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聞川找到了葛叔女兒所在的醫院。

那麽小的一個人,聽到他皮鞋的沉悶響聲,慢慢地轉頭,空洞而死寂的眼眸盯著他的雙眼,看著他身上的定製西服、腕間的百達斐麗。

而病床旁,是她的尿袋、幾個破舊的洋娃娃、還沒來得及洗刷的飯盒,以及滴滴作響的檢測儀。

“大哥哥好……”小女孩歪著光禿禿的腦袋,大而無神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他,“你是我爸爸的老板嗎?”

厲聞川抿著薄唇,沒有說話。

小女孩又看了他一會,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一般,哭聲隱忍:“大哥哥,我爸是不是不要我了?”

“是不是醫藥費太貴了?你幫我告訴爸爸,我不治了,我想回家……”

“我很乖的,別不要我……”

沉默許久的厲聞川終於開口:“你爸爸沒有不要你,他是為了給你治病所以去外地打工掙錢了。我接你到一個更好的醫院,等你病好了,他就會回來了。”

說完,他使了一個眼神給方祁。

方祁很快安排醫護人員,將小女孩送到了傅家的私人療養院。

那裏有草坪鮮花,空氣中**漾著甜香。

厲聞川沒有跟著他們馬上離開,而是留在病房裏沉默地盯著牆麵。

那是孩子用蠟筆畫的一幅兒童畫,簡筆火柴人相擁在一起,笑容燦爛。

這間狹窄的病房,彌漫著一股令人不適的氣味。

厲聞川仿佛一下被扯回到十年前的孤兒院。

那年他十五歲,周圍頹敗肮髒的環境,令他自出生以來第一次有了一種“闖入感”。

孤兒院裏的一切,對他來說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是從小含著金湯匙長大的他,無法相信且理解的世界。

可是後來,他看到了太多太多這樣的世界。

上一秒還在懺悔下一秒又開始瘋狂壓籌碼的賭徒、因為一個眼神就能打到頭破血流的幫派、為了幾百塊錢甘心被拿來試藥的藥人……

那些過去沒有人告訴他的世界運行邏輯,他親身去體驗了一番。

於是再回到充滿“光明”的上層社會後,他再次成了一名孤獨的闖入者。

哪裏都格格不入。

無人接納、無人理解。

唯有同情與懼怕。

厲聞川轉頭去了瀾。

他需要絕對的吵鬧,好讓自己不再被虛無的孤獨感吞噬。

然而傅樂池拿著一份離婚協議書找到了他。

厲聞川冷漠盯著協議書上幾滴暈染開的水漬,完全沒有去聽傅樂池在說什麽。

反正不過是那個女人的狡猾伎倆,除了傅樂池這樣單純的公子哥,誰會相信?

那幾抹淚痕,虛假又刻意,實在不算高明。

卻讓他莫名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雨天。

將傅樂池趕出包廂後,厲聞川重新閉上眼睛。

這次,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自己從那個瘋狂的藥師家裏逃出後,冒著很大很大的雨回了A城。

他憑著記憶,找到了奚家的祖墳。

那一處墳地荒涼,許多石碑都被暴雨衝歪了。

他在雨幕中摸索了很久,終於尋到了刻有奚清涵名字的墳。

隻有小小一個土包,上麵長滿了野草,很久沒有人打理過了。

他一身的傷,多年來被拿來煉藥的身體虛弱無力,重新接好的斷腿在這樣的雨天裏更是痛得他幾乎要尖叫。

可他還是一步一步地爬向了母親的墳墓,然後蜷曲著身子,抱緊了那個土包,像睡在媽媽懷抱裏的一個孩子。

滂沱的大雨中,沒有一個人聽到他的哭聲。

忽然,有個人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背。

一段怪腔怪調的搖籃曲在他耳邊響起,似是在哄他入睡,又像是想要將他從噩夢中喚醒。

厲聞川睜開眼。

這一瞬間,他懷疑自己仍身處在一場夢魘中,從未逃脫過。

他還在孤兒院裏像狗一般爬著,在賭場裏拖著麵目全非的屍體,在荒蕪的小島上做著廉價的苦力、在黑屋裏與毒蟲蛇鼠作伴。

他時常分不清,哪裏是人間,哪裏又是地獄。

直到一陣蘭花的清香拂到他的鼻尖。

“聞川,你醒啦?”

蘇蔓蹲在沙發邊,一臉擔憂地盯著他。

她伸出手,想替男人擦去額角的汗珠,卻反被對方用力地握緊了手腕。

蘇蔓吃痛地皺緊眉頭,卻沒有做出半點要掙脫的動作。

厲聞川定定地盯了她許久,終於意識到,眼前的蘇蔓是真的。

這個女人又厚著臉皮回來了。

蘇蔓見他眼神仍是不怎麽清明,柔聲細語地安慰他:“聞川,你剛剛好像是做噩夢了,別怕,我……”

厲聞川卻麵無表情地打斷了她的話:“你是來找那份協議書的吧?它在桌上,你簽完字就可以走了。”

蘇蔓怔了一下,垂下眼睫,淚水像斷線珠子般不斷往下掉。

方祁在一旁替她打抱不平:“厲總,我去找夫人時,她正跪在老夫人那裏替你求股份和職位呢!”

言下之意即是,夫人她真的很愛你,為了你連自尊都不要了,你怎麽舍得又趕她走呢?

厲聞川差點笑了。

替他求的?

菟絲花不過是為了保全自己,希望自己的寄生者強大起來而已。

她倒是有兩把刷子,把他周圍的人都騙了個團團轉,都以為她是個多用情至深的人。

厲聞川對這樣無聊的遊戲已經失去了興趣。

他將協議書砸到了蘇蔓身上,紙張紛飛若蝶。

鋒利的紙邊劃破了她嬌嫩的臉,幾滴鮮紅的血珠緩緩泌出,混雜著眼淚一起流下。

“聞川,你別……別趕我走……”

麵對他時,蘇蔓的眼淚總是格外的多。

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叫人很難分辨。

不知為何,厲聞川心底忽地生出一股煩躁。

他心知這股煩躁,並非出於厭惡。

蘇蔓沒有拒絕他提出的離婚,他心裏其實是鬆了一口氣的。

多好啊,他的生活又能回到正軌了。

可與此同時,他的心裏又被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填滿了。

他從來沒有這麽煩躁過。

就好像知道一個人馬上要離開他,這個人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而此時此刻,這個女人重新出現在這裏,繼續哄騙著他,說她永遠不會離開。

厲聞川死死地盯著她,最後將她拉入了懷抱:“想清楚了,這次之後你要是再想離開,我一定會殺了你。”

蘇蔓縮在他的懷裏,輕輕點頭。

……

在方祁找到她,說厲聞川把自己關在瀾的包廂裏狀態很不對勁時,蘇蔓的心底冒出了第三個聲音──

繼續欺騙下去,幫助厲聞川奪回厲家繼承人之位後,再頭也不回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