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雖說湛華即要麵臨陰司懲處,鍾煌依然帶他拐進另外一條蹊徑,繞過前麵諸多刑罰,進入平等王殿側門。UC小 說網:地獄原就陰寒滲骨,一踏進王殿更覺全身冷得寒毛倒豎,腳底下仿佛踩著萬年嚴冰,一股森氣衝入骨髓。湛華縮起肩膀打個冷戰,定睛打量殿內布置,眼前魘著漆黑混沌難辨分明,殷殷黑暗中似有無數頭顱攢動晃蕩,大殿深處傳來隱隱的慘叫,聲音撞到牆壁又衝蕩回來,一聲一聲蕩漾在王殿之中長久難息,淒厲駭然不絕於耳。湛華不由微微慌亂,咬緊牙關鎮定心神,順著聲響追望過去,遠遠的看見那邊仿佛有一點火光顫動,浮動在黑暗深處好像一抹血,又似一把刀子突然捅進目眶裏,濺出蜿蜒血跡爬滿臉龐。鍾煌指著鮮紅火焰輕輕道:“你從平等王殿出去,搭上舟伐順流而下,鍾二郎就在輪轉閻王殿附近,沿路或許能夠見到他,你們便有一線轉機。然而一旦彼此錯過,你便隻得獨自進入下一間王殿,聽從發配轉入六道,依照我先前所言,永生永世不得超脫。”湛華怔怔瞧著遠處的火光,知道那裏定是必經的道路,心裏茫芒然一片空蕩,毅然決然毫無動搖。
湛華義無反顧走進幽深黑暗中,身上冷得漸漸麻木,眼前混沌模糊伸手不見五指,雙腿僵硬朝前邁,不知道下一步要踏到哪裏,忽然“哢嚓”一聲踩碎了什麽,好像蹍在自己的骨頭上。空氣中傳來隱隱的血腥,淒厲慘叫像刀子劃破寂靜,他不敢肯定自己聽到什麽,無數哀嚎經過喉嚨爬滿麵龐,遠處的火光微微顫抖,乍看下去竟有一付溫暖的樣子,在森森陰暗中成了唯一的目的。無論前麵等待著什麽,這個鬼魂都篤定心念。湛華盯著火亮越發的行近,腳下的道路被朦朧火光微微照亮,周圍漸漸不再陰寒,腥臭味道卻愈發濃重,混著熱浪撲麵而至,熏得頭暈眼花看不清路麵。待到幾乎被熱氣蒸騰得受不住,湛華眉頭緊鎖勉強睜開眼,那一團火熱完全展露出全貌,地麵竟有個半人深的坑,長寬約摸七八十丈,坑底鋪滿烙板燃燒得通紅,遠遠望去似一片火海翻騰,烈焰灼燙能將一切燒成灰燼,。湛華目不轉睛深吸一口氣,相隔甚遠朝坑中打量,整個大坑是一付炮烙刑具,灼炎之中頭顱攢動,發送至此的魂魄在火坑中受刑,腳踩著炮烙掙紮嘶嚎,斑斑血跡留在坑中,滿眼皆是耀目灼光,分不出哪裏是血哪裏是火焰。
大坑將前麵的道路截斷,越過閻王殿中炮烙刑罰,往前便是深殿的出口,鍾二郎被關在對麵輪轉殿,偶爾出來活動腿腳,日複一日艱難度過,滿腦子裏還裝著美夢,以為待到轉世便能再見到湛華。他們被不甚遙遠的距離阻隔開,湛華定定凝神望過去,義無反顧朝前邁步。熱浪卷得他幾乎站不住,皮膚被火光烤得灼疼,待到更加逼近火坑時,地獄慘象曆曆在目,無數鬼魂在烙板上翻滾跳躍,身體被烙得焦黑扭曲,皮肉撕裂瞧不出形狀,濃濃黑煙裏卷著火燙的焦臭。湛華靜靜望向裏麵,迎著灼燙正準備跳入坑中,忽看到烙火中似乎有一張熟悉的麵孔,其他鬼魂在火上嘶叫翻滾,他卻任由烙板灼燒懶於動彈,身體殘破不成樣子,立在火光中仿佛一俱焦黑的骷髏,聲腔模糊麵目全非,然而不知為何仍能被一眼識別出來。
