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無法明白，為什麽我可以習慣孤獨，習慣疼痛，卻不能習慣沒有她的人生？

我對古莫說，我要修仙。

古莫甚感欣慰，他說，你終於想通了，凡人命短，唯有仙道永恒。

我想，永恒的時間足夠我等待一個人的歸來了。我也不知道這份等待的意義究竟是什麽，或許我隻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她一句話也沒同我說就這麽離開了。我要等她回來，然後……或許就沒有然後了，我隻是想要等她。

古莫說我本就天賦異稟，雖然現在修仙稍顯遲了，但以我的資質再加上我從前打下的一些根基，還是可以很快修成正果的。很快，是多快？能快到讓我迅速進入仙界的文淵閣，掌管它，並打開藏於它最頂端的天書嗎？我知道，文淵閣曆來的司閣都是上仙的仙階，而修成正果的人當中，能成為上仙的屈指可數，就連古莫也隻是真人而非上仙。所以，我要的不是很快，而是更快。

古莫覺得我瘋了，他從沒見過哪個修仙之人將自己逼入這樣的極限。他說，以你的天分完全不必這樣幾近殘忍地對待自己也可以獲得比別人更深的修為。我冷笑，他根本不懂我要的是什麽。古莫看著嘴角邊的冷笑，拂袖而去。他說，罷了，你從來都是這般固執。

固執？是啊，我的確固執，可天下固執的人哪裏隻有我一個？你見過有人放著活下去的機會不要，忍耐著痛苦對一個陌生人不離不棄嗎？可曾有人為你奔赴冥府，在忘川河畔堅定地告訴你她的決心？為什麽連我自己都放棄了自己，而她卻始終堅持？愚蠢、固執、自以為是，這是我對她最初的評價，可到了最後，偏偏是這個愚蠢、固執、自以為是的女人將我從幽暗冰冷的寒潭中拉了出來，讓我明白原來我也可以擁有溫暖的陽光。

那時，我第一次為自己生為凡人而感到悲哀，她擁有永恒不滅的身軀，而我短暫的生命在她的人生中不過是轉眼凋零的曇花。永恒的歲月長河中，她會結識許多的人，這些人會接連不斷地進入她的生命裏，而我會在不知第幾個年頭被她遺忘。等到滄海桑田，那些我曾存在過的痕跡也已經消失，或許她就會全然忘記世上曾出現過我這麽一個人了。

所以，我要盡快離開。她擁有足夠的時間來將我遺忘，可我卻沒有。我不想在我短暫的生命中耗費那樣長的時間去忘掉一個人，抽身越早，情就越淺，遺忘也就沒有那麽困難。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裏，就回到了桑夷山，可是到了那裏之後我才發現，桑夷並不是一個可以叫我忘記她的地方。她曾經種下的那些花還在盛開，她從山的那一麵移過來的小魚依舊活著，不知道是因為桑夷是個仙靈寶地，還是它們在等待著某個人的歸來？

我將那些花移除了，池中的那些魚也被我放回了山那頭的水塘裏，可就算如此，那些她存在過的痕跡還是布滿了整座桑夷。我回到書房，整日閱讀醫書，極少走出房間，以免又在某個地點看到她的幻象。然而在一本醫書上，我無意間看到了關於百味凝香丹的記載，回憶又無可抑止地湧出。我捧著書默然許久，終於釋然。為什麽要努力地去忘掉呢？這樣刻意地去遺忘，才是平添煩惱吧？我終於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了，我要尋著她的足跡去看她看過的風景，感受她曾經擁有過的喜怒哀樂。

然而，那一次的旅途被她的突然離去打斷了，她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任何話，就這麽帶著痛苦與怨恨離開了，這怎能叫人放心？於是，便有了我站在古莫麵前請他助我修行的那一幕，從此天地間少了一個人，多了一個仙。天帝希望我能輔佐他，可我隻願進入文淵閣掌管那些沒有生命的書籍，這原本就是我成仙的目的。

然而站在文淵閣的最頂端，我漸漸能打開天書看到一些往事，可仍舊不能看到關於那年白鹿原之戰她的去向的記載。她是神，我一個仙要窺探到天書中屬於她的那部分，依然需要更高深的法力。為此，我仍舊加緊修行，這在旁人看來是不可理解的，他們不明白我有什麽必要如此拚命。可是那一段時間裏，我在修為上並沒有什麽大的突破，甚至停滯不前。我想這是因為我的心不夠平靜，以為自己在這麽多年的努力後終於可以找到她的所在，卻猛然發現自己離期望依舊還有那樣長的距離。我告訴自己，心若不能靜下來，我就永遠沒有辦法實現突破，所以我決定暫時放下這裏的一切，下到人間去走完當年我沒有走完的路。

隻是，人間早已沒有了本來的麵貌。夜殤將人間變成了地獄，江山美景不複，就算找到原來的足跡，也尋不到當時的芬芳了。其實我有些羨慕那個人，他可以忘記她，而我卻不能。可是被自己強行封存的記憶終有醒來的一天，到那時，他看著這個被他毀掉的人間，要以一個怎樣的心情來麵對她？

我路過一個人間的小鎮，此時人世間幾乎所有有人居住的地方都已經被魔統治了，而一些苟且偷生的人成為了幫助魔族殘害同胞的走狗。我無意中聽到有人在談論將騙來的小孩賣給魔當奴隸的事情，本來不打算停留的腳步卻在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回憶片段後停了下來。我記得，她曾經救下過一批被食人魔關押的孩子，如果此刻我什麽都不管就走了，等到她回來的那一天，我要如何向她交待？

打開最後一扇門，我看到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她滿臉是灰，無神的雙目在看到我之後綻出兩道光芒。我不知道這個小女孩在洗盡身上的塵土、換上漂亮的衣服後是什麽模樣，但我相信，她在將來會成為某一個人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終於，我打開了天書中記載神族的那一部分，當我找到被冰封在洗塵穀中的她時，心情出奇的平靜。或許因為這三百年來我一直相信，這一天一定會到來，而當她重新站在我麵前時，一切都不會發生改變。我也終於明白了等待的意義，我之所以留下，便是為了陪她走到最後勝利的那一天。

是的，我知道未來將會發生一場災難，而我們終將會取得最後的勝利。因為我觸犯了天庭的禁令