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小鬼牽著湛華小心翼翼邁著步子,纖細的手腕不住顫抖,湛華心中盛滿了鍾二郎,自然沒空閑顧及。UC小說網:他兩個同上次一般走過深深地黑暗,眼前豁然開朗現出一條大道,黃泉路上陽關明媚,血紅鮮花如漿翻湧,孩子頻頻回頭瞧著身後,看見回去的道路湮沒在茫茫霧氣裏,突然咧開嘴嗚嗚哭起來。湛華見狀忙彎下腰,手足無措輕聲詢問,對方鼻涕淚珠抹了滿手,滿心委屈嗚咽道:“大家還在走廊裏躲著,等我回去再玩捉迷藏……可我……我陪你到這裏,便再不能回家了……”原來這孩子自從十幾年前玩火自焚,到現在仍不知道自己已死去,每天在公寓裏玩耍徘徊,希望能找到早已死去的夥伴。他此次陪同湛華踏上黃泉路,明知窮途末路有去無歸,一邊嗚咽一邊回頭望,卻依然義無反顧來這裏。湛華聞言心中一緊,未想到對方竟下了如此的決心,深感責疚羞愧難當,垂下頭低聲問孩子:“你既然不願意來這裏,為何還要幫助我?”

小鬼抹一把淚水低吟道:“過去我在走廊玩,又饑又渴疲憊難當,隻有你往外麵擺出一碗飯,才讓我吃飽喝足才,依照約定帶你來這裏,不過為報答當日一餐飯的恩情。”湛華目光晃蕩噤聲不語,他記得自己初見小鬼時,百無聊賴多管閑事,未想到一次無意周濟,竟得到如今莫大的報答。孩子擦幹淚水不再哭訴,牽著湛華深一腳淺一腳向前走,誰也不知道命運將會延伸到何處。他倆漸漸行近陰曹地府城門前,湛華止不住越發忐忑,望著鐵壁銅牆深吸一口氣,垂頭喪氣頹然無措,自己一門心思闖蕩到這裏,奈何終究進不了城門,鍾二郎被困在深深閻王殿,彼此又該如何相見?

他焦灼不安步履蹣跚,抬起頭卻看到城門前麵站著一個鬼,高挑挺拔俊美非凡,好似玉樹蘅蕪迎風招展,衣衫淩亂領口敞開,凝玉似的胸膛白皙耀眼,一雙腳□裸踩在陰寒地麵上,儼然剛從被窩滾出來,倉促之間忘了穿鞋,饒是如此依然惹得周圍魂魄如慚形穢,紛紛躬身側目遠遠回避。湛華怔怔瞧著對方,認出這是上已次在地府搭救自己的鬼魂,滿心驚疑細細打量,終究感覺對方麵容熟悉似曾相識。正當他神遊天外暗自思忖,身旁的小鬼忽然失聲叫出來,瞪大眼睛輕聲道:“我記起來了,那一年燃起大火,我原來已經死了。”孩子微微垂下頭,麵上恍然閃過一抹悲傷,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城中,仿佛看到生前至親趕來迎接,頓時將先前愁苦拋之腦後,容光煥發喜笑顏開,歡天喜地快步追進去。歡樂哀愁隻在轉瞬間,湛華知道那小鬼終於也能夠投胎,愧疚之情一掃而空,門前的鬼魂見他一味傻笑不知動彈,眉頭輕蹙款款邁過來。湛華聞聲連忙望過去,隨著對方款款逼近身前,屏息凝視滿麵愕然,卻見那魂魄一邊行走一邊幻化身形,輪廓形狀一層層褪去,仿佛在光芒中抽絲破繭,待一步步行到湛華麵前時,麵貌儼然恢複成孩童的模樣,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溫言不語時也有一付恬靜樣子,竟是鍾二郎的兄長鍾大爺。

湛華原就懼怕鍾大爺,如今見到對方陰著一張臉,不禁唬得往後退去兩三丈,滿麵通紅全身僵直,恨不得將身體縮成一條線,小心翼翼滾進地洞裏,垂下腦袋不敢出大氣。鍾煌懶洋洋歪著頭,瞧著湛華愛搭不理,原來鍾大爺本就有無所不能的手段,先前因故化作成人姿態,可巧路上正撞著湛華,膽大妄為在地府橫衝直撞,被陰兵陰將追殺得倉惶奔逃。過去弟弟守在身邊時,他待這鬼魂尚留一分薄麵,如今鍾二郎被困進陰司牢獄中,鍾煌滿腔怒火無處發泄,見到湛華更加怒氣不打一處來,奈何這鬼本為鍾二一再陷入困境裏,既是相遇總不能置若罔聞,隻得出手救助將他送回人間。鍾煌篤定了湛華吃過苦頭再不會胡鬧,必定安心留在人間界,回到房中與龍王繼續玩鬧,待到歡樂困乏相擁盹下去,迷迷糊糊正睡得黑甜,城外的差使突然來報,稱自己放歸人間的鬼魂竟又找回來。鍾煌氣急敗壞坐起身,萬般無奈隻得舍下懷中溫柔鄉,龍王還緊緊纏在腰上,他小心翼翼拉扯開對方,不堤防被狠狠甩了一尾巴,顧不得疼匆匆跑出屋,一路上跌跌撞撞趕到城門,風急火急趕來迎接弟弟的心肝,麵上顏色自然算不得好看。

