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菡曾經和我是同班同學,她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大學,而我為了等孟西樓一年,所以複讀。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和夏菡成為朋友。
離開了蘇河鎮,我學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自卑。
那種從骨子裏生出的自卑讓我開始排斥城市的一切。
上學第一天,老師讓我自我介紹,因為夾雜地方方言,全班哄然大笑。下麵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快看,她好像村姑啊!”
班裏又是哄然大笑。
我站在講台上,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鼻子泛酸。在那些不友好的目光中,我突然覺得來城市就是錯誤的。
那個時候媽媽還沒拿到賣房子的錢,家裏本來積蓄也不多,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買什麽東西,媽媽都是算了又算,不肯浪費一分錢。所以在穿著打扮上,我隻能做到幹淨整潔。
全班同學都在笑,唯獨夏菡拍著桌子,吼道:“你們都給我閉嘴!”
她幾步走上台。
我終於可以下台了。
夏菡一副睥睨眾生的模樣,居高臨下地說道:“我叫夏菡,雖然名字不是‘涵養’的‘涵’,但涵養比某些人好!”
話一說出,全班同學默不作聲。
那天夏菡穿著黑色緊身T恤和一條黑色牛仔褲,踩著八厘米的黑色高跟鞋,頭發梳成高高的馬尾,露出潔白的額頭,看上去如同驕傲的女王。
我感激她替我解圍,但是從未生出要與她做好朋友的想法。
上學、放學、看書、吃飯,我從來都是一個人。夏菡的身邊總是圍著大堆的女孩子,嘰嘰喳喳討論著娛樂或者是衣服搭配,她走到哪裏都是一大票人擁護著。
我一直覺得夏菡是不易靠近的人,被人圍著時,夏菡的話其實很少,神情還帶著些許不耐煩。
雖然她總是凶巴巴的,但若得到她的信任,她就會回以真心。
能和夏菡成為朋友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就好像命中注定你會愛上某個人,也會命中注定要和某個人惺惺相惜。
再度和夏菡相遇是周五我去買教輔資料的時候。一進書店,我遠遠地便看到夏菡也翻著書。而她也看到了我,還對我微微一笑。我回以微笑,算是打招呼。
等我選好書付賬的時候,這才發現錢包不見了。我翻遍了書包,都沒能找到錢包。
收銀員催促著我,我正想說不買的時候,夏菡將錢遞過來,說道:“她的賬我來付。”
我的臉微紅,小聲說了句“謝謝”。
夏菡擺擺手,又說出了夏氏經典語錄:“沒什麽,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我一邊將新買的書裝進書包裏,一邊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個世界上也有很多不能用錢解決的問題。”
夏菡看了看我,嚴肅地說道:“那是因為錢不夠多。”
“你家住在哪裏?明天我還你錢,周末不上學。”
夏菡擺擺手,大方地說道:“這書算我送你的,錢不用還了。”
我看著她,同樣嚴肅認真地說道:“不行,我不能占你便宜,錢我一定要還!”
