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兒。

隔著煙霧,杜璿還是清晰地看到他。

付雲景揚起下巴,側臉瞥了杜璿一眼,說道:“我沒有讓你進來。”

杜璿心裏詫異了下,麵上卻微笑著不動聲色,退到門口,說道:“雲少,對不起。我本以為你沒有回來,想要進來整理下文件的。”

付雲景也笑了下:“今天的電影怎麽樣?”

“不是太好看。”

“哦?”

他難得有興趣問這些,杜璿慢慢地走進來,整理著桌上的文件,說道:“先看了一場戰爭電影,血肉橫飛,阿南看得專注地很,然後是一場愛情電影,我覺得好看,他睡著了,最後是一部黑幫電影……”杜璿說道,“裏麵有個很忠心的殺手,愛上了大哥的女人,最後死掉了。結局不好,我不喜歡。”

“原來你喜歡大團圓?”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大團圓。”杜璿打開窗戶,讓風吹進書房,吹散了一室的煙,回過頭就看到付雲景正在若有所思地盯著桌上的一張照片。

杜璿當然知道那張照片。

穆曼君剛剛去法國,郵寄回來的一張照片。

背景是恢弘的廣場,天空碧藍如洗,她眯起眼睛笑顏如花。

“杜璿,現在的一切,是你想要的嗎?”付雲景問道。

“……”杜璿低下頭,沒有回答。

過會兒,她說道:“我的一切都是雲少給的。”

她想要被他庇護,不是做街頭的流鶯,麵臨人老珠黃的命運,而是做猛獸身邊的一隻鳥,遠遠地跟著他的腳步飛在空中。

“所以你知道?”付雲景抬手將那張穆曼君的照片按倒在桌麵上。

“雲少我……”

“曼君是我眼看著長大的,沒有人指點,她不會是現在這樣。”付雲景緩緩地說道,將信封從抽屜中拿出來,放在桌上。

成疊的信封,上麵有著清晰的郵戳。

這些年,杜璿和穆曼君的通信。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杜璿,你教得真好。”付雲景淡淡地說道。

杜璿麵色巨變,神色閃爍,不敢去抬頭看他,可是也不敢低下頭去。

付雲景的臉輪廓清晰,此時板起臉來,目光冷峻,多年積壓的威儀壓迫得杜璿麵色蒼白如紙。

“她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原來她不覺得這裏是自己的家……”付雲景抬起手臂將那疊信封扔到杜璿麵前,空氣凝重的連呼吸都無法平穩,杜璿淺淺地吸了口氣,卻措不及防地被付雲景一把拽到麵前。

他動了怒,雙眸幽深陰暗,盯著她說道:“讓曼君有這種心思,對你有什麽好處?”

“雲少,如果她沒有離開的想法,我怎麽教,她也不會離開的,對嗎?有這種心思沒有什麽不好,這個世界上沒人願意做籠中鳥,我隻是教會她飛,飛的越高才能看到越多的風景,也才會知道哪一根枝椏適合落腳。”

付雲景盯著杜璿。

這是個美麗的女人,臉孔精致地描畫過,此時的神態是委屈的,楚楚動人讓人不忍再問下去,可是他是付雲景,要的是絕對的忠誠,卻忽然發現身邊的一切早就被人動了手腳,他最珍愛的瑰寶,被人不知不覺地偷了去,而輔助偷東西的人卻是身邊最信任的下屬。

那種憤怒超越了一切。他太大意了,忘記了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穆曼君對韓宇烈情根深種,他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而這其中最關鍵的一環,將穆曼君教成現在樣子的人,竟然是他委托照應曼君的杜璿!

“曼君叫我一聲杜姐姐……”杜璿的手臂火辣辣地疼,她卻始終微笑著,“我教曼君獨立有什麽錯?您是因為我教曼君獨立而惱怒,還是因為她喜歡韓宇烈而惱怒?”

“杜璿!”

杜璿揚起下巴,湊近了付雲景。

“您後悔留我在身邊嗎?”

“好用的刀,一定傷手,我不怕自己會受傷。”

“那現在呢?現在您後悔留我在身邊嗎?”

付雲景別過臉去:“杜璿,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第一次,他流露出隱藏的情緒在杜璿麵前,像一個有點茫然的孩子,帶著不確定和質疑,喃喃地又重複了一遍,“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辦。”

杜璿為付雲景點了一支煙,溫順地垂下脖頸,輕聲說道:“雲少,隻要你發話,我有辦法讓曼君小姐回來。”

“那她會快樂嗎?杜璿,我不知道還可以給她什麽……”

“在我心裏,雲少從來都不是這樣猶豫的人。是因為太在乎嗎?曼君小姐在雲少心裏,怎麽就這麽重要?”杜璿歎了口氣,“雲少,我犯了您的底線,也許明天我就不在您身邊了。”

“我沒想過要送你離開。”

杜璿的眼睛瞬間亮了:“雲少!”

