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山雨欲來風滿樓(五)

那王崇正這廂聞得肖夫人提及子孫之事,拈髯沉吟。不由得記起方才在書房中與二兒子念遠的談話。

念遠道:“兒子雖歸家未久,且與五弟隻有數麵之緣。然聽其言觀其行,也知他純篤忠厚,一片赤子之心,絕非胡作非為的人。這次定是有不良之徒從中挑唆,這才闖下大禍。孩兒已向刑部尚書照會過,煩他關照一二。父親大人且放寬心,五弟在獄中隻因與其餘囚犯間鬥毆生事,受了些皮肉之苦。幸而未曾傷筋動骨,孩兒已命人替他換了間略微整齊幹淨的。隻要疏通了譚家,想必一兩日就能毫發無傷地出來了。日後還勞父親多多教導些,耳提麵命義方之道,五弟並能醒轉過來。孩兒雖愚魯,蒙三皇子不棄,相交甚篤。若父親允許,也可攜五弟同往,與王府的清客寒士談經論道,假以時日,必能蟾宮折桂,光耀門楣。”

王崇正原本對當年發生的事耿耿於懷,又因著中山王與三皇子的緣故對念遠頗有些猜忌。而今聞此言,倒是正眼瞧了瞧這個二十年來未曾蒙麵的兒子,不由得又是感慨又是欣慰。遂歎道:“想不到你竟有此肚量。往日竟是我看錯了。原本以為你會因著禮兒的母親遷怒於他。如今看來,竟是一母同胞也比不得。”

念遠乃正色道:“至親者莫若骨肉。況手足之情,兄弟之義豈能以嫡庶而論。兄需愛其弟,弟亦悌其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妻賢,中外和樂,方才致禎祥屢現,百福鹹臻。”

王崇正捋須哈哈笑道:“難為你有如此肝膽。為父真是慚愧,未能盡撫育之責,辜負了你母親臨終前一番拳拳托孤之意。”

念遠聽他提及自己親娘,臉上閃過一絲厲色,但隻在須臾之間。遂滿含淚水,長輯及地,麵露羞愧道:“子陵雖然不才,但也熟知三綱五倫,竊聞聖人之言:‘百行孝為先’,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舐犢情深子陵雖死難報萬一。父母生我,鞠我。寸草春暉,子陵未能菽水承歡,慈烏反哺已是大不孝。日後惟願冬溫夏清,昏定晨省,問安視善,扇枕溫衾以盡人子之禮。即便斑衣戲彩⑴,滌親溺器⑵,恣蚊飽血⑶也在所不惜。”

王崇正聞言神情動容,眼空蓄淚。但麵對多年不在膝下的棄子,仍心有疑慮,眼神一轉,幹笑兩聲,伸出手去,輕輕拍了兩下念遠的肩膀,試探道:“聖上近來曉諭各公侯府第,早日定下世子之位。為父正為此頭痛不已,不知遠兒可有人選。說出來,我們父子共同參詳一二。”

念遠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道:“自古國賴長君,家國乃是一體。孩兒以為大哥人品寬仁,誌慮忠純,乃世子不二人選。望父親早定大計,方可蕃滋宗族,祚及子孫。”

王崇正上下裏外細細兒打量了一番,見念遠正氣淩然,不可逼視,且言辭懇切,情真意清。方點頭笑道:“遠兒真乃仁厚載德之人,你說得對,‘國賴長君’。然聖人亦有雲:‘家仗嫡子’。遠兒適才一番孝經令為父頗為感動。但你也需切記‘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要齊身治國平天下,需得‘移孝為忠’,在家則隨父之製,在朝需從君之命,竭盡心力克己奉公,方能君父兩濟,忠孝各序。聖上隆恩,將郡主千金之軀下嫁,我兒惟有兢兢業業p恭謹勤勉方不負今上體恤眷愛之意。為父百年後,這謹明候府就交托給你了。其他人等我倒是放心,料想遠兒必能寬厚以待。隻有這肖氏,服侍我多年,雖當日與你母略有爭執,也是婦人間忌妒口舌的小事兒。望你今後以禮伺之,莫要苛責虧待了她。”

