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彌音恨我的理由很充分,因為她的媽媽是為了救我而死。

我十四歲之前都沒有離開過蘇河鎮,所以那個時候的我特別渴望出去看看。過年的時候,許多城裏人提著大包小包,光鮮亮麗地榮歸故裏,街坊鄰居都在傳誰賺了大錢,誰家女兒嫁了個好人家,回來的人講著大城市是多麽好。

第一次,我對城市生出了向往。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沒頭沒腦地對媽媽說道:“媽媽,我想去看看城市是什麽樣子。”

媽媽手裏的筷子一頓,頭也不抬地說道:“聽說市裏新建了一個濕地公園,等你中考結束,我帶你去玩。”

“嗯!”我用力扒了兩口飯。

從蘇河鎮去市裏坐車要五個小時。

中考之後,媽媽果然兌現諾言,帶我去市裏。我坐在大巴車上,搖搖晃晃地看著那些沒看過的風景。即將成熟的稻田,滿目的荷葉,連綿的茶山,還有無盡的綠,一花一草都讓我驚奇,一隻飛過的鳥也讓我覺得歡喜。

未知的世界總是神秘美好的。

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到了市裏。看著高樓大廈,我隻覺得自己不過是滄海一粟,那麽渺小。

濕地公園很大,也很漂亮,可能是由於剛開發,人不多。公園中間是一汪澄澈的湖泊,天空是碧色的,湖水也是碧色的,一眼看去,都是碧色。

我掙開媽媽的手,跑到湖邊,貪婪地看著一切,看著這個不屬於我的地方。

突然,我聽到媽媽尖叫一聲,我的身體被什麽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前傾,而前麵就是湖。

“撲通”一聲,我掉到湖裏,水從四麵八方湧來,那個瞬間,我的視線一片模糊。

身體一直往下沉,好像要沉到地獄,肺似乎要炸開了。

是不是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媽媽……

怎麽辦……

我腦海裏的最後一絲意識也消失了。

醒來的時候,耳邊是媽媽小聲地抽泣聲。

原來我已經躺在醫院的病**了。

我渾身難受得要命,聽見媽媽哭,心裏更是難過。

“媽……”

原本埋頭哭泣的媽媽驚喜地抬起頭,露出又紅又腫的眼睛。

她顫抖地抓著我的手,顫聲問道:“熹熹,你感覺怎麽樣……”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難受……”

媽媽關切地問道:“你哪裏難受?快告訴媽媽,我去叫醫生。”

我剛想回答,便看見門口的縫隙裏射來怨毒的眼神,那樣的眼神仿佛要把我撕碎一般。從門縫中,我看到門外站著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女生。

那樣的眼神讓我忍不住往後縮了縮。

“媽……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情……”我都記不得了。

媽媽說,有個阿姨救了我,可是我被救起來,她卻沒能起來。等到會遊泳的人趕到時,那位阿姨已經被淹死了。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一個陌生人的死換來了我的活,從此我的身上背負著另一條生命。

門外那個女生突然衝進來,推開了媽媽,死死地揪住我的頭發。

“都怪你!我媽媽死了,都怪你!你怎麽不去死啊?你為什麽不去死啊?”女生一邊揪我的頭發,一邊崩潰的破口大罵,她的臉上全是淚痕。

我還沒反應過來,門外就走進來一個中年男子,他大步走過來將女生拉開:“顧彌音,你別鬧了!”

女生拚命掙脫男子的手,喊道:“她害死我的媽媽,她害死了我的媽媽呀……”她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埋頭哭泣,“我要媽媽……”

我艱難地起身,站在女生麵前,深深地鞠躬,愧疚地說道:“對不起……”

她抬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厲聲質問道:“你說了對不起,我媽媽就能回來了嗎?你還不如去死!”

媽媽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裏,也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對不起……”

中年男子微愣,然後緩緩喚道:“秀雪……”

媽媽的身體僵硬了,她抬起頭,看清眼前的人是誰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微妙。

“越天,是你……”很顯然,媽媽的語氣也帶著驚異。

原來兩個人竟然是舊識。

“二十年了……”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對不起……”

“唉,都是命……”顧越天最後一聲長歎在病房裏顯得特別哀傷。

我緊緊地抱住微顫的媽媽,不知道該怎麽辦。

後來,我們回了蘇河鎮。媽媽經常發呆,炒菜忘記放鹽,看著電視,思緒也不知道飛到了哪裏。

媽媽有心事。

過了幾天,媽媽帶回一對陌生夫妻,領著他們把房子裏裏外外看了一遍。我拉著她的衣袖,眼巴巴地問道:“媽,您要賣房子嗎?”