不待湛華詢問出聲,那個魂魄轉過頭瞧向他,聲音嘶啞神情幹涸,目光渾濁含笑道:“時途多舛,命運無常,未想到竟能在此相遇故人…………我幾乎忘記自己的樣子,湛華還能否辨出玉金秋?”湛華朝著對方細細打量,腦海中憶起昔日廖宅中發生的種種,眼前恍然浮現出玉金秋曾經的模樣,梳著光光的頭,穿件白綾褂子,藏在深宅之內尋機複仇,如今卻隻剩一具焦骨,不禁五味雜陳微微頷首。玉金秋的亡魂長舒一口氣,捂住胸口安下心來,他因在世時犯下殺戮重罪,死後發送平等王殿遭受炮烙酷刑,一心一意償還過去的孽債,希望能為廖付伯積福延壽。
這一雙魂魄再未感歎滄海桑田,湛華急匆匆又要邁進坑中,玉金秋見狀驚呼道:“陰司鬼差未在旁邊逼迫,你萬萬不要進入裏麵,一雙腳還未挨著地,通紅灼氣先將皮燙掉,不一會兒骨頭也被燒得焦酥,脂肪融化血液枯竭,全身軟爛便再也爬不出去!”湛華怔怔瞧著他,事已如此他心中哪還有畏懼,然而果真如玉金秋所言,自己又如何徒步踏走出平等閻王殿?玉金秋察言觀色見湛華麵帶難色,略一思忖竟然說:“你若一定要從此過,我可以背你到對麵。”湛華瞧著對方大吃一驚,玉金秋搖搖頭笑道:“橫豎我已身陷阿鼻地獄中,縱是幫了你也與己無損,況且咱們過去也算有交情,滴水之恩自當湧泉。”湛華記不起自己曾與人行下如何的恩惠,昔日禍害廖宅的玉金秋,怙惡不悛飽受業障折磨,卻將生前所受零星善意銘刻於心,血海深仇雖不得忘,那些許溫情暖意更被他珍惜在心裏。湛華猶猶豫豫仍不敢承受對方莫大的好意,玉金秋不由分說將他馱到背上,避開烙板上翻滾的鬼魂,蹣蹣跚跚向前行進。
即使被袒護背起來,湛華仍被灼燙得滿身刺疼,頭發衣服燒焦了,嗞嗞冒出一股股青煙。玉金秋的骨骼吱吱作響,仿佛下一刻便要坍塌,湛華扶住他的肩膀噤若寒蟬,生怕自己多喘一口氣,又給對方增添負擔。玉金秋不堪重負艱難邁步,每邁一步都幾乎耗盡全身力氣,腳底的皮膚黏在烙板上,隨著邁步撕拉下來,然而傷口轉瞬愈合,待到再踏下一步,又被炮烙燒灼得爛熟。饒是如此步履維艱,拚盡力氣一寸一寸向前蝸移,他們仍然未行出幾步,身體陷進無邊劇痛中,在烙板上困惑掙紮。湛華大汗淋淋喘息道:“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能夠走過去,這刑罰原是個考驗,不能無端害了你。”這話音剛落,玉金秋腳下一軟再難支持,搖搖晃晃便要倒在炮烙上,情急之下竟托住湛華,用僅剩的焦骨將灼烈隔開。湛華未料到對方竟為自己做到這般,連忙翻身滾到烙板上,皮膚緊貼上通紅炮烙,全身上下都燃起火,皮膚霎時被燒得焦紅,嘩啦一聲騰出白煙,卻也顧不得疼痛,攙扶著玉金秋哀聲道:“你太傻了,不值得為我做這些。”對方蜷做一團歎道:“我自己已落得如此,瞧著別人好,心裏也高興。”