“你真的不用這樣,這點兒錢對我來說不算什麽。”
我固執地搖搖頭,說道:“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媽媽說欠別人的東西一定要還回去。”
夏菡見我如此固執,也懶得和我爭,報了地址。
周五晚上,我查了路線,周六的時候坐公交車去她家還錢。夏菡的家在郊外,那裏是著名的富人區,房子修得特別漂亮。
在小區門口,我說找夏菡的時候,那個保安從頭到腳打量我,眼神中是毫不掩飾地鄙夷。
在別墅區轉了半個小時,我才找到夏菡家。而那個時候,夏菡躺在門口,麵色蒼白,不斷喘著氣,連呼吸都困難。
原來她有哮喘。
我急忙扶著夏菡坐起來,讓她依靠在我的身上,又解開她上衣的紐扣。夏菡指著不遠處的包,艱難地想說什麽。
我小心翼翼地將她靠在門外的柱子上,急忙去撿包,翻出裏麵的藥遞給她。
夏菡噴了藥之後,休息了一會兒,麵色終於恢複正常,呼吸也趨於平穩。
她看著我,低聲道:“謝謝你……”
“不用謝。”
“我出門的時候太急,摔了一跤,包也飛出很遠,這個時候哮喘又發作了,若不是你……真的很謝謝你……”她一邊說著一邊從包裏翻著什麽,最後掏出一疊錢遞到我麵前,繼續說道,“這是報酬。”
我搖搖頭,將自己兜裏的錢塞到她另外一隻手中,說道:“我是來還錢的。你的謝意我已經收到,真的不用給我錢。”
夏菡想要起身,我急忙扶她站起來,又替她拍掉身上的灰塵,再抬頭時,忽然發現夏菡目光灼灼地盯著我,說道:“你是第一個不要我錢的人。”
我莞爾一笑,說道:“大概是我比較傻。好啦,你沒事,那我就先走了。”
正當我準備轉身走的時候,夏菡突然拉住我的手,沉默良久才低聲問道:“蘇熹……我可不可以和你做朋友……”
夏菡的聲音很小,語氣很輕,帶著些許懇求,也帶著真誠,讓人無法拒絕。
那個模樣讓我懷疑,她究竟是不是開學第一天的“女王”。
我對她笑了笑,說道:“那是我的榮幸。”
夏菡不能跑步,不能做劇烈運動,不然哮喘就會發作,所以體育課的時候,我們跑步,她總是孤單地坐在操場上,身影看上去竟有些淒涼。
我跑完步就坐在她的旁邊,陪她天南地北地聊天。
每當別人說我土的時候,夏菡總是第一個跳出來反擊。她的語文成績特別好,罵人都能罵出一朵花來,不帶髒字,也絕對不會重複。
按照她的話來講就是:“誰要是罵你,我一定把他罵得不知道自己姓什麽。”
這粗鄙的話真不像從一個女生口中說出的。
而曾經圍著夏菡的人都被她遣散了,她說:“蘇熹,我身邊隻有你了。雖然我們認識不久,但是我竟然想跟你做一輩子的朋友。”
我莞爾一笑,回答道:“那我們就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話說出口太容易。一輩子太長,年輕的時候,我們天真地以為什麽事情都是一輩子的,不管是友誼還是愛情。可是往往到最後,那些最可能的一輩子最不可能到達。
不管怎麽樣,我對這段彌足珍貴的友誼抱著一顆虔誠的心。夏菡能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趕來,還給我媽媽帶了粥,隻是這點就讓人感動。
夏菡帶我出去吃東西,其實我一點兒胃口都沒有,胡亂吃了點兒東西墊胃。
晚上還要守夜,夏菡陪我回家拿了些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當她說要送我去醫院的時候,我拒絕了。
“今天真的麻煩你了。”
夏菡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道:“別說這些,大家都是好姐妹。”
我點頭說道:“你先回去吧,不用陪我去醫院了。”
夏菡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睛裏帶著些許淚花,說道:“那好吧,我真的困了。那你注意安全,有什麽事情打電話。明天我給你和阿姨帶飯。”她又囉唆地講了很久,然後攔了一輛出租車,回了家。
我回到醫院的時候,媽媽已經醒了,護士正在喂她喝粥。我急忙放下東西,奔過去接過碗,跟護士說了聲“謝謝”,讓她離開了。
媽媽的眼神是空洞的,整個人憔悴得讓人心疼。等她喝完粥,我打了熱水,給她擦身體。她發燒的時候出了虛汗,肯定渾身難受。
弄完這一切後,媽媽突然問道:“熹熹,他來過沒有?”