湛華怯生生望一眼鍾煌,眉頭緊鎖低聲道:“哥哥,多謝您上一次出手搭救,也請救救鍾二郎。”鍾煌本是刀子嘴,滿麵輕蔑不以為然,挑起眉毛冷笑道:“你不必喊得這般親昵,我當之有愧受用不起。鍾二郎如今被押在閻王殿,好吃好喝服侍周到,他既是膽大包天招惹了鬼王,命途不濟身死人手,橫豎不過等待輪回再活一輩子,何言什麽搭救不搭救。況且我也不過是區區階下囚,縱是聽你求破了喉嚨,又有什麽辦法相救?”湛華幾乎將臉埋到胸前,這鬼一路緊趕慢趕力盡筋疲,千難萬難終於行過黃泉,待立到城樓前,被森森銅牆鐵壁壓得抬不起頭,恍惚間已明白大勢已去,單憑自己絕進不了地府,一籌莫展心亂如麻,無限淒傷愴然悲痛。他淒淒然暗自思忖,心想這一次或許果真到了注定的劫數,與鍾二的緣分業已銷盡,彼此原該各奔東西,奈何一腔心思仍燙著皮囊,蝕心灼骨終不得解脫。湛華目光澄明緩緩抬起頭,有一樣東西從魂魄中緩緩抽出去,明知道自己一無所有,命裏注定終究強迫不得,恍然之間從頭到腳孑然輕快,因為再沒有顧及,心如死灰反倒勇往直前,經過困惑危難一波三折,言語上漸漸失去先前的斟酌客氣,麵目沉靜凜然道:“我們往日過得太快活,時間像長了翅子從身邊飛過去,有千言萬語還未曾說,如今落到這田地,無論如何都要再見一次鍾二郎。你若不願意幫忙,我隻有支身硬闖進城裏,哪怕被千刀萬剮永不超生,魂飛魄散終無悔恨。”

鍾煌冷眼立在旁邊不言語,湛華目光灼灼定神凝望,蒼白臉上沒有一絲神情,麵目工整眉目清晰,皮膚涼徹幾乎透明。他自死後從沒像今日一般凜冽絕然,眼珠上仿佛凝著冰,身體宛若冰雕寒冱徹骨,開口便提到灰飛煙滅,言語輕快仿佛與己不相幹,眸子裏波光粼粼,不動聲色咄咄逼人。鍾煌心中微微驚異,思量片刻冷冷笑道:“你不必故意出言挑釁,我也不是百無用處,自然能帶你進城見鍾二。然而萬事萬物都是不能隨心所欲的,你原本不夠資格走進地府中,倘若當真想見鍾二郎,須得依照前世孽果曆經因果懲治,待洗淨鉛華重歸至忘台,沿途岸上風光無限,鍾二郎興許便等在那裏,你們有緣定能夠相見。”湛華聽話上前一步走,鍾煌目光閃爍繼續道:“如若你們見不到,你隻有獨自去投胎,下一世卻不能再生做人類,化為蜉蝣朝生暮亡,從此斷了所有懷念的欲想。然而縱使你們再重逢,也不能確保還能在一起,萬事全憑各自的造化,我隻做個引路的,不會插手到其中。”

鍾煌飛快轉過身,地府城門緩緩打開,湛華連忙追隨上去,又聽對方幽幽道:“難為你與鍾二郎好一場,我但凡有餘力也願意幫一把,隻是他畢竟被關在陰司重地,守衛森嚴不能夠輕易得見。倘若你改變主意不再去尋找,好像上一次直接到忘台投胎,我還可以替你布置。”鍾大爺難得一次替人著想,湛華聽罷想也不想搖頭道:“我們呆在一起早已經習慣,少了他,再活一世也沒意思。”鍾煌扭過頭看著湛華,對方迎上他的視線,目不轉睛含笑道:“你在人間並未呆過多少年,哪裏知道活著也是件痛苦的事情。”

鍾煌唇角勾起一絲笑,回過頭再不理湛華。他大步朝前身形飄忽,流蘇長袖飄舞飛揚,匆匆走在昏黑地府中,好像空靈水仙輕輕搖曳,整個身體仿佛散淡淡的光芒,在無邊黑暗中卻亮得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湛華像隻飛蛾亦步亦趨緊隨其後,眼瞧著鍾煌的輪廓影影綽綽不甚分明,一會兒靜悄悄挨在身前,轉瞬又突然移至老遠,遙遙望去仿佛一幅畫,墨跡淺薄紙張脆弱,似是而非飄浮在眼前。身旁行過一列列鬼差,押解著鬼魂發送各閻王殿,偶爾惡狠狠瞥過來,陰沉惻惻虎視眈眈。湛華已將一切置之度外,昂首擴胸目光凜然,不在乎自己會落得如何的下場,在森森地府中疾步穿行,縱使身旁鬼魂哀嚎刺入耳中,依然麵不改色如入無人之境。除卻魂魄受刑不支的慘叫,地獄深處寧寂如灰,各殿前麵靜靜候著準備受審的鬼魂,差役嚴加看管,井井有序有條不紊。鍾煌忍不住嘲笑道:“人間地獄都是一個樣,少不得要受無數規矩道理整治,毗沙王最愛將各個死人擺到相宜的位置,殫精竭慮不容有一絲差池,興許與鍾二對付的鬼王是一路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