因沒幫得上對方,玉金秋心中竟生歉疚,湛華更覺悔責萬分,五內如焚肝腸寸斷,兩個魂魄癱在烙板上站不起身,任憑身旁大火熊熊燃起,摻混在其他魂魄中,皆是全身焦黑慘不忍睹,乍一看竟分不出兩樣。正當湛華掙紮著要起身時,鍾煌不知何時緩緩走過來,赤著腳無聲無息踏進火坑裏,他雖也是鬼,卻全然不怕地獄業火,腳下仿佛踏著漣漣的湖麵,每邁出一步,身後便綻出一枝白蓮花,襯著碧綠荷葉亭亭玉立,待輕飄飄行到湛華身前,彎腰將對方扶起來。湛華的皮肉從焦黑化作蒼白,奄奄一息說不出話,唯有一雙眼睛澄清明亮,安安靜靜望向前麵。鍾煌並不去瞧他,轉身問玉金秋道:“我在薄子上瞧過你,機關算盡害人害己,被發送此處也算不得冤枉,倘若進入輪轉閻王殿,還有什麽爭辯?”玉金秋早已習慣這刑罰,此時還有力氣答話,搖搖頭含笑道:“雖然害了人,我也從來不後悔。唯獨欠下大寶一個人,縱是萬死難辭其咎。”鍾煌聽罷微微笑道:“有因必有果,有債必有償,毗沙王認定你罪惡滔天,我卻以為往事恩怨情非得已,你在這裏已呆了幾年,有多少業障也該償盡了,便跟隨我投胎去吧。”等待了多少日,嚐受無數折難,玉金秋瞪大雙眼,幾乎不敢相信對方的話,鍾煌輕輕扶起他,美麗衣袖隨風飄舞,好像一隻蝴蝶越過紅蓮火焰翩然飛出去。
一年後,玉金秋投胎再世為人,廖付伯大難不死深居簡出,漸漸支撐起殘剩的家業。他屢次委托靈媒占卜預測,終於尋得玉金秋轉世的下落,親自來到窮鄉僻壤小山村,收養了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孩子被帶到廖付伯麵前時,絲毫不記得過去的情形,看到來人卻禁不住高興,絞著衣衫羞怯含笑。廖付伯全身顫抖將他擁抱在懷中,任憑淚水在臉上蜿蜒縱橫,無論過去遭受多少苦難,他們終於又能在一起。仿佛時光倒流又回到前世,那一年玉金秋承歡膝下幸福無憂,一切卻被廖漾廂打擊粉碎,刻骨仇恨延誤終生。時間如梭到了下一世,命運仿佛轉回原先的起點,又有一個陌生人立在他麵前,伸出手再次共同麵對命運。廖付伯在茅草屋裏住了一夜,天亮時帶著孩子離開村莊,初升的太陽奪目燦爛,照耀得大地如金織錦。這一次,他們要駛向自己的未來。
湛華見玉金秋被鍾煌救出,也替對方長舒一口氣,低下頭看看自己焦枯的雙手,不知待會兒如何與鍾二郎交代,他搖搖晃晃繼續前行,出口的微亮像一抹星光,靜靜閃爍在漫長深夜中,是世上最明亮的期望。腳下炮烙依然灼燙,身體各處閃著火苗,湛華心中暗暗想,這樣的痛楚實在並不難以忍受,自己遭遇過更殘酷的疼痛,心念成灰淚流澎湃,身邊隻有鍾二郎的影子一次次閃過。兩百餘米的距離原本不遙遠,湛華卻幾乎花費一生走過去,身上仿佛負著千斤重擔,沒辦法輕快奔跑,隻有一步一步硬挨過炮烙,腐壞的皮肉掙裂開來,紅紅白白的血塊從身上滾落,麵孔燒得隻剩下骷髏,眼球搖搖蕩蕩懸在目眶中,待到終於穿過噬骨的燒灼,他精疲力竭癱在坑中,恍恍惚惚意識迷離,幾乎以為自己已被燃燒成灰,混進清煙飄飛出殿外。不知昏迷了多久,無數噩夢幾乎掙破朦朧,湛華終究又醒過來,抬起頭朝前深望,攀扶著坑沿向外掙紮,好像一隻破卵出來的雛鳥,血肉模糊爬出火坑,搖搖欲墜向前挪動,滿身縈繞著燒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