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山雨欲來風滿樓(四) 朱門錦繡 青豆
且說肖夫人這廂早已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難安。偏生這魏昌家的出去打探消息,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幾個丫頭你看我,我推你,皆頂不了事。若是往常,肖夫人早已摔瓶碎觚,擲鏡扔奩了。可這會子,卻是除了奇的安靜,隻歪在臨窗大炕上,有一下沒一下的用指尖敲擊著紫漆描金鬆鶴圖斑竹炕幾。
眼見日頭將落,各房各院皆傳過晚膳。那魏昌家的方慌裏慌張,躡手躡腳從西角門溜了回來,嘴裏囁囁喏喏著,隻管在地下跪著不抬頭。幾個丫鬟見狀忙識趣兒退了下去,屋內隻留主仆二人,還有那時斷時續低沉的“嗵,嗵”之聲。
又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方聽得肖夫人那壓抑而略帶哆嗦的聲音顫抖著問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趕緊的照實說個明白。”
那魏昌家的哇的一聲,痛哭流涕,一麵以頭撞地,一麵哽咽道:“了不得了,這回咱們著了別人的道,把一百萬兩銀子打水漂了。”
饒是肖夫人心裏早已隱約的有些忐忑,真正從魏昌家的口中得到確信兒,還是嚇了一大跳。立時就蹦起來,愕然道:“怎麽會,這有名有姓的人還能憑空消失了不成。還是他反口不認?”
魏昌家的哭著回道:“奴婢回那府裏都問過了。三皇子選妃一事倒是實情。隻是那賈大人已於上月因盜竊宮中財物私自變賣被三皇子杖斃了。如今掌管承乾宮的是總管內官甄大人。太太咱們快去報官,多多少少能追回一些是一些啊。”
肖夫人大口啐道:“你發了昏了!交與官衙,雅兒的閨譽還要不要?傳了出去,還有哪一戶好人家肯娶她。要是教老爺知道了祖田抵押的事,咱們這些人都別想活!就是你這個娼婦出的餿點子,硬拉著我給你們這對齷齪的奸夫淫婦陪葬。”順勢將幾上的粉彩盅碗一股腦地砸了過去,那魏昌家的淋了一身的汁水,滴滴答答地哭成了個淚人兒。
肖夫人沉吟了半晌,方強作鎮定問道:“你前兒不是說大嫂子也搬去不少金錢器皿嗎?難道她白填了這許多,還能坐得住兒?你再去一趟,一定要攛掇著她報官,好替咱們背了這個黑鍋。”
魏昌家的抹了把臉上的茶梗子,想說什麽卻又不敢開口。躕躇了半日,在肖夫人連聲催促下,一橫心,方大著膽子稟道:“奴婢方才在那府早就順道去了舅太太那兒,卻見院內盡是紅漆描金雕花的箱籠。丫頭婆子亂做一團,找了個小蹄子,一問之下才知道,侄小姐已經許配給繕夤候的嫡孫,下個月十五就過門了。舅太太正忙著預備嫁妝呢,又聽說舅老爺外放的公文也下來了。如今那邊真是雙喜臨門,個個都似撿了金子一般趾高氣昂的。奴婢去了這半日竟連一口茶水也沒討到。”
肖夫人從早至晚滴米未進,一聞此言,眼前登時一黑,腳下一個不穩,搖搖晃晃一陣兒,險些跌坐在地。手忙撐住炕幾一角,方才勉強站住。遂歇斯底裏地嚎道:“原來是那死賤人,裝模作樣跑到這兒來借銀子,引咱們入局。不用說,那姓賈的必定和她蛇鼠一窩,活生生從我手裏坑騙了一百萬兩。快叫人備車,我倒要問問她,到底是有什麽深仇大恨,教她這般心狠手毒,非要置小姑子於死地。”
底下人一疊連聲答應著,匆匆忙忙去準備。誰知大剌剌闖進一人,噗通一聲跪下,滿頭大汗哭喊道:“太太,了不得了。外邊都說咱們五爺犯事傷了人,被皂隸⑴拿進衙門裏去了。”
肖夫人驚恐非常,麵如死灰,腳下隻管踉蹌著,一口氣提不上來,嗓子眼裏驀然竄起一股腥甜,哇的一聲,吐出一大灘血來,便人事不知,身子軟軟地直往地上滑去。
唬的眾人皆是一陣慌亂,七手八腳將肖夫人抬上炕去,打扇的打扇,灌水的灌水,又搭冷帕子又搓手腳。還是魏昌家的略有些見識,伸出手去,在肖夫人嘴唇上人中處用力掐了幾下,尖尖指甲留下了如許來深的印子。肖夫人喉頭一動,“嚶”一聲,方才悠悠醒轉過來。本想去請相熟的太醫過來,奈何天色已晚,料想宮門下鑰,隻得遣人前去仁濟堂叫了姓庸的郎中過來。一看隻道是肝氣鬱結、脾胃不和遂開了些舒肝和胃的柴胡調中湯,臘梅﹑春劍等趕忙按方煎了藥伺候肖夫人服下,方才略好了些。肖夫人猶自掙紮著要找甘氏理論。一幹丫鬟仆婦皆勸阻不住。
