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是聽見了,卻沒有睜開眼睛。
緊閉著的眼睛裏流下一行眼淚。
付雲景伸出手去為她拭淚,他的大拇指有一點粗糙,劃過她的臉。
穆曼君緩緩地睜開眼睛。
從小,她就有一雙格外富有神采的眼睛,巧笑倩兮,眸若星辰,每次笑起來的時候,穆曼君的眼睛都會眯起來變成彎彎的月牙狀。
他有多久,沒見過她像幼時那般無憂無慮地笑?
越長大的穆曼君,越沉鬱安靜,連笑也是淡淡的。她刻意地疏遠他,僅僅是因為那個生而不祥的詛咒嗎?
“曼君,”付雲景自嘲地勾起嘴角,“你寧願死,也不願意陪在我身邊。”
一顆心,沉到最低點。
大驚過後的沉寂,付雲景不堪重負地坐在床邊,第一次對穆曼君流露出他的失落。
穆曼君搖頭道:“小哥哥,不是這樣。”
他定定地看著她,咬了咬牙,語氣平靜地說了下去。
心裏波濤洶湧,可是卻依然像個哥哥那樣,苦口婆心地勸說。
“這是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的戀愛,不值得你這樣,”付雲景說道,“韓宇烈做事太過於衝動,韓家水也太深,我認為他實非良配,你應該再慎重地考慮一下。”
這話說完,他自己都覺得假,怎麽可能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她和別人在一起,再去壓抑下看到她受傷害幾乎要毀滅世界的那股衝動。
付雲景完全無法繼續淡定地說下去。
一直以來,他都是個隱忍的人,身負重任前行,可是此時,太陽穴突突地跳,他隻要想到方才穆曼君那縱身一躍,心裏就有一把火升騰而起,恨不能將傷害她的人碎屍萬段!
“不要因為不相幹的人,傷害你自己。”付雲景摸了摸她的頭發,他的手有一些顫抖。
她那樣美好,那樣纖細柔軟,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人舍得傷害她!
“小哥哥,我害怕。”穆曼君委屈地抽了抽鼻子,情緒再也壓抑不住,掩麵痛哭了起來。
付雲景一句話也沒說,攬穆曼君入懷,任由她在懷裏哭了個天崩地裂。
就在那一刹那,決心已下。
他再也不會容忍旁人傷害她。
“曼君,嫁給我。”
“……”穆曼君淚盈於睫,一時愣住,卻看到付雲景嚴肅且認真地雙目注視著她。
他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怕什麽。"
他看著她長大,當然知道她心裏最大的恐懼是什麽。
“曼君,嫁給我,做我的妻子,我的姓氏冠以你的名字,從此再無人敢說你無名無分。你再也不用害怕。”
付雲景的神色是嚴肅而鄭重的。
“我生而不祥……”
“曼君,嫁給我,任何不詳都會由我來承擔。”
“我不要這樣!”
穆曼君執拗地搖了搖頭:“我怎麽可以害了小哥哥……我怎麽可以害了小哥哥!我害怕成為小哥哥的負擔,害怕為小哥哥帶來任何的不詳,我寧願一個人青燈古佛……”
“想和我在一起嗎?”幾乎是直截了當的,他平靜地看著她,一字一字地問道。
“我……”
“不論生死,不論愛情,你想要和我在一起嗎?就在我身邊,什麽都不用害怕。”
付雲景生平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對著這個世界上自己最想要得到,也最愛戀的人說出內心真實的想法。
“曼君,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我……”她被握住雙肩,感覺到他手心裏的灼熱,幾乎將她融化,有些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我願意的,我害怕離開小哥哥。”
話剛出口,他炙熱的吻就落在她的唇上,近乎瘋狂。那樣壓抑的,隱忍的愛戀,如同山洪暴發般淹沒穆曼君。
唇齒纏綿間,穆曼君的眼淚一滴滴落下來,付雲景輕輕地吻去她所有的眼淚。
她一直都知道的,一直都在依仗的,不過就是這樣一份愛戀。
“曼君,嫁給我。”
穆曼君垂下眼睛,輕聲說道:“好。”
“要變得強大起來,像我當年保護你那樣保護自己。”付雲景低下頭,親了親他的小姑娘,她的額頭光潔如玉,頭發散發出甜蜜的氣息,閉著眼睛的樣子嬌俏又甜美。
穆曼君不欲張揚,所以他們的事很低調,對外宣穆曼君重病休學,付雲景將她安置在家中將養,她不喜歡外出。很多人都再也沒有見過穆曼君,韓宇烈因為這次闖了大禍,被韓風烈送出了國。
