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暗損韶華(一)
這幾日臥床休養多時的肖夫人從一連串沉重的打擊中漸漸緩了過來。又兼魏昌家的在旁苦勸:“七姑娘的事兒木已成舟,太太縱使再氣惱也得自個兒保重身子。這大理寺少卿雖然趕不上左都禦史的門第兒,但好歹也是個體麵正經的人家,七姑娘嫁過去便是長媳。聽聞這譚家的嫡子打小兒身子骨就不牢靠,說句不好聽的,還不知能活幾年呢。到時候七姑娘可就順理成章成掌家奶奶了。那譚家提親的人都來了好幾回了,若是咱們這邊一味的拿大使性兒僵持下去,被族裏那幾個刁鑽古怪的族老們知曉,七姑娘隻怕輕則落發出家,重則性命不保啊。”
肖夫人聞言也略有些醒悟,事到如今再不甘心也隻能認命了。隻是王淑雅一會子吵著出家,一會子鬧著懸梁,一會子又拿了刀子要去找譚柏嘉,真真叫人頭痛不已,倒是早早兒打發嫁出門去才好。
忽的有人來報譚家又派了人在外求見。肖夫人收拾心情,請了人在偏廳稍後,自個兒好好梳洗整妝了一番,又換了一兩套簇新端整肅重的衣飾,這才扶了魏昌家的邁著穩重的步子款款而來。
及進廳內,便見一嬤嬤穿著質地上乘的蔚藍底子鑲邊靛青淨麵緞褂,霜色暗花馬麵裙,梳著整整齊齊的圓髻,上麵插著一根老銀簪。正自顧自的端著茶碗兒悠悠哉吃著果子,一見肖夫人便緩緩起身,道了個萬福,也不等肖夫人說話便直起身來一屁股坐回原處。
肖夫人見狀,眉頭幾不可見的皺了皺,心裏雖然不悅,麵上卻不動聲色,隻罵著小丫頭們:“怎麽不沏好茶?還不拿了幹淨蓋碗,去我屋裏將昨個進上來的武夷大紅袍對上一碗來給這位媽媽嚐個鮮兒。”
又轉臉對那嬤嬤笑道:“小孩子家不懂事兒,怠慢了!不知這位媽媽怎生稱呼?可用過早飯了沒有?這些果子哪裏能夠,不如叫丫頭們上幾樣內造的點心來吧。”
那嬤嬤隻笑了笑,複又站起身來恭謹道:“奴婢夫家姓洪。”
肖夫人點頭笑道:“原來是洪大娘,不知今個來有什麽事兒?”
那嬤嬤道:“奴婢是奉我家夫人之命,特來向府裏提親的。若太太答應這門親事,不妨將七小姐的年庚八字讓奴婢帶回去。”
肖夫人輕輕撫了撫玄金二色緞子滾邊平金繡竹菊萬字團福紋馬麵裙上那並不存在的褶皺,漫不經心道:“你們太太倒是個急性子。隻是這麽大的事兒怎麽就派了你一個人過來?要換庚貼可得媒人在場才是啊。怎的這點規矩都不懂?”
那洪大娘故意忽略了肖夫人眼中的不屑和話裏的譏諷,輕笑道:“太太說笑了,這不是有我老婆子做保山嘛,保管將一切辦得妥妥當當,不教您操一點兒心。”
肖夫人聞言,騰地站起身來,毫不客氣凜聲道:“你們太太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這俗語說的好: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婚。自古兒女婚姻都講究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書六禮,三媒六證,缺得了哪一樣兒?隻派你一個底下人來算怎麽回事兒?”
那洪大娘也不生氣,嘴角浮起一絲嘲弄,不疾不徐道:“太太說的是呢。這娶妻自然有這些個講究才顯得名正言順。不過納個小妾就不必了吧。”
屋裏一時響起了重重的抽氣聲,肖夫人氣的臉色鐵青,一隻手死死地摳著填漆戧金萬字花卉紋桌的一角兒,一手直勾勾地戳向洪大娘,怒喝道:“你這賤婢說的什麽混帳話。你把這裏當什麽地方了?”
