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之的房間就在朱佑樘隔壁,然而一想到太子爺招殺手的體質,她飽經忐忑之後,最終是咬著牙抱上被子打開門。

才出了門,就看到傅管家的身影,倒也不覺得尷尬,眼下她是個男人,有什麽可怕的,大方笑著與他招呼:“傅管家,還不歇息?”

傅管家見是張敏之,便點了點頭,臉上的憂慮還蒙了一層,口中倒是沒有表露,拱了拱手,說道:“東家出了事,我自然要更加費心,不能再有任何閃失。”

張敏之點了點頭,目光落到他的手指,微微一頓,笑道:“傅總管先前可是練過武?”

傅景明順著她的目光看下去,頓了頓應道:“小時家裏窮,幫著大人做多了家務活,哪裏有餘錢去學武。”

張敏之想了想也是,傅景明見她抱著被子,卻是露出驚奇之色:“張公子這是……”

張敏之低頭看了一下,連忙解釋道:“我這位小師弟身子不太好,又認床,又膽小,我實在擔心,所以準備過去陪他。”

聞言,傅景明的眼中閃過奇怪之色,不過他倒是沒有多問,隻是說道:“那我派人再給你送一床褥子?”

張敏之連忙擺手笑道:“不忙不忙。”

傅景明也不再強迫,轉身離開,張敏之整理了下心情,敲開朱佑樘的房門。

朱佑樘想來是聽到了二人的對話,見到張敏之,他的臉上並沒有意外之色,隻是看看她懷裏抱著的被褥,神色就有些意味不明了,然而他並沒有出聲,讓了個位置給張敏之。

張敏之見狀,知道他是想岔了,匆忙走進來,待他關了門,就連忙解釋道:“大人別誤會,保護你是我的責任,現在李兄和孫師兄都不在這裏,雖然你沒有公開身份,但是萬一出了狀況就不大好了。”

朱佑樘淡淡問道:“我誤會什麽?”

誤會……張敏之猛然想到自己在他眼中就是個男人,不自覺又生出幾分尷尬,隻能幹笑著解釋道:“自然是誤會傅管家沒有給我安排睡覺的地方。”

“是嗎?”

張敏之心頭一跳,見他看自己的目光裏帶著質疑,立即縮了縮胸,說道:“當然是了!”

朱佑樘暗覺好笑,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也浮了一層溫柔的,為了不令她不自在,他的麵上依然平靜:“那就是吧。”

張敏之原本還在心裏頭想著如何應對他接下來的提問,不想硬生生就這麽停了下來,反倒有種一口氣堵在喉嚨裏的感覺,但是這般就過了關,倒是鬆了一口氣,輕快地開始在地上鋪被褥,一麵在心裏暗自告訴自己,你就是個男人。穿著男裝當了男人這麽多年,原本應該早就習慣,然而現下竟然又要她自我暗示,這種變化實在是令她十分擔心。

劉清揚財大氣粗,當初買下這座園子之後,就立即做了修繕,園子的布局他是不敢動手,怕稍作改動惹人笑話,就在屋子裏的擺設做起了文章。

屋內的桌椅掛件各有千秋,但是床用的卻是統一的漢白玉,以彰顯自己財勢,可苦了來這裏做客的人,硬邦邦的石頭床原不如木床來的舒適,又靠著江邊,一股股冷氣就受不了,

張敏之擔心朱佑樘細皮嫩肉受不了,不想人家倒是躺得舒適,她反而不好說什麽。

天氣已經充滿了涼意,窗戶早被關緊了,張敏之躺在被窩裏,一時之間卻毫無睡意,這是他們第二次同處一屋,上一次是在開元寺,兩次都遇上了命案,也真是令人無奈。

賑災糧食的去處還沒有找到,如今有遇上了劉清揚的死,張敏之總覺得二者之間存了一些關係,但是明麵上又看不出牽連來。

魯季兆出現在這裏很可疑,劉清揚選在這個時候舉辦河豚宴,也十分奇怪,照道理,幹旱過去,風口浪尖,應該十分低調才對。

劉清揚死了,別人卻沒有死,顯然,是針對他的一場謀殺,雖然說他們在宴上對父親詆毀,但是這樣個死法也太重了些。

父親,這麽久了,也不知道他過得怎麽樣?上一次收到母親的信,說她寄回去的銀兩打通了牢裏的人,雖然住的不舒服一些,父親倒是沒有受多大的罪,加上他平日裏樂善好施,攢下了好口碑,縣太爺一等萬家的人離開,就對著他們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說的都是好消息,可是張敏之依然十分擔心,一日不為父親洗刷冤屈,斷頭刀就掛在頭頂上一日,委實令人揪心,希望此行會有收獲。

想到這些,張敏之就更加著急著想要快點破了賑災糧食的案子,好早日見到皇帝陛下。

“你在想什麽?”朱佑樘的聲音從遠方傳了過來,將她的思緒打斷。

“想我父親現在怎麽樣了,想我母親能不能撐得住。”她輕聲說道,“我走的時候,我娘說她會保護好我爹,但是我還是怕,怕她撐不住。”

朱佑樘沉默著,聽張敏之繼續說道:“我娘向來強勢,在我爹麵前也不例外,可是在旁人麵前,她會給足我爹麵子,整個滄州都知道我爹怕老婆,但是沒有人會說我娘看不起他,我娘是個爆脾氣,火了之後隻有我爹能鎮得住,小時候我們闖禍,總是求我爹擋著,我爹就會想盡法子哄我娘開心,後來擋習慣了,就偷偷搜集新奇的玩藝囤著,一需要就拿出來哄她,百試不爽。”

朱佑樘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父母倒恩愛。”

“尋常人家過日子,不外如此。”張敏之斟酌著說道,略有些感慨,悄悄抬頭朝他的方向看過去,一室漆黑,根本看不清他的麵目,但是不知道為何,卻以感受到他也在看著自己,想到這樣的共處一室恐怕再不會有機會,她的心中竟泛起一般澀意,口中卻是若無其事笑道:“不過是沒機會感受了。”

“哦?”朱佑樘低低應了一聲,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隻聽他說道:“未來的事情將會如何,誰也無法預料。”

張敏之不以為然說道:“你以後是要繼承大統的,後官佳麗三千,怎有機會感受得到尋常百姓的生活呢?”單就一生一世一雙人,就無法做到。

朱佑樘陷入沉思,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他說道,“朱家的人,其實都很長情。”

張敏之想到太祖在馬皇後過世之後,便未再立後,成祖亦然,再想到當今陛下,一時間也不敢出聲。

屋子裏就剩下朱佑樘的聲音:“三年前,萬氏不知為何,迷上了釣魚,陛下為了哄她開心,特意令人將禦花園的池子挖深挖大,又運了一些大青魚投進湖中,讓萬氏釣著玩,奈何萬氏技藝太差,釣來釣去都沒中一尾。宮人怕萬氏發火,偷偷潛入湖底,將預先備好的青魚釣進去。可沒想到,那魚線太細,扯了一下就迷了,後來聖上就命神機營造出一種強韌的線,太監興衝衝獻上去,萬氏隻釣了幾次,就徹底失了興致。轉而又迷起了射箭,陛下就在後山放了許多兔子供她射著玩,也不過一陣子,又轉了性。”

朱佑樘說到了這裏,便停下來。如果是尋常百姓家,在父皇的心中,萬氏恐怕就是他的正妻了吧。萬氏努力多年,依然爬不上這個位置,可是父親的感情更勝於此。

萬氏如果好好當她的寵妃,不去幹涉朝政,其實他並不在意這一切,但她便便將手伸得那麽長。

他隻能磨利了刀子,砍一砍,給她重擊。

朱佑樘抬起頭,朝張敏之的方向看過去,眼前一片黑暗,但不知為何,他卻能感覺到她的目光。

“你也會嗎?”她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細細的,似乎是在詢問,又似乎是在呢喃,“大人日後也是要繼承大統的,為了大明江山,亦當……”

“一個就好。”他輕輕接住她的話,“太多太吵,一個就好。”

張敏之心頭一跳,雙手緊緊抓住被子,突然間又輕輕呼出一口氣,一股失落彌漫胸間,即便如此,那也終究與她無關。

她不想讓此事占據思緒,便又沉默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朱佑樘突然又問道:“糧食沒有了,你有何想法?”

張敏之連忙應道:“天狗噬日,對於百姓來說是個凶兆,可實際上它並不蹊蹺,正如柯大人所說,就如同日出日落一樣的正常現象,不同的是它千百年來出現一次而已,我一開始懷疑是被人換了糧食,可是問過押運糧食的人,他們當時雖然心中恐懼,然而因為還沒有交接完畢,所以他們根本不敢走開半步。生生等到了日頭出現。想要換糧,恐怕很難。”

朱佑樘想了想,說道:“未必是在那個時候換的糧食。”

張敏之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可是又道出自己的疑惑:“如果是在之前被換的,但是他們也說了,從來沒有離開過糧車半步,每天都會檢查一遍,如果被換了,不可能毫無察覺,還有一點,交接之後,放在糧倉裏的都是糧食,並非沙石。”

朱佑樘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不相信糧食會憑空變成了沙石,這件事情必然是有人動了手腳。”

張敏之同意:“我也覺得其中有貓膩,等回去之後,我一定要將一切問清楚,從鳳陽倉開始。”

朱佑樘沒有應她,片刻之後,傳來他均勻的呼吸聲。張敏之深吸了口氣,緩緩閉上眼,折騰了一整天,她也確實是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