我知道媽媽口中的那個“他”是誰,但是不忍心告訴她答案,於是撒謊回答道:“他來過了,又走了。”
“那就好。”
她的眼神慢慢聚焦,眉梢終於有了一絲笑意,隨即安然入睡。
我轉過頭,眼淚“唰”的流了出來。
媽媽住院三天,我向老師請了三天假照顧她。
夏菡的課不多,每天都會來送飯。其實她完全可以不用來的,醫院供飯。不過用夏菡的話來說就是:“醫院的飯菜難吃得能毒死人,阿姨的身體會承受不住的。”
她說的話總讓我哭笑不得。
我知道她是一番好意,所以沒有推辭。
最後一天,我和她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猶豫之後,我開口說道:“夏菡,明天我媽媽就出院了,要去結賬,你可不可以……”
夏菡挑著眉毛,說道:“剛才你喂阿姨吃飯的時候,我已經付完賬了,放心吧。這幾天沒看到你那個繼父來,就知道會這樣了。”
她想得如此周到,我的鼻頭不禁一酸,哽咽著說道:“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
“哎喲,你可別哭,我最見不得人哭了。”
“你放心吧,錢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我放心得很。蘇熹,你啊,欠別人什麽總是想方設法地還回去,你肯定不會讓我吃虧的,對不對?”
我正想說些什麽,夏菡的手機響了,她看到手機屏幕的一瞬間,原本嬉笑的臉漸漸沉下來。
她的手頓了頓,這才接起電話,語氣生硬,聽不出有什麽情緒。
“你又有什麽事情……我在醫院……好……我在醫院等你……”說完,夏菡掛了電話,神情變得有些陌生。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在醫院等誰啊?”
“一個賤人。”夏菡咬牙切齒地回答道。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一個模樣清秀的男生朝我和夏菡走過來。這個人該不會就是夏菡口中的“賤人”吧?
男生走到夏菡麵前,一隻手揣在褲兜裏,另一隻手伸出來攤開,一副大爺模樣。
夏菡一邊翻著白眼,一邊從兜裏掏出一疊錢,重重地放在男生手上,惡狠狠地說道:“這是最後一次,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男生不語,伸出另一隻手,開始數錢,我看到他的右手沒有了小指頭。男生數完錢,將錢揣進兜裏,微笑著說了聲“謝謝”。
夏菡再度暴跳如雷地強調道:“我發誓,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錢了!”
走了幾步的男生回過頭來,漠然地說道:“夏菡,這是你欠我的。”
聽到這句話,夏菡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頹廢地坐在長椅上。
我默默地坐在她的身邊,凝望著她,什麽也沒問。
醫院的走廊上其實一點兒也不安靜,有許多嘈雜的聲音。夏菡的神情變得很微妙,她看著男生消失的方向,眼神裏都是我看不懂的情緒。
“熹熹,你有沒有特別恨過一個人……”夏菡突兀地問道。
我老老實實地搖頭。
“有時候我特別恨許靖川,可是沒有他的話,都不知道現在我是否還活著。”
夏菡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夏菡上幼兒園的時候,某天放學回家,原本有用人來接她的,可是用人那天沒有來。小小的夏菡就一個人回家,路上遭人綁架。許靖川不知道從哪裏出現的,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衝上去抓著綁匪大聲叫“救命”。綁匪為了擺脫許靖川,就殘忍地揮刀割掉了他的小指頭。
後來有人聽到叫聲趕了過來,綁匪這才把夏菡扔下,獨自逃脫。
夏菡看著許靖川斷掉的手指頭,號啕大哭。許靖川明明流著眼淚,卻安慰道:“電視裏,一個大俠救了一個美麗的女子,那個女子就會嫁給他。那以後你是不是會嫁給我啊?”
夏菡不懂嫁的意思,隻知道是他救了她,所以拚命點頭。
“那個時候的許靖川心心念念想要當一個維護正義的大俠,可是現在,他隻會伸手問我要錢,也越來越花心,讓人捉摸不透。”夏菡忍不住嘲諷道,“時間太容易改變一個人了。”
任何人都不會是最初的模樣,不管是許靖川,還是孟西樓,又或者是我。每個人都在被時光雕刻,誰也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麽模樣。
媽媽終於出了院,醫生囑咐她不要吃太油膩的東西,先養養身體。我扶著身體虛弱的媽媽一步一步走出醫院,媽媽走到醫院的大門口,突然問道:“他為什麽沒來接我?”還沒等我回答,她又自言自語地說道,“大概他又在忙。”
“媽,您別這樣。”
我看著心疼。
“醫藥費是你那個朋友出的嗎?”