媽媽不語。

晚上吃飯的時候,媽媽突然問道:“熹熹,你喜不喜歡城市?”

我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

我好想說“喜歡城市,想在城市生活”,可是媽媽一個人真的太累了。

“熹熹,以你的成績可以去讀市裏最好的高中。我們把房子賣了,去城市生活吧。”

“可是……您舍得這裏嗎?”

其實是我舍不得。在蘇河鎮生活了十幾年,哪條小巷子的小吃最便宜最好吃,哪家飾品店裏的發飾最好看,哪家超市最便宜,都一清二楚,去城市有太多的未知數。

媽媽也是萬般猶豫,最後一狠心,還是把房子賣掉,隻身帶我去了市裏。我們租了一間小小的房子,開始了新的生活。

半年內,我上了高一,媽媽找到一份收銀的工作,顧越天來過幾次,他和媽媽兩個人有說有笑。

我的心裏似乎有根刺一般,有一天,媽媽問我:“熹熹,你願不願意顧越天當你的繼父?”

我想說“不願意”,可是看到媽媽期待的眼神以及她發間不知不覺鑽出來的白發,我回答道:“你喜歡就好。”

那一刻,她竟然紅了臉。

就這樣,我們搬進了顧家。媽媽和顧越天領了結婚證,沒有婚禮,沒有宴請賓客。

顧彌音是最反對的,也鬧得最凶。我和媽媽搬進顧家的第一天晚上,顧彌音拿著水果刀,威脅顧越天,讓我們滾出顧家,不然她就自殺。

顧越天看著又跳又鬧的顧彌音,低聲歎了口氣,說道:“音音,這半年你趕走了好幾個人,我真的累了。我隻想你有個完整的家,我也想要一個家……”

最後一句話說得那麽輕。

我看到顧彌音的眼淚,也看到她眼中的恨。

那個年紀差不多四十歲的男人,神情低落,說他想有個家的時候,我媽媽的眼淚也奪眶而出。

不管顧彌音願不願意,我和媽媽還是住下了。為了不讓顧越天擔心,那些委屈通通沒告訴他。

比起失去媽媽,我所受的委屈或許根本不算什麽。

顧彌音隻是被寵壞的孩子,那麽折騰是因為怕靠近的人搶走她手中的棒棒糖,其實來的人隻想給她一個擁抱。

她比我可憐多了,所以她再怎麽欺負我,都是應該的。

如今她也讀高三,成績一樣差得一塌糊塗。而我在複讀班,被人戲稱為高四黨。

高三一棟教學樓,高四黨就在三樓最角落占了四個班,而我讀的那個班的隔壁恰好是梵迦的班。

下課的時候,我喜歡站在走廊上看風景。我們學校的地理位置比較高,所以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有時候我傻傻地想,要是能飛向那些地方就好了。

對於城市的喜歡,早就在這三年中消失殆盡。城市就像那些光鮮亮麗的人,永遠不知道背後有什麽陰暗麵。

下課後,梵迦也經常站在走廊上。我和他隔了三米遠,各自沉浸在某個遐想世界。

經常有路過的女生小聲讚歎道:“哇,好帥啊……”

我也看到過不少女生大膽地給梵迦遞情書,梵迦總是微笑著接過情書,然後說“謝謝”。

其實每次看到他,我都挺尷尬的,因為總會想到那個擁抱,讓我不自覺地燒紅臉。

下課後遇見多了,我再見到他會微笑,他會同樣回以微笑。到後來,他會笑著打招呼:“你又在啊……”

我笑著點點頭,那些不自然也漸漸沒了。梵迦愛看書,我路過他們教室去上廁所的時候,會無意識地瞥一眼。梵迦的座位挨著走廊,所以他手上拿什麽書,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喜好和別人不同,其他男生要麽拿著武俠小說,要麽拿著體育雜誌,而他喜歡看國外的哲學書。

《存在與時間》,海德格爾的書。

這本書不該是這個年紀看的。

對於存在的探討,對於時間性與曆史性的分析,都不屬於現在的我們。或許梵迦的特別不隻來自於他出色的外貌,更因為那種與生俱來的與別人不同的氣質。

自從政治課開始講哲學後,我也曾到圖書館翻過關於哲學的書。海德格爾有一句話讓人印象深刻——模糊性是智慧固有的美德。

也許真正的智慧是描繪不清的。

等到我上廁所回來,梵迦已經站在了走廊上,身影配合著光和影,看上去很不真實。我路過他的旁邊,聽到他喃喃自語:“那朵花枯死了……”

我停下腳步,心念一動,說道:“向死而在。死亡是最本己的可能性,那是人真正的本性。其實花也一樣,死亡也是證明其存在的一種方式。”

“原來你也是海德格爾的書迷啊……”梵迦的眼中帶著幾分難以置信。

我微微一笑,說道:“圖書館有他的書,所以借來看了看。”

“你有什麽心得嗎?”