那洪大娘毫不閃躲肖夫人眼中直射而來的熊熊怒火,反而不慌不忙地笑道:“太太這是怎麽了,何必生這麽大的氣呢。誰家納妾不是合個八字,擺幾桌酒席,用一頂轎子抬過去就罷了。說句冒犯的話兒,太太當年還不是這樣過來的?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肖夫人聽她語帶嘲諷,滿眼都是譏誚,又提起自個兒當年的憾事,越發怒不可遏,雙手緊緊攢成個拳頭,想也不想便上前去給了那洪大娘一記響亮的大耳刮子,喝道:“回去告訴你主子,想要我的女兒給那畜生做小,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我就是死也不會答應的。幹緊給我滾出去,遲了一步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洪大娘捂著通紅發紫的右臉頰,嘴角滲出絲絲血痕跡,高聲回嘴道:“太太這是做什麽?這結親家不過是你情我願的事兒。太太不願意就算了,何必出手打人呢。這畜生畜生的也不知是說誰呢,說到底還是府裏的小姐自個兒不尊重,如今生米都煮成熟飯了。誰都知道‘聘的是妻,偷是妾’,我家夫人為了顧全兩家的體麵,又怕七小姐一個想不開做傻事,才煞費苦心的想出了這麽個法子遮掩,太太不領情反而羞辱我們譚府,不知是什麽道理?”
肖夫人怒極,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隻覺一時氣促,一股甜腥湧上喉頭,喘了幾口氣,拚命將那腥甜之物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方略微平緩了語調道:“侯府的千金小姐怎能委屈做妾,就是侯爺也是絕不會答應的。你去回稟譚夫人就說我請她看在兩家素日的情分上,再好好斟酌斟酌。”
洪大娘撇了撇嘴不以為然道:“想來太太還不知道吧,我家老爺已經使人去繕夤候府裏說親了,求的就是侯爺的嫡孫女,那位小姐可真是端莊嫻雅,矜持穩重呢。據說平日裏連閨門都不出,就是自個兒的親兄弟麵前也不輕易開口。這才是大家子小姐的樣兒。怎麽能教人不敬重,不稱讚呢。”
肖夫人眼前一黑,雙腳一軟,便癱倒在紫檀描金萬福紋扶手椅裏。口裏喃喃自語道:“怎麽會,怎麽會,這是幾時的事兒?”
洪大娘乃笑道:“就是前幾日大少爺從這邊府裏赴宴回來後。因日子定的急,這些天府裏上上下下可真是忙的手腳不停呢。我勸太太還是趕緊拿個主意,讓府裏的七小姐趕在大奶奶進門之前圓了房,若是僥幸有孕,還可博個將來。要不然等新人進了門,再想懷上孩子恐怕就沒那麽容易了。更何況太太就是不為七小姐,也要想想如今貴府的五爺可還關在大牢裏呢。”
肖夫人聞言似五雷轟頂一般,再也支持不住,淚水如線一般落下,捂著帕子低聲嚶嚶哭泣起來,眾人見此情形,皆麵麵相看,不知如何是好。
誰知廳後紅木隔扇處突然傳來一低沉的聲音:“這門親事我們謹明侯府應下了。”
眾人回頭,隻見王崇正雙手背後,臉色凝重從後麵慢慢走了過來,肖夫人止住哭泣,失聲道:“老爺,不能啊。這樣會壞了雅兒一生哪。”
王崇正斜睨了肖夫人一眼,冷聲道:“雅兒的一生早就被你這個母親給毀了。都到這個節骨眼上了,你到底是疼女兒還是救兒子,難不成你想讓禮兒老死在獄中嗎?”又轉頭對洪大娘正色道:“雖是納妾,到底也該有個體統才是。明日遣個官媒來將庚貼換了,其他的一切從簡吧。”
說罷,用眼角掃了掃肖夫人,不發一言,轉身離去。
肖夫人臉色灰敗,麵目僵硬,沒有一絲人氣兒,猶自喃喃道:“可憐的雅兒,我苦命的孩子,這是造了什麽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