忽聽得闔外有二門上的小廝回說:“侯爺來了。”
一語未了,院中傳來一路靴履頓地之聲。謹明候王崇正摔簾而入。低聲吼道:“看看你養的好兒子。什麽人不好惹,竟將拳頭揮到自己姐夫身上了。居然還是為個低賤的娼伶。虧你平日裏誇他純孝忠嘉。原來竟是這般不省事。真把我謹明侯府的臉麵都丟盡了。”
肖夫人搖晃著在臘梅的攙扶下勉強直起身子,喘著粗氣哭道:“老爺說的可是表哥府上的大公子。這禮兒整日都呆在府裏,最是老實不過的性子。不過一時半刻和親友族兄偶一玩鬧罷了。柏嘉那孩子我也見過,卻是個脫跳嬉皮的天煞孤星。和他略微接近的人皆得不著好的。素日我勸老爺斷斷不能和他結親。你還隻聽著西廂那位的挑唆,疑我心存妒忌,不肯教三丫頭有個好歸宿。如今可是應著了?倒白白帶累了我的兒女。”
王崇正初時確是怒不可遏,恨不得將這不孝子揪了出來一棒子打死,或是扔在獄中任其自生自滅。及見肖夫人麵如白紙,搖搖欲墜的摸樣,心裏也多少有些不忍。本想夫妻倆好好商榷籌謀,看如何將人先保出來再作打算。誰成想卻被她這般顛倒黑白,夾槍帶棒地嘲諷了一番。遂火冒三丈,怒斥道:“你還有臉說,真真是慈母多敗兒。教他和那些下九流的狐朋狗友成日家在外荒唐。你卻隻顧替他遮掩開脫。依我說,這會子就任他在牢中多呆些時候,也好長點記性。”
肖夫人聞言,以為王崇正真要置她們母子於不顧,又念著兒子不知受了多少刑責,心頭一急,便捶床搗枕,口不擇言地嘲諷說:“在咱們府裏,荒唐的又豈止禮兒一個。那些唱戲的皆是演就的局套,慣會狐媚狎昵,倚門賣俏的事。這一點侯爺應比妾身更清楚才是。”
正所謂“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兒”,肖夫人這話明擺著就是暗諷當年堂堂侯爺金貴之身,卻眠花宿柳私納了錢姨娘。饒是王崇正再有涵養,對肖夫人及王念禮尚存的那一丁點憐惜也瞬間煙消雲散了。遂拂袖而起,連帶著幾上的藥盅茶碗嘩啦啦盡摔了一地。
王崇正滿臉通紅繼而轉為青紫,一跺腳恚怒道:“真是家門不幸。妒婦﹑不孝子,生生要絕了我謹明候府的後路不成。枉費我豁出了這張老臉,方才求得你那好親戚不再追究。卻是須得咱們出五萬兩白銀才肯了解此事。如今看來,隻能將一小部分城西的田產拿去典押,才能湊數應個急兒。素日裏這些田租農莊的事你應當最為熟悉,等會子我叫陳忠去書房拿了賬冊地契等物過來。你也幫著好好思量計算一下,看要多少數兒才夠。”
肖夫人聽著前邊幾句,才稍稍鬆了口氣。這會子心卻驀地提到了嗓子眼兒。這西郊的祖田莊子早已被自己典當幹淨,一應契約單子均在那徐家手中。自個兒原先隻道七丫頭參選皇妃乃是火燒眉毛的大事兒。待過了這一關,再問三皇子多要些賞賜加上點利錢銀子也就能悄無聲息地瞞過去了。這會子那賈大人卻真是個假的,一百萬兩自然打了水漂。正是心痛不已。偏生禮兒這個不長進的東西闖出這麽大的禍事。若是不出銀錢,依譚府貪財如命,趁火打劫的樣子,禮兒恐怕得受皮肉之苦。若是出,那和李管事私下裏所做所為一旦敗露,恐怕侯爺盛怒之下,必然會休了自己。隻是這如今要到哪裏尋來上百兩銀子來。
這樣一氣一急,肖夫人自是再也撐不住。哇的一口,將剛剛服下的湯藥搜腸刮肚地吐了出來。一旁的丫鬟忙上前捶胸拍背,拿盂送水,直忙的個人仰馬翻。
肖夫人一把揮開春劍遞上來的帕子,一行咳嗽氣促,一行顫顫巍巍道:“侯爺此舉萬萬不可。想那田畝莊子乃是上幾輩太爺們辛辛苦苦打下的家業,且不說府裏一大家子的日常用度都指望它呢,這塚塋﹑家塾都設在那裏,那祭祀﹑供給的錢糧也出自那兒,本應為子孫萬世不動的根基。怎可敗在禮兒手中。況四周田莊上專管營生的皆是隨太爺出生入死的老人兒,若是傳揚出去不僅侯爺臉上不好看,妾身和孩子們往後又怎麽做人呢!”說罷,略啜了口熱湯,方微喘道:“依妾身看,不妨從仁兒掌管的那幾間錢莊周轉一下,料還是有的。”
⑴皂隸:舊時衙門裏的差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