“最大的心得就是對死亡的認知吧。”

有一天我們終究會死,如果沒有什麽證明我們曾存在過,那死亡就是最好的證明。

和梵迦聊天是很愉快的事情,我說的他都懂,他說的我也都明白,不知道為什麽,和他聊天很輕鬆。

“蘇熹,跟你聊天很愉快。”

我微微一愣,原來梵迦也有同樣的想法,而且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如果沒記錯,我們從來沒有交換過名字。

“你怎麽知道我叫蘇熹?”

“你可是鼎鼎有名的年級第一啊。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梵迦。”

我不好意思地抽了抽鼻子,然後打趣道:“我知道你叫梵迦,因為你可是鼎鼎有名的帥哥啊。”

“下次你去圖書館的時候叫上我吧。”

“好啊。”

上課鈴聲響起,我和梵迦回到了各自的班級。

因為和梵迦走得太近的緣故,周圍的同學傳出了許多風言風語,我倒覺得無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斜。

學校裏有許多女生喜歡梵迦,但我沒想到的是,顧彌音竟然也喜歡梵迦。

某天下課的時候,我聽到顧彌音在外麵的走廊上高聲叫著梵迦的名字,厚著臉皮問道:“梵迦,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我不知道梵迦有沒有說話,但是聽到隔壁教室男生吹著口哨起哄。

顧彌音繼續高聲說道:“梵迦,我配得上你!”

最後,顧彌音的班主任把她拖了回去,還在廣播裏通報批評她,說她擾亂學校紀律,騷擾其他同學。

顧彌音做事從來都不拖泥帶水,連喜歡一個人也一樣,迅速果斷。而我呢,隻能安靜地凝望,好像什麽事情也做不了。

自從顧彌音跟梵迦表白後,就開始了轟轟烈烈的追求行動。每天一下課,她就跑到窗邊,跟梵迦打招呼。每天,她都會給梵迦一張字條和一個小禮物,上麵了寫一句很美的情詩。如果在古代,顧彌音一定會成為李清照。

她追人的事情傳遍了整個學校。班主任批評,年級主任批評,她通通當成耳旁風,每天依舊我行我素。

顧彌音像一團火,凡是她靠近的人,都會覺得炙熱。

“梵迦總是笑著接過禮物和字條,然後認認真真說謝謝。顧彌音叫他去做什麽,他也會答應去做,從來沒說過拒絕的話,估計不久後他們就該在一起了吧。”這是坐在我前麵的女生複述隔壁班女生的話。

而此時此刻我想的是,如果顧彌音和梵迦在一起,那孟西樓該多麽傷心啊。在孟西樓出現以前,顧彌音身邊很多男生圍著轉,但是自從孟西樓出現後,那些喜歡顧彌音的男生隻能遠遠望著,從來不敢靠近,因為夢西樓的拳頭從來不會留情。凡是靠近顧彌音的人,都會被他揍一頓。

孟西樓喜歡一個人的方式也很簡單,就是跟著她。

所以,每次我看到顧彌音來找梵迦的時候,孟西樓都跟在身後。顧彌音和梵迦歡快地說著什麽,孟西樓隻是默默地站在一邊,眼神落在她身上,迷戀又傷感。

顧彌音眼裏隻有梵迦,孟西樓眼中隻有顧彌音,我的眼中隻有孟西樓。

這一場愛情的追逐戲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

這是多麽諷刺,不是嗎?

不管有多少女生喜歡梵迦,不管有多少人傳著謠言,梵迦中午吃過飯後都會在教室門口等我,然後和我一起去圖書館。

一起去圖書館的路上,已經有女生指指點點,我有些不自在,梵迦卻是一臉坦然。見他這樣,我也忍不住挺直了腰杆。

中午圖書館沒什麽人,很安靜。我和梵迦一人拿了一本書,坐在窗邊的桌子旁看著,沒有說話,隻聽見翻書的聲音。

梵迦就坐在我對麵,他專注地看著書。這樣近距離看他,那張臉更是讓人移不開視線。

突然,梵迦抬起頭問道:“我臉上有字嗎?”