韓宇烈和穆曼君之間的種種,都隨著韓宇烈的出國逐漸地被抹去,韓家和付家依舊長久地對峙著,可是這些,都已經不是穆曼君再會關心的事。
穆曼君從來沒有像這樣在付雲景身邊安靜地停留過這麽長時間,他近乎走火入魔的迷戀,都有了著落。
而她,所有擔心的恐懼的,所有從小到大故作的懂事,也都通通放下。
一個春日的清晨,房間仍然是穆曼君居住的房間,她躺在床上裝模作樣地閉上眼睛,感覺到有個人腳步輕緩地走了進來。
“嘩啦啦”,有人緩慢地拉開了窗簾,有光進來,整個房間都明亮起來。
光透過眼簾,她下意識地蒙上被子。
露在被子外的頭發被人撫摸著,那人的手溫暖穩定,付雲景的聲音裏帶著笑:“曼君,快點起來。”
她躲在被窩裏搖頭,有些撒嬌耍賴的意味。
付雲景看似溫和,其實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他習慣了下決斷,也習慣了被服從,可是麵對著他最心愛的小姑娘,他隻是勾起嘴角,露出個溫柔的微笑,輕聲道:“要不然我在樓下等著你?”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若是平時,她想怎樣都可以,可是今天,她必須起床,和他一起前往合歡別院。
付雲景訂婚,是付家的大事,整件事前前後後都是他一個人在操持,他習慣了站在最前麵,也習慣了站在最高的地方,一切的事情隻要他去做就好。
可是當穆曼君掀開被子的時候,他還是驚詫了。
她的頭發還是散亂的,可是身上整整齊齊地穿好了衣服。付雲景幾乎可想見,她是在天尚未亮的時候起床穿衣梳妝,然後坐在房間你等著他,隻為了這一天,這樣陪伴著他去別院,用最鄭重的態度。
付雲景和穆曼君其實骨子裏是一類人,他們不會口頭許諾太多的東西,可是有些事一旦認定了,就會拚命去做。
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愣了半晌,俯下身去,擁抱住穆曼君,下巴抵住她的額頭。
穆曼君環抱住付雲景。
這些日子以來,她還是住在自己的房間,他依然忙著事業,可是兩個人的心裏都是極為安定的感覺,仿佛這一生就這樣塵埃落定,再也不會離別和孤獨。
穆曼君將臉貼在付雲景的胸膛,低聲問道:“阿公會高興……我們這樣去看他嗎?”
付雲景說道:“阿公會高興的。”
他忽然明白當年阿公的種種深意,為什麽阿公那樣看重他和穆曼君在一起,為什麽看到他們要好,阿公的神情是那樣地欣慰。從一開始,阿公就知道他這樣隱忍又沒有安定感的人,會將人生中最初的溫暖留在身邊,他抗爭了那麽久,都無法抗過那點私心。
想要留穆曼君在身邊,生生世世的那點私心。
“曼君,我還是覺得這樣太簡單了。”
沒有盛大的婚禮,沒有親友的祝福,沒有公告天下的宣揚,隻不過是別院裏簡單的儀式,晚上一頓自家人在席的喜宴,這一切都太過於簡單。
付雲景不在乎會被如何評說,他隻是想要給她所有,可是她什麽都不要,隻要這樣極致的簡單。
“夠了。”穆曼君仰頭看著他。
從小,她就太明白過猶不及的道理。
“好。”付雲景淡淡歎了口氣。
杜璿早已經候在樓下大廳,阿南的手臂還沒有好,仍然打著石膏,臉上卻有掩飾不住的喜氣。
那樣的兩個人走下樓來。
付雲景黑色正裝,容顏清俊,穆曼君一襲紅裙裝,樣式簡單,梳了發髻,挽著付雲景的手臂,神色溫婉。
杜璿上前一步:“付先生,付夫人,車已經備好了。”
合歡別院,是他們初遇的地方。
付雲景最惶恐的少年時期,就在此度過。在這裏他遇到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如同仲夏夜一株綻放的花朵,就這樣刻進了靈魂裏。
“曼君,小心。”付雲景牽著穆曼君的手,一步步地登上石階,兩側樹葉青翠,山間環境清幽,隻有啾啾幾聲鳥鳴。
“阿公,曼君來看您啦。”穆曼君看著墓碑上老人肅穆的容顏,鼻子一酸,潸然落下淚來。
杜璿在側適時地遞上手帕。
“阿公,我會好好照顧曼君。”
那一天,兩人靜靜站在阿公的墓碑前,許久,誰也沒有說話。隻是,付雲景和穆曼君的雙手一直都是交握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最簡單不過的一句話,卻也是最難做到。
半生的執著,都在交握的那雙手中。
之後的日子,都是瑣碎的日常,付雲景一如往日般忙碌,卻再也不孤單,每日回到家中,都有明燈如鏡,燈下有在等候他的人,仰臉微笑,所有的辛苦都成了不足言道的小事。
自此,塵埃落定。
*****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