我點點頭,說道:“嗯。”
“那我回去問他要錢,你把錢還了,欠別人的人情總是不好的。”
“嗯。”
媽媽出院後,精神一直不大好,臉上的血色很淡,整個人看上去很虛弱。
回去的時候,顧越天在書房埋頭辦公。我扶著媽媽經過書房的時候,看見他的身影,不禁冷笑一聲。
媽媽看見顧越天,掙脫我的手,走進了書房。
我站在門口,看見顧越天的眉毛擰成了一團。
媽媽站在他的書桌前,問道:“我住院那麽久,你怎麽沒來看我?”
顧越天頭也不抬地回答道:“我現在很忙,沒空和你討論這些問題。”
“醫藥費是借的,你先把錢拿給我。”就算被漠然以待,媽媽依舊用平靜的語氣說話。
而我一口氣已經堵在胸口,發泄不出來。
顧越天憤怒地吼了一句:“都跟你說了我在忙,你沒長耳朵嗎?”
媽媽愣住了,隨即紅著眼睛說道:“我隻是來要醫藥費的,你給我了,我就走。”
顧越天氣急了,兩三步跨出來,揮著手打了媽媽一巴掌,嘶吼道:“滾!”
媽媽的眼淚滾滾落下,整個身體搖搖欲墜。那一刻,我的眼淚也掉了下來,那一巴掌似乎是打在我身上。
我衝過去推開顧越天,狠狠地瞪著他,吼道:“她是你妻子!你怎麽能動手打人?”
媽媽拉著我的手,流著眼淚搖頭,示意我不要再說了。我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哽咽著問道:“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媽媽過了?”
顧越天的身體一僵,顫抖的手緩緩放下。他深呼一口氣,情緒也終於平靜下來,慢慢說道:“大人之間的事情小孩子不要過問。秀雪,對不起……最近生意不好,所以我脾氣很暴躁……”
媽媽捂著紅腫的臉,低聲說道:“我沒怪你,隻是想盡快把錢還給別人而已。”
顧越天拿了一張卡給媽媽,說道:“密碼是阿音的生日。”
媽媽顫巍巍地伸出手,接過那張卡,就注定此生隻能依附麵前的人。
媽媽拉著我走進了我的臥室,把門關上。
我和她坐在**,她看著銀行卡發呆。過了半晌,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睛通紅地說道:“熹熹,你一定要努力。你一定要早點兒獨立起來,離開顧家。”
我抽了抽鼻子,說道:“媽,我帶您一起離開顧家。”
她搖搖頭,看著窗外的天空,說道:“除非顧越天親自開口,不然我會在顧家一輩子贖罪。你不一樣,因為你還年輕,還有屬於你的生活。媽活了大半輩子,該經曆的都已經經曆了……”
那明明是我的罪過,卻要她來償還。我看著她紅腫的臉,眼淚流得更加洶湧。大概這輩子媽媽都不會再有幸福了。
我虧欠了顧家,也虧欠了媽媽。有時候我想,如果當初我沒有生下來,應該是怎樣的光景,大概媽媽會幸福地活著。
可是發生的這一切把兩個家庭都毀了。我和媽媽與顧彌音和顧越天之間始終有道不能跨越的鴻溝,媽媽在顧家也不容易,同樣受盡了顧彌音的刁難。
在顧家,媽媽的身份就像一個用人。
顧越天不讓她去上班,以前美其名曰讓她不要太累。媽媽在家,每天很早起來做早飯,可是顧彌音和顧越天從來不在家裏吃早飯。晚上媽媽會做一大桌子菜,顧越天很晚都不回來的時候,她餓著肚子守著桌子,將菜熱了一遍又一遍。顧越天深夜回來,渾身酒氣,喝得爛醉,媽媽耐心地伺候他洗漱,從來沒有半句怨言。
顧越天在的時候,顧彌音就開始作怪,說這個菜不好吃,那個菜沒營養,說媽媽衣服沒洗幹淨,還罵她。媽媽不善言辭,也沒有去辯解。
顧越天對媽媽越來越不好,顧彌音就越來越開心。
晚上吃飯的時候,顧越天難得在家。媽媽病剛好,又開始在廚房忙碌,我進去幫她的忙。
顧彌音又開始在飯桌上發難,她的筷子在盤子裏挑挑揀揀,嘴裏還說道:“這個菜太鹹了,你是準備鹹死我們嗎?呸呸呸,這個菜看上去好惡心,讓人一點兒食欲都沒有。這個菜看著還行,可是我不喜歡吃,對了……”她抬起頭,用筷子指著媽媽說道,“等一下你把我的衣服洗了,臥室的衛生也該打掃了。”
“好。”
媽媽埋頭繼續吃飯。
我忍不住說道:“我媽又不是用人。”
顧彌音提高音量喊道:“你們吃顧家的,住顧家的,不用做點兒事嗎?”
