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處於黑暗和寒冷之中的人,一旦得到了一團火苗,便再也無法離開那種明亮與溫暖。
我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從何而來,又是為了什麽而存在。誕生之初,一個男人幾近瘋狂地看著我大笑,我看到他身上散發出的氣體是和我一樣的顏色——黑色,一種吞噬所有光明和其它色彩的顏色。我極其厭惡這個男人的笑聲,想要衝過去把他和他那煩人的笑聲一起吞掉,可是一塊黑色的石頭將我困住,我隻能在它的周圍縈繞,卻不能完全脫離它而存在。
後來那個男人狂笑著離開了,我在黑漆漆的山洞裏感到十分無趣,漸漸睡去。朦朧之中,我忽然聞見一股奇特的香氣,那股香氣很淡,卻讓我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睛。一雙靈動的眸子出現在眼前,那雙眼睛帶著疑惑,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她竟然想要伸出手來觸碰我,我立即將她的手彈開,讓她明白我討厭這樣。她的目光微微一顫,卻依然沒有離開意思。這時,又一個男人憑空出現,這個男人的周身散發著一層淡淡的金光,讓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想逃離這種壓迫感,於是封閉了自己的感觀,再一次睡去。
後來出現的那兩個人再沒有出現,而先前那個瘋狂的男人回來將我帶出了陰暗的山洞。他告訴我,是他創造了我,我必須按他說的做。無所謂,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活著,他讓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吧。
我開始嚐到血的滋味,但我覺得那味道並不好。它們其實惡心透了,可它們卻能維持我的形態,並讓我逐漸變得強大。後來我變強大的速度快到讓那個男人感到驚喜,可是無論變得多麽強大,我都始終隻是一團黑色的氣體,必須依附在凡人的體內,才能發揮出自己的力量。
人類的身體是虛弱的,被我附身的人常常因為承受不住我強大的魔力而很快地衰竭,因此我不得不不斷地從這俱軀殼轉移到另一俱軀殼。在以“人”的形態生活的幾百年中,我看到人類的身體裏存在著一些情感,這些情感有時使他們變得更加脆弱,有時卻又令他們出乎意料地強大。有些時候,這些情感甚至會將我壓製住,這讓我十分惱怒,決心要盡快練出自己的身軀,徹底擺脫這些凡人的肉身。
我帶著一個任務進入了最後一個宿主的體內,然後在一個幽暗的地牢中再一次聞見了幾百年前的那一縷幽香。那時我已不記得當時的那雙眼睛長得什麽樣了,可是那陣香氣,卻仿佛穿越了幾百年而來,沒有一絲改變。
原本我想借著最後這個宿主的軀殼混入重華,沒想到被她給攪了局。可是後來我發現她竟也帶著目的進入了重華派,於是我沒有尋找新的軀殼,而是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和這個凡人之間發生的一切。
我看著她悄悄將自己碗裏的菜夾給他,看著她在別人都欺負他時站出來幫他,看著她拉他去做一些違反師門律令的事,然後想辦法幫他開脫,自己一個人受罰。我以為這一次和從前一樣,我冷眼看著宿主和與他有關的人之間發生的那些在我看來無用而可笑的事情,然後慢慢吞噬掉宿主的魂魄,頭也不回地走掉。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不再是靜默的觀眾,她發現了我的存在。
“你從小默的身體裏離開,好不好?”
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而不是對著那個傻呼呼的人類。
“不好。”
“你不離開,他會死的。”
“離開了他的肉身,我就會死。”
我騙她說我是一隻無處棲身的孤魂,心有怨氣而不能投胎,如果離開了宿體,便會魂飛魄散。
看著她震驚而又複雜的目光,我冷笑一聲,轉身離開了。
真是倒黴,又要另尋一副軀殼了。
可是我並沒有等來她的告發,她失蹤了。
重華拜師式後,她進入了掌門一係,而方默這個蠢貨沒有任何一名長老願意收留,隻能留在入門弟子當中繼續修煉。可她還是會隔三差五地跑下來看他,因此當她連續七日沒有出現時,我感到十分不解,她到底去了哪裏?我能明顯感覺到方默的心不在焉,可他始終不敢上到塵遙宮去詢問,於是我幫了他一把。
嗬,真是可笑,我怎麽會幫人?還是這麽一個懦弱的蠢貨?或許,我隻是想知道,她到底還打不打算告發我了?
她的師兄說,她出去采藥了。可是我能從他眼中看到一絲不安,他隱瞞了什麽,又或許是她對他隱瞞了什麽,而他察覺之後便產生了憂慮。
事實證明他的憂慮不是多餘的,當她再次出現在我麵前時,我能明顯感到她的疲憊與虛弱。可是方默還沒有問出口,她卻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往外拉,她說:“快走,靈隱寺來人了!”
