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一箭三雕的好主意。”朱佑樘聽完孟澤良所說的這些,眼中冷意漸濃。
“殿下真的可以為我周家平反?”孟澤良再度同他確定。
朱佑樘極其吝嗇,隻用了一字回應:“能。”
孟澤良知道自己與萬家聯盟對朱佑樘來說,是大忌,朱佑樘能站在這裏和自己談交易,已經是非常難得,然而他並沒有立刻說出位置,隻是抬頭看向一直沉默站立於一側的張敏之,苦澀說道:“敏之,你會為我作保麽?他日周家得以洗脫罪名,你會去我墳上貢幾道瓜果,告知予我麽?”
張敏之沉默著,此時的她對孟澤良心情極是複雜,既恨他為一己之私殺死萬萬,又想到他將是命不久矣,到底是狠不下心來,她微微點頭。
孟澤良得了保證,這才說道:“那賬本與信件我已一同帶進京,就藏於城隍廟左側周家老宅後院的第三座假山之中。”
記下這些,朱佑樘開口:“待周家沉冤得雪之後,我自會令人告知與你。”
孟澤良歎了口氣,看向張敏之,口中卻道:“太子殿下,我有一些話想和敏之說一說,不知能否先行回避?”
朱佑樘看了張敏之一眼,見她朝自己輕輕點頭,隻得說道:“不要太久,我在外頭等你。”
張敏之低聲應是。
孟澤良見他出了牢房,才輕聲說道:“敏之,我知道你恨我殺了萬萬。”
張敏之回過頭看他,沒有出聲。
“但是你可曾想過,若是萬萬不死,我就處境就很危險。”
“一步錯,步步錯,你要是沒有出手殺人,何至於此?若是你一開始這不去招惹萬家,又怎麽會有後麵的這些事情?”
“我要靠萬家平反,自然要做出表示,正如你,為了救你爹出來,同樣也投靠了太子,我們隻是立場不同,做法又有何區別?”
“我從不殺人,就算是為了救我爹,我也從不做違背良心之事!而你呢?”張敏之的聲音中帶著怒意,“不要和我說選擇不同,萬家這些年做的壞事,搜刮的民脂民膏還少麽?他們為了攬權奪勢,甚至與瓦剌勾結,通敵叛國,這些你會不知嗎?”
“我隻想為周家平反,相比之下萬家的勝算更大!”
“你為了自家的利益,將天下百姓置於何地?為了一個周家平反,卻製造出更多的周家,這就是你的選擇!”張敏之恨聲說道,“背信棄義,你有何資格說立場不同,助紂為虐,你有什麽資格喊冤?孟澤良,枉我一直將你當做好兄弟。”
孟澤良抬眼看她,低聲說道:“你我之間從來不是兄弟,敏之……姑娘……”
張敏之一震,“你……怎麽會知道……”
“你我同居一室,我並不是傻子。”孟澤良苦笑道。
“看來,你很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張敏之心下暗驚,從前許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到了此時豁然開朗,“四皇子以抓賊的名義來扒我衣服,也是因為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想來,也是你說的!”
“是,我要殺人,而你,一定會發現,為了萬無一失,我必須這麽做。”孟澤良並沒有否認,“我很愧疚,但我也是迫不得已。”
“你現在告訴我這些,是想要威脅我麽?讓我救你麽?”張敏之冷冷說道,“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就算拚下欺君之罪,我也不會如你的願。”
“我死罪難逃,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救不了我。我說這些,隻是為了告訴你,我從來不想傷害你,對你所做的一切,也並非是我所願。”孟澤良輕聲說道,“若是可以,我比太子殿下更想保護你,敏之,我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揭發你,但是我沒有,倘若我一口咬定你就是女兒身,你以為你會避得過去嗎?”
張敏之嘲諷道:“如此,我倒是要謝謝你手下留情了?”
“我也知道我對你造成許多傷害。”孟澤良搖著頭解釋道,“可若是有得選擇,我必然不會如此。”
“不,你一樣會如此。”張敏之冷冷打斷他的話,“從一開始你就擁有選擇權,不論有多少種選擇擺在你麵前,你最終還是會定下一個對你最有利的選擇,萬萬可以不殺,可以不死,你因為一個不一定會出現的原因殺了她,說到底,你是一個自私的人,那些迫不得已,都是借口。”
張敏之說完這句,便不想與他再有糾纏,數月同窗,她掏出了滿腔義氣,換來的是背叛,他從一開始就在利用他們之間的情誼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張敏之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傻子。
“沒有人會願意傷害喜歡的人,我也不會。”孟澤良在身後開口,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傳入她的耳中。
張敏之一震,不可思議回頭,孟澤良苦笑道:“你以為太子殿下的一句話,我就會將賬冊和書信交出麽?他如今的許諾會否完成,我不可能再看到,會否完成又有何意義?是因為你。”
“因為我?”