當著顧越天的麵,我不想和她吵,媽媽也在桌子下麵捏我的手。
顧越天吃著菜,突然說道:“今天的菜確實沒做好。秀雪,你沒有以前用心了。顧家從來沒有虧待過你,希望你不要傷害阿音。”
媽媽捏著我的手一僵,說道:“我把阿音當成親女兒看待。”
顧彌音“咯咯”地笑了起來,諷刺道:“阿姨,你可別亂認女兒。”
顧越天小聲嗬斥顧彌音:“你好好吃飯,別說話。”
顧彌音被訓,雖然噘著嘴巴,但是眼神中的得意很明顯。
晚上,我推開顧彌音的房門,準備進去和她談談。
顧彌音不知道在弄些什麽,見我來了,急忙用書擋住,瞪著我,不悅地問道:“你來做什麽?”
我咬著嘴唇,直接說明了來意:“顧彌音,害死你媽媽的人是我,跟我媽沒有任何關係,所以請你放過她。”
顧彌音諷刺地笑了笑,尖酸刻薄地說道:“蘇熹,你以為你算個什麽東西,憑什麽對我指手畫腳?”
“我隻是在請求你。”我的語氣忍不住妥協了幾分。
顧彌音高傲地挑著眉毛,說道:“蘇熹,你求人也應該有個求人的姿態,是不是應該跪下求我啊?”
我咬著嘴唇,緊緊地捏著拳頭,手心被指甲掐出了印子。長這麽大,我從來沒有下跪過。媽媽也從來沒有讓我下跪,她說膝蓋代表一個人的尊嚴。
看見我猶豫,顧彌音又嘲諷道:“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愛你的媽媽嗎?怎麽你不跪下呢?難道你也隻是說得好聽而已?”
為了媽媽,我心一橫,屈膝重重地跪在地上。那一刻,我的尊嚴在顧彌音的嘲笑中消失不見。我隻想媽媽的日子好過一點兒,僅此而已。和媽媽相比,這些都算得了什麽呢?
顧彌音見我跪了下去,臉上的神情一僵。她白了我一眼,說道:“你願意跪多久就跪多久吧,我心情好了,說不定會答應你。”
她從衣櫃裏拖出一床厚被子,然後打開空調,惡作劇般笑著將溫度調到十八攝氏度,然後抱著厚被子,上床睡覺。
臨睡前,她還不忘說了一句:“我不太喜歡房間裏有聲音,如果你要跪的話,一定要安靜一點兒。”
說完,她倒頭就睡。
接近十一月份,天氣逐漸變涼。空調的冷風對著我吹,我渾身涼到顫抖。我咬著牙,忍著涼意繼續跪著,心裏想著也許多跪一會兒,說不定顧彌音就會答應不為難媽媽。
房間裏很安靜,聽得到顧彌音淺淺的呼吸聲和空調的聲音。我甚至能聽見細胞結冰的聲音,全身被冷風吹得麻木,毫無知覺,意識也模糊不清。
我似乎產生了幻覺,能聽到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的聲音,每一秒都是煎熬。我的頭劇烈地疼痛起來,思緒一片空白。
最後,我撐不住“咚”的一聲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顧彌音比我想象中狠心。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臥室的**,媽媽眼睛通紅,發著呆。
“媽……”我的嗓子又幹又疼,“我想喝水……”
媽媽遞過一杯水,我接過來一口氣全部喝光,這才覺得好些。
“你怎麽在阿音的臥室裏暈倒了?”