付雲景坐著,杜璿站在他身邊,她一直這樣站在他身邊,他沒想過要讓她離開。

“你知道你的位置在哪兒嗎?”付雲景問道。

杜璿何等精乖的人,她將桌上的相片扶正,然後往一旁退了半步。

“陪我走走。”

付雲景有早晚散步的習慣,往常這種事都是阿南陪他,今天多了個杜璿。他的步子不快,但是每一步都很穩,說話聲音不大,但是每個字都很清晰,做事不急,但是每個決定都足夠慎重。

跟在付雲景身邊,每個下屬都很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

阿南如影隨形地跟在他身後,杜璿站在他的右後一點。

別墅往後走是一段盤山的公路,繞著走一圈下來,大概需要40多分鍾。

“杜璿,你還記得家裏的人嗎?”

“他們把我賣了,記不記得還有什麽意義。”

“血脈相連,怎麽會沒有意義?”

“雲少,您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哪裏會懂得我們這種人。從生下來家裏就做好了送人的準備,送不掉日後也要尋個機會賣掉……血脈相連又怎麽樣,對比賣個好價錢,血脈還沒有幾十塊重要。”杜璿笑著,語氣裏有著自嘲,但是也有著大膽的嚐試,她從來沒有敢和付雲景這麽說過話。

他沒有生氣,也沒有反駁,隻是聽杜璿說下去。

“龍城多好的地方啊,遍地都是錢,不管我是怎麽來的,總之我是來了,而且也沒有回去的可能性。”

“如果我能送你回去呢?”

杜璿轉過臉看向他:“那我還能再遇到一個像您的人,留在他身邊嗎?”

“會遇到的。”

杜璿蒼涼地笑了。

“說來說去,雲少還是要送我走呢。”

“你這樣,沒法留在我身邊。杜璿,記得你的位置。”

杜璿努力地想要微笑,卻發現嘴角都是僵硬的,她竭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在空曠的夜裏不顯得那麽地尖銳突兀:“今天之後,我再也不會了。”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沒有下一次。從今以後,不要幹擾到曼君的生活,也不要影響到她。”

“雲少!”

“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麽,你陪著我遠遠地看著就好了。”

“這樣對雲少不公平!”

“杜璿,我對你又何曾公平?世事如此,最近我也在想,若是當年我不放手,不讓她離開我去法國,結果是怎麽樣?我沒有帶她回龍城,母親沒有去世,曼君不那麽自責,會怎麽樣?心意隻要做了出來,說不說還有那麽重要嗎?杜璿,你會說嗎?”

“我……”

“你覺得,我會說嗎?”

他當然不會,他是心底那樣驕傲的人,隻會去做,不屑去說。

難得的,他伸出手拍了拍杜璿的肩膀,一觸而過,掌心寬厚。

杜璿是震驚的!他這是要放棄了!竟然是要放棄!她好心辦了壞事情,教會了穆曼君獨立,卻沒有教會她發覺身邊最近的那個人是什麽心思。

“她和我在一起,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快樂過,”付雲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個人有的,是我永遠都失去的。”

杜璿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哭,可是卻在一瞬間哭了出來。

付雲景反而笑了,他背負著雙手站在那兒,神色平靜,眉宇超脫。

他的小姑娘,對他而言,是少年時最暖的一抹陽光,可是那束陽光隻要握在手裏,就會黯淡下去。她豆蔻年華,情竇初開,就像一朵花朵徐徐綻放,而澆花的人卻隻能眼睜睜地站在角落裏,看那朵花被別人捧在手心裏。

杜璿的所作所為他是惱怒的,可是在惱怒過後平靜下來,卻不得不反問自己一句。

他所以為的付出,實際上真的是付出嗎?

做人,切忌太過於偏執。他是個偏執的人,認定了的人就是一生一世,他渴望祖父和祖母的牽手一生,也熏陶在母親的獨自守望裏。

內心有多想要,就會有多在乎。

一生一世一雙人,天為誰春。

如果她從來都沒有意識到過,那麽他做再多,又有什麽用?不過都是一場空。

“雲少,其實你明明可以……”

“不要再說了,最近幫我約韓風烈。”

杜璿還欲再說什麽,卻被阿南一把拖住手,他將她帶離付雲景身邊,杜璿憤憤地甩開手:“別碰我。”

那雙細長的眼睛驀地貼近,阿南直接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杜璿頭暈眼花,卻聽到付雲景和煦的聲音:“阿南,帶杜璿回去,我想一個人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