我搖頭,臉微紅,說道:“你挺好看的。”

“謝謝。”

安靜的時光總是讓人容易想起蘇河鎮,也讓人容易想起孟西樓,字裏行間都印著孟西樓的雙眼。

我讀高二,孟西樓讀高一。

和孟西樓再度相遇是在學校的校門口。他騎著摩托車飛馳過來,而我專注於想事情,根本沒注意有摩托車靠近。直到一聲長長的刹車聲響起,摩托車在離我大概三十厘米的地方停下,我才回神過來。

孟西樓沉著臉,毫不客氣地吼道:“你沒長眼睛啊?”

我一看見麵前的人,就認出了他。

他的棕色眼眸和頭發跟記憶中有差別,但我還是第一時間認了出來。

看見他一臉不悅,我急忙說“對不起”。

“你想死就滾遠點兒行不行?”

我微微一愣,然後靠邊讓出位置。他騎著摩托車飛馳進校門,保安攔都攔不住,惹得路上的人連連尖叫。

我愣愣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有一種失而複得的心情。

這些年,我一直反反複複地溫習那個擁抱,反反複複地想為什麽要去心疼他,要去抱他。我怕忘記他的眉眼,所以經常去回憶他的臉。

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麽那個沉默的少年會變得如此暴躁,如此囂張。

後來每周我都會聽到廣播裏通報批評孟西樓又做了什麽壞事,要不就是毆打學生,要不就是翻圍牆,要不就是作弊。

反正壞學生做的事情他通通都在行。

連我都變了,何況是孟西樓?

回憶會讓人變得蒼老,我才十幾歲,卻覺得經曆了一生。

下午放學的時候,我收拾書包準備回家,想不到梵迦的身影出現在教室門口。等我走出去的時候才發現,他身後跟著顧彌音。

“阿熹,顧彌音說外麵開了一家冰激淩店,你去不去?”梵迦見我出來,笑著問道。

阿熹?對於這個稱呼,我有些不適應,好像跟梵迦也沒有熟到這個地步吧。

顧彌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神中自然帶著警告。

我看著梵迦,搖搖頭說道:“對不起,我還有事,你們去吧。”

“梵迦,既然她不去,那就我們去吧。”顧彌音在旁邊催促道。

梵迦點點頭,說道:“那你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嗯,拜拜。”我揮揮手,不再打擾他們,轉身離開。

出校門的路上經過籃球場,課間的時候這裏尤其熱鬧。我無意中看到孟西樓孤單地坐在籃球架下,眼神不知道落向什麽地方。

這一幕在我心上狠狠一撞,撞出一個很大的缺口,讓我無端覺得心酸。孟西樓有些東西還是沒變的,比如他此刻的落寞傷心。

大概是顧彌音不讓他跟著,他才會這樣吧,孟西樓的喜怒哀樂都掌握在顧彌音的手中。

我不由自主地繞到小賣部買了一瓶水,然後穿過籃球場,在他身邊坐下。

他沉浸在另一個世界,所以沒發現我。

當我把水遞過去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

“你喝點兒水吧。”我好心好意地說道。

孟西樓的神情突然變了,他突然揚起手將水打到一邊,眼神中帶著**裸的厭惡,喊道:“你滾開!”

我被孟西樓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愣在原地,隨即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被心愛之人討厭的感覺,真的很難形容那是怎樣的揪心與難過。

我不肯在孟西樓的麵前掉下眼淚,免得他笑話我。

孟西樓一臉凶惡,似乎看到了我的眼淚,他的表情稍微緩和,然後搶過水,說道:“你們女生動不動就哭,還真是麻煩。”

見他接過水,我的眼淚也終於止住。

孟西樓擰開了瓶蓋,往嘴裏灌了一大口水。

看著他的模樣,我豁出去了,說道:“我叫蘇熹。”

“我見過你,知道你是誰。”

我的心瞬間懸起來,莫非他想起我了?