“媽,您可不可以不要問?”
“讓你受委屈了……”
我看了看時鍾,發現早已過了上課的時間。我匆忙從**跳下來換衣服,想要趕去上課。
昨天晚上在冷風下跪了那麽久,我隻覺得頭疼、身子發軟,還能夠去上學,主要是我不想落下太多的功課,哪怕是複習鞏固。
媽媽在旁邊說道:“今天我幫你請假了。”
我擺擺手,說了句“不用”,換好衣服後,拿起書包急匆匆地往學校趕去。
出門的時候,客廳裏坐著看報紙的顧越天突然說道:“蘇熹,阿音不懂事,你要多包容她。”
我的腳步一頓,隨即毫不猶豫地衝出了門。
在我的生命裏,一直缺乏一個父親的角色來教會我怎麽成長。在顧家生活了兩年半,也曾看見顧越天怎麽溺愛顧彌音。她要什麽東西,顧越天從來都是有求必應。不管顧彌音的要求有多刁鑽、多不合常理,顧越天總是想方設法滿足。
每當牽著媽媽的手時,我總希望另一邊有個高大的身影。曾經看著顧越天對媽媽很好,我以為他就是那個人。我也期待過,能把他當親生父親來看待。可如今看來是不可能了,不管顧彌音做了什麽錯事,他都會站在她那邊,不管對錯,一次又一次地縱容她。
經過兩年半,我終於看清,也不再期待。
去教室的時候,從梵迦的教室外走過,他轉身看到了我,隨即一笑。我扯了扯嘴角,同樣回以微笑。
那一刻,我的心情真的難以言喻。
下課的時候,梵迦在教室門口喊我的名字。班裏許多人都在起哄,我麵不改色地出了門,站在梵迦麵前。
幾天沒見,梵迦似乎更帥了。
“阿熹,你臉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啊?”梵迦關切地問道。
我搖搖頭。
“這幾天都沒有看到你……”
“媽媽生病住院了,我請假去照顧她。”
“那阿姨好點兒了嗎?”
“謝謝關心,她好多了。”
“阿熹,明天周末,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市裏的圖書館看書?那邊的書種類更多。”
不知道為什麽,梵迦發出邀請的那一刻,我的腦海裏突然閃現出孟西樓的身影。
如果我和梵迦在一起的時間多一點兒,是不是意味著顧彌音和梵迦在一起的時間少一點兒,那麽她和孟西樓在一起的時間就多一點兒?這樣,孟西樓是不是會幸福一點兒?
