陵廟群祀,禮樂儀製,天文術數衣冠的清閑文職罷了。這般安排還不是忌諱著三皇兄與子陵麾下的兵馬。杜肖兩家本就積極擁護太子,肖賢妃膝下無子,必然根基不穩,勢必要依傍個大樹兒才能圖個將來。看來聖上還是眷顧太子殿下的,要不然也不會這般煞費苦心了。這個時候咱們若依舊事事逞強爭勝,恐怕會更加引得他人忌憚,惹禍上身。如今一動倒不如一靜,收斂鋒芒,韜光養晦徐徐圖之才好。子陵以為呢?”

念遠聞言,低頭暗自思量半晌,方答道:“霏兒說的極是。子陵也明白其中厲害。隻是前幾日探馬來報,大小金川紛亂再起,若是往日,聖上早就命三皇兄出征平叛,這回卻遲遲未有動靜。如今看來,隻怕這次領兵征戰之人必是太子殿下無疑。若是敗了,咱們還有出頭之日,若是勝了,隻怕會憑添了太子的威勢。著實令人擔心。”

雨霏笑道:“子陵何必憂慮,太子殿下向來喜好詩賦雅樂,更兼身子羸弱,素日就連行獵圍獸都極少露麵。這沙場殺敵,刀槍無眼,豈是兒戲。就算熟讀兵書也隻怕是紙上談兵,功虧一簣。更何況是從來沒有摸過兵書進出過柳營的人。哪怕這次僥幸勝了,也不過是一時的上風罷了,又豈能及得上三皇兄與子陵這些年一刀一槍,一血一肉積攢起的威信與聲望。”

念遠聞言含笑自嘲道:“想不到子陵久經沙場,又在官場曆練了數年卻及不上霏兒的眼光長遠,心思豁達。”

雨霏含羞笑道:“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子陵隻是關心則亂,當局者迷罷了。絮絮叨叨了這半天,還請子陵勿怪。”

念遠笑意滿眸,似有所指:“隻要霏兒不生子陵的氣就好。”

雨霏扭過身去,低聲道:“子陵這話我可聽不懂。”

念遠歎了口氣,誠懇道:“上一回是子陵太莽撞了。我隻是氣自個兒未能護霏兒周全,險些看你落入險境。”

雨霏嬌嗔道:“子陵這會子倒不怨我行事狠毒了?”

念遠長揖,滿含歉意道:“霏兒莫要再排暄我了。是子陵未能體會你的苦心。”

雨霏笑了笑,柔聲道:“子陵心存仁厚,行事光明磊落。哪裏曉得內閫這些歪歪道兒。子陵每日家應付外邊那些險惡官場,世態炎涼已經夠疲累的了,豈能教你還為這點子小事兒勞心。”

念遠凝望著雨霏如黑玉般的瞳孔,走到她身邊懇切真摯道:“男兒保家,守護妻兒乃是份內之責,豈是小事?又何來辛苦?隻盼著霏兒莫要將一切都藏在心底,苦了自個兒。有任何事子陵願與你分擔。”

雨霏心底猛地一抽,像是被什麽狠狠地擰了一把,淚險些落了下來。側過臉去,輕輕將頭靠在念遠的身上,用幾不可聞的音調低聲道:“我真的太累了。整日步步為營,心驚膽戰。有時候多想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顧。可是我不敢,怕一歇下來就再也沒有勇氣麵對這些殘酷和無奈。”

念遠就這樣站著不動,倆人相互依偎著靜聽窗外鳥兒啾啾的歌唱,時間仿佛在一瞬間凝滯。雨霏慢慢地合上了雙眸。

這時,江嬤嬤忽的衝了進來,臉色暗沉,神情驚慌,道:“郡主,太後娘娘派宮裏的教引嬤嬤過來。如今人已經到院門口了。”

雨霏一驚,颼地站起身來,屋內的親甜溫意霎那間隻化為驚詫與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