“你是阿音的妹妹。”

“哦……”我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

孟西樓認不出我了,又或許他早就忘記當年給過他擁抱的人。人的腦袋隻有那麽大,能記起的人和事太有限了。

我不怪他。

也許是因為我沒有顧彌音那麽漂亮,不像她那樣一舉一動都牽扯人心。

若我是男生,同樣也會喜歡顧彌音的。

孟西樓不需要我,所以我沒有逗留太久,怕他更加討厭。

回家的時候,顧越天不在,顧彌音也還沒有回來。按照慣例,媽媽應該是在家看電視劇。可是回到家,媽媽卻不在客廳。

我走進臥室,發現媽媽躺在**,不時傳出低聲的呻吟聲。我立即前去查看情況,媽媽的臉通紅,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嚇人。

我手足無措地扶她起來,發現接觸到她身體的每個地方都是滾燙的。我吃力地扶著她,艱難地一步一步走出門打車,心焦灼成灰。

媽媽的嘴唇發白,渾身都是虛汗,濕漉漉一片。

我好不容易才把媽媽送到醫院,然後掛號,辦住院手續。媽媽躺在病**輸液,醫生說若是再晚點兒送來醫院,說不定會燒成肺炎。我這才鬆了一口氣,瞥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走之前我特地拿了媽媽的手機,可是直到現在,沒有一個電話。我猶豫著要不要給顧越天打個電話,可是轉念一想,又放棄了這個想法。

媽媽和顧越天結婚後,可能真正開心的時候就是剛開始兩個月。顧越天事事順著媽媽,後來,他經常在外麵應酬,很晚才回來,身上的脂粉味也很重,媽媽的生日也沒有放在心上。可是媽媽從來沒有說過什麽,沉默地做著應該做的事情。

她不開心,但是每當我問她為什麽不開心的時候,她總說:“人生總是有許多無奈的。”

對啊,人生有那麽多無可奈何。

看著媽媽憔悴的容顏,我還是決定給顧越天打電話。

她醒來的時候,應該是希望看見他的,畢竟媽媽孤獨太久,她心裏的渴望完全被隱藏起來了。

我撥通了顧越天的電話,他的語氣很不好。

“你有什麽事情等會兒說,我在忙。就這樣,我掛電話了!”

“叔叔,媽媽生病住院了……”我急忙說道。

“是你啊……好,我知道了。這事等會兒再說吧,我現在真的很忙。”

他說完就掛了電話。

嗬,我不禁諷刺一笑。

電話那頭明明傳來一個嬌聲,說著:“顧總,快來喝酒。”

他很忙,忙著在外麵花天酒地,卻不管生病的妻子。

愛情是盲目的,婚姻又何嚐不是?

出來的時候,我忘了帶錢包,身上僅有的零錢掛號辦手續了,到現在還沒吃飯,我隻好打電話向夏菡求救。

夏菡是我唯一的好朋友,也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我也隻記住了她的電話。

電話打到夏菡那裏去的時候,她似乎正在睡覺。

“熹熹,你最好有個很好的理由打斷我睡美容覺,不然我一定讓人把你丟進男浴室。”

夏菡說話向來如此,一點兒也不像個千金小姐。她脾氣向來火爆,但是心地很好。

我猶豫了一陣,才尷尬地說道:“你可不可以借我一點兒錢……”

“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呢!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你在哪裏?我馬上來!”

夏菡的豪爽來自於她的家庭,第二句是她的口頭禪。在她眼中,不能用錢解決的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

等夏菡趕來的途中,媽媽醒過一次。她掙紮著問顧越天有沒有來,我搖搖頭說興許有什麽事情耽擱了。

她的眼神漸漸變暗,最後閉上眼睛又沉睡過去。這個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

夏菡風風火火地趕來,我坐在病房外麵等著她。上了大學,夏菡變得很不一樣,她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咚咚咚”的走過來,看得我心驚膽戰。她的頭發染成了栗色,燙成了大波浪卷,看上去風情萬種,兩個銀色的耳環隨著腳步不斷晃**。

夏菡本來就很好看,經過這麽一打扮,更加明媚動人。

“熹熹,你知道嗎?剛才我去攔車,那個司機居然問我是不是去酒吧。”她一邊罵罵咧咧地坐在我旁邊,一邊將手中的保溫盒遞過來,“我給阿姨帶了粥……”

她說到這裏,我的肚子很不合時宜地叫了出來。

夏菡哈哈大笑,吊兒郎當地摟著我的脖子,說道:“我帶你出去吃飯,讓小護士看守一會兒。”

我紅著臉,一邊感動著她想得那麽周到,一邊低聲說道:“這是醫院,你大聲說話,小心被護士訓!”

夏菡高聲說了句:“誰敢訓我啊?”

她的話音剛落,就有經過的護士說道:“醫院裏禁止高聲喧嘩。”

夏菡站起來,把護士拖到一邊,把保溫盒塞給她,又指了指病房,說道:“麻煩你幫忙照看一會兒,如果病人醒來,麻煩你喂她喝粥。我們離開一會兒,四十分鍾後回來。”

那個護士還想推辭什麽,夏菡硬是塞給了她,然後嘻嘻哈哈地拉著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