腦海裏這樣想著,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這樣小小的私心也刺痛了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孟西樓是我生命裏跨不過去的坎兒,能為他做的並不多,也隻有這些而已。
周六清早,顧彌音的心情看上去很好,她的穿著打扮也和平常不太一樣。她認真理順每縷頭發,化起了淡妝,平時穿球鞋瘋跑的她突然穿起了高跟鞋。
她收拾好,哼著歌出了門。
我慢吞吞地爬起來,看了看手表,距離與梵迦約定的時間還早。等我慢吞吞地到達圖書館門口的時候,遠遠地看見梵迦已經等在那裏了,旁邊還跟著顧彌音,還有……孟西樓。
顧彌音看到我的一瞬間,臉色都變了,而我也沒有想到她竟然也在。
梵迦笑著跟我打了招呼,顧彌音在旁邊不悅地問道:“原來你說的人是她。”
“嗯,我先約了阿熹。”
顧彌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和梵迦率先走進圖書館,其次是孟西樓,我落在最後麵。
孟西樓似乎又瘦了,他的劉海兒長了,遮住了眉眼,也隱藏起了當初的乖戾。那雙眼睛像是深海,沒有光,隻有無盡的安靜。
顧彌音和梵迦嘰嘰喳喳地走在前麵,我和孟西樓落在後麵。圖書館裏的人不多,一進去,那種安靜讓顧彌音不再說話。
我獨自去其他地方找書看,眼角的餘光追隨著孟西樓的身影。而孟西樓的目光一直在顧彌音身上,從來沒有離開過。
顧彌音拿著書偏著頭,不經意間抬起頭看著梵迦,那眼神中的愛慕癡纏顯露無遺。梵迦的眼神專注於書本,神情認真,顧彌音忍不住用手去觸摸他的眉眼。
孟西樓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惡狠狠地盯著梵迦,他全身散發著一股怒意。當顧彌音的手觸到梵迦的那一刻,孟西樓的怒火達到頂點。他似乎要衝上去,我幾步走過去,抓住他的手腕。
孟西樓回過頭,惡狠狠地盯著我。
我往後一縮,小聲解釋道:“如果今天你衝過去,顧彌音一定會討厭你的。”
孟西樓轉過頭,神色不明地看著那兩個相貌出色的人。
我知道,孟西樓心中有一頭猛獸,顧彌音對梵迦越是迷戀,那頭猛獸就越凶狠。無人知道,當那頭野獸被放出來,孟西樓會做出怎樣的事情。
到時候我又該怎麽辦?
孟西樓,我要拿你怎麽辦?
從書中我已經尋找不到寧靜,腦海裏胡思亂想,越想越慌。
快到中午的時候,梵迦提議去吃飯,顧彌音又開始瞪我。
我搖搖頭,說道:“媽媽還在家裏等我,你們去吃吧。”
顧彌音迫不及待地接話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去吃吧。女生一個人回家不安全,孟西樓,你去送送蘇熹吧。”
孟西樓垂著頭,自然知道顧彌音是什麽意思,“嗯”了一聲。
就這樣,梵迦被顧彌音拉著去吃飯,就剩下我和孟西樓兩個人。孟西樓見兩個人走遠,這才回過頭來對我說:“走吧。”
“啊?”
“我送你回家。”他的聲音聽不出是什麽語氣。
“不用了。”我急忙拒絕。
他看著我,認真地說道:“我答應了阿音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原來是為了顧彌音,我心裏不禁苦笑。
兩個人走在路上自然是相對無言。
有個問題我想了很久,猶豫了半晌,才問出口:“你知不知道蘇河鎮?”
“蘇河鎮……我隻知道去過,但是沒有任何記憶。”
原來他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唯獨我抱著回憶不肯撒手。
回到家,我在門口揮手向孟西樓告別,他轉身離開,沒有任何停留。
我剛進門,媽媽突然劈頭蓋臉地打了我一巴掌,她氣得渾身顫抖。
“你居然背著我和小混混約會,還讓他送你回家!蘇熹,你是不是長膽子了?”
我被媽媽這一巴掌打蒙了,站在原地,任由她罵著。
“你不是答應我好好學習的嗎?為什麽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
“媽……他隻是送我回家,我和他之間沒什麽,您誤會了……”我捂著臉委屈地解釋道。
媽媽愣在原地,突然一把抱住我,眼淚也掉下來。她不斷跟我道歉:“對不起,熹熹,媽媽隻是太在乎你,看到你和小混混在一起氣昏了頭。”
我很想說“孟西樓不是小混混”,可是這句話卡在喉嚨裏說不出口。
媽媽的這一巴掌讓我離孟西樓更加遙遠,也讓我明白,如果繼續喜歡孟西樓會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我和孟西樓之間不僅僅隻有顧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