我一怔,瞬間明白她的這句話不是對方默說的,而是對我。我能通過她冰涼的手感覺到她身體的虛弱,可她還是拉著我拚命地狂奔,然而我們還是遲了一步,正好碰上了趕往前山聽法的人群,於是不得不隨著他們一同去了。
空曠的山門中回蕩著的梵音讓我有種心肺劇裂的感覺,事實上我並沒有心肺,但卻能感覺到一種強大的力量在迫使我衝出方默的軀殼,然後我會神形俱滅!我知道,縱然她沒有告發我,那些老頭還是察覺到了有一隻魔混入了他們當中,他們要逼我現身!汗水很快浸透了全身,我能預料得到,過不了片刻,我就會因為經受不住而從方默的身體裏跳出來了。可惡,既然他們要逼我現身,那就休怪我大開殺戒!
忽然,她在寬大袖袍的遮掩下握住了我的手,一股暖流傳入我的體內,耳畔的梵音仿佛變小了。她傳來的靈力並不能減少我所有的痛楚,卻讓我湧動的魔氣漸漸平息了一些。我忍不住轉頭看她,隻見她蒼白如紙的臉上懸掛著豆大的汗珠。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出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直至很久之後我也沒有完全弄明白當時那種感覺,可是我卻始終無法忘記那一天。
她終於體力不支,暈倒在地。眾人的目光紛紛向她投去,沒有人注意到我的異常。
君謙恕走來將她扶起,對那些高高在上的長老和佛陀們說到:“她連日奔波,怕是受不了這長時間的久坐,我先扶她回去。”
說完,他看向我,示意我和他一起扶她走。我能感覺到,那一刻他是透過了方默看到了我的。他的眼中有一絲無奈,但他顯然也不打算揭穿我,否則就不會叫我和他們一起走了。
我坐在床頭看著雙目緊閉的她,忽然很想殺了她。因為我的心底產生了一種恐懼——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會對她下不了殺手。
自我有意識以來,還沒有什麽殺不了的人。我附著過那麽多具軀殼,冷眼旁觀過那麽多人堅強或是脆弱的情感,可我從未陷身其中。當我需要奪走他們的性命時,我毫不猶豫。可是此刻對著她,我卻不確定了。如果有一天我要奪走她的性命,我會猶豫嗎?
我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不允許任何東西動搖我的心,我要殺了她!
我的手慢慢抬起,在將要扼住她咽喉的一刻,她睜開了眼。
我迅速收手,開口對她道:“救了我,你會後悔的。”
她轉過目光,聲音虛弱:“不救你,我也會後悔。”
“你要什麽?”沒有人會無緣無故救一隻魔。
她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於是開口到:“放過小默,放過重華……”
果然,她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那個怯懦的人類,為了那群蠢笨的修仙者。我的心不知為何有些難過。
“也放過你自己……”
我聞言怔住,隨即疑惑地皺起了眉。來不及多想,君謙恕推門而入,我將軀體還給了方默。
蜷伏在方默的身體裏,我看著他為了讓她趕快好起來而笨手笨腳地捕捉樹上的小鳥卻不得,忽然感到心情煩躁起來。而後我再一次控製住他的身體,輕而易舉地將那隻脆弱的生命握於掌中,卻因為用的力氣太大而將它活活捏死了。我看著手中前一刻還活蹦亂跳的生命,沒有惋惜,更不會自責,隻是忽然間感到我和方默其實是殊途同歸,一個得不到,一個握不住。
我一直冷眼旁觀著她和他之間上演的戲碼,我知道他是喜歡她的,可他注定得不到他想從她身上得到的那種情感。而後來當她親口告訴我她對我的感情時,我並未珍惜,反而親手將它捏碎。可是沒有人知道,甚至連我自己都不曾想到,戲看得久了,看戲的人其實已在不知不覺中入了戲。
逃出伏魔塔後,我知她必要因我而受到嚴厲的懲罰,便想將她弄暈了帶走,誰知身體裏的魔力竟被那群老頭封住。她替我解了咒,用一種絕望的眼神看著我。她掏出了帶著她鮮血的白石,毫無留戀地將它拋下了雲層,然後轉過身,冷冷地叫我離開。
那一刻,我想一切都應該結束了。她與我,是雲泥之別,我不該讓自己黑暗的靈魂吞噬了那一抹純白的馨香。
我最後看了一眼她清瘦的背影,轉身離去。在她視線觸及不到的地方,我調轉方向衝向了白石落下的樹林。我知道,當撿起那塊石頭的一瞬,我再也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