念遠鬆了鬆緊握的拳頭,又行了個禮,誠懇道:“父親大可放心。肖姨娘雖為填房,但這些年來難為她辛苦持家,養兒育女。子陵也曾為她向郡主求情,怎奈郡主出身皇室,恪守禮法,尤其對嫡庶之分甚為看重。恐怕還要委屈肖姨娘一段時日了。子陵雖不敢說日後臥冰求鯉⑷,蘆衣順母⑸,卻必定使她衣食無缺,頤養天年。”

想到這裏,王崇正情不自禁,麵露笑容,那肖夫人還道是他滿意自己出的主意。一疊連聲命人請大爺過來。卻不料王崇正緩過神來,嗬斥道:“你還好意思提那個敗家子兒。我把好好的錢莊交給他經營,卻是生意清談,一年虧空多似一年。這幾日竟傳出存蓄不足的信兒,如今一個個的唯恐本裏虧損,都要撤出提現,再沒有銀錢補入,我看擠兌破產也是早晚的事。哪裏還有閑錢拿出來給你補窟窿。”

肖夫人一聽,也急了,頓時慌了神,再沒有了主意。又不能讓王崇正真把田畝抵押出去。心中暗暗度量若要遮掩此事,怕隻能自個兒先“割肉兒”了,暫且過了一關是一關。遂謹然道:“侯爺不必怨這個,恨那個的。都是妾身的孩兒,我自然有推脫不掉的過錯。如今亡羊補牢,卻是從妾身這裏開始才是。我那幾個鋪子雖不值什麽,料想還能抵幾千兩銀子。若是不夠妾身還有些金銀首飾也可悄悄兒變賣了去。隻求老爺莫在提及賣田典地的事。倘或府裏的人嘴裏禿嚕了幾句,仁兒的錢莊就越發保不住了。”

不待謹明候點頭,就吩咐臘梅:“將裏屋填漆戧金立櫃裏那黃花梨官皮箱打開,把夾層裏的紫檀木匣子拿來。”

臘梅強笑道:“箱籠層層疊疊的,一大堆兒。平日裏也沒顧上清揀。要拿出來還真得費些功夫。太太累了一天了,不如先歇息。明兒一大早奴婢帶上人,再整理也不遲啊。”

肖夫人聞言方覺身上疲乏,力不可支。遂命人準備盥洗之物。謹明候自去玉香房中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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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斑衣戲彩:源於古代傳說故事:相傳春秋時楚國有孝子老萊子,己經七十多歲了,父母還健在,老萊子常常身穿五彩衣像嬰兒那樣嬉戲,來使雙親高興。後來用“斑衣戲彩”笑形容孝養雙親。

⑵滌親溺器:北宋著名詩人黃庭堅,雖身居高位,侍奉母親卻竭盡孝誠,每天晚上,都親自為母親洗滌馬桶,沒有一天忘記兒子應盡的職責。

⑶恣蚊飽血:吳猛,晉朝濮陽人,八歲時就懂得孝敬父母。家裏貧窮,沒有蚊帳,蚊蟲叮咬使父親不能安睡。每到夏夜,吳猛總是赤身坐在父親床前,任蚊蟲叮咬而不驅趕,擔心蚊蟲離開自己去叮咬父親。

⑷臥冰求鯉:王祥,晉代琅琊人,生母早喪,繼母朱氏多次在他父親麵前說他的壞話,使他失去父愛。父母患病,他衣不解帶侍候,繼母想吃活鯉魚,適值天寒地凍,他解開衣服臥在冰上,冰忽然自行融化,躍出兩條鯉魚。繼母食後,果然病愈。

⑸蘆衣順母:閔損,字子騫,春秋時期魯國人,孔子的門生,在孔門中以德行與顏淵並稱。他母早死,父親娶了後妻,又生了兩個兒子。繼母經常虐待他,冬天,兩弟穿著用棉花做的冬衣,卻給他穿用蘆花做的“棉衣”。一天,父親出門,閔損牽車因寒打顫,繩子落地上,遭到父斥責和鞭打,蘆花隨著打破的衣縫飛了出來,父親方知閔損受虐。父親返家,要休後妻。閔損跪求饒恕繼母,說:“留下母親隻是我一個人受冷,休了母親三個孩子都要挨凍。”父親十分感動,就依了他。繼母聽說,悔恨知錯,從此對待他如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