“因為殿下心悅你,他強大,必然就有能力保護你,我把這些交給他,就算不能將萬家置於死地,至少也會給萬家帶來麻煩。”孟澤良頓了頓,抬頭看她,“如此,即便有人揭了你的女兒身,他也有能力能將你護在羽翼之下,而不是像我無從……”
“你錯了。”張敏之打斷他的話,“第一,殿下不會輸,第二,他永遠不會傷害我。”
說罷,她沒有再多言,徑直出了牢房,身後傳來一道歎息,終究被這黑暗腐爛的氣息所吞沒。
張敏之踏出牢房,不遠處的少年已等得有些不耐,看到她,陰霾全消,露出笑容,與陽光融為一體。
張敏之走過去,他說道:“孟澤良和你說了什麽,都不要相信。”
張敏之驚訝說道:“你知道他和我說了什麽!”
“這最後一麵能說什麽?不外是將自己那大膽的心思與你說一說,不然以後可就沒有機會了。”
聞言,張敏之又是一驚:“這你也知道?”
“男人看女人,心情都是差不多的。”朱佑樘嚴肅說道,“你千萬別信,更不能心軟!”
“殿下,你怎麽知道他已經發現了我是……”
“他看你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朱佑樘想了想,又道,“這些你也不用去理會,左右以後也不敢有人這樣看你,你隻需記住,那小子對你沒存什麽好心思,他說什麽,你都不要理會。”
想了想,他又不放心地囑咐道:“這天底下的男人,隻有我才能信。”
張敏之啞然失笑,他這口吻,說得好像她是不諳世事的小丫頭,隨便兩句就被騙走了,想當年她隨阿娘走南闖北,不知道遇到多少騙子,不是照樣識破了麽?
隻是她更明白,少年那顆護著她的真心,是那般珍貴。
……
正如孟澤良所言,那些親筆書信與賬本上記下了萬家通敵叛國的罪證,更有萬氏的印信。朱佑樘將這些連同從前搜到的證據一同放在了成化帝的龍案上。
看著枕邊人為了金錢與權勢不惜出賣他的江山,成化帝的臉上露出哀傷之色,他沉默了許久,才將那些證據合上,低聲說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父皇……”
成化帝抬頭看他:“上一次朕未將萬家嚴懲,你是不是很不甘心?”
朱佑樘低頭應道:“兒臣不敢妄揣聖意。”
成化帝歎了口氣,摸著奏折上滾著的金邊,緩聲說道:“萬家這些年做了什麽,朕都清楚,上一次你將萬家囤積了多年的財務取走,貞兒十分生氣,身子也病了,如果這些再拿出來,我怕她會撐不住。”
“兒臣知道。”朱佑樘口不對心地應著。
成化帝看了兒子一眼,說道:“朕知道你心中不忿,認為朕偏坦萬家,將百姓置於不顧。”
“兒臣不敢。”
成化帝並不相信朱佑樘的口不對心,他的目光落在了前方,黑夜欺淩四方,將星光遮掩,他好像看到幾十年前冬夜那個徬徨的自己:“朕的這個位置,得來不易,少時一立一廢再一立,朕總是擔心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怕自己會無緣無故就被人尋了個理由殺死,或者是被毒死之後,宣稱暴斃。”
這是朱佑樘第一次聽到父親說起少時的事情。
“貞兒在那時候,幾乎是朕活下去唯一的信念,她陪著朕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朕並不是一個忘本的人,誰曾對朕好過,誰曾護過朕,朕永生不忘。”
朱佑樘低著頭,始終沒有出聲,他知道成化帝此言之意。萬氏在他被囚被困之時,一直都在他的身邊照顧,不管如何,他都會保護她。
其實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父子二人正說著話,內侍急匆匆走進來稟報:“啟稟陛下,貴妃娘娘求見。”
朱佑樘目光一凜,萬氏的消息收得倒是快,眼角的餘光在成化帝上略過,卻見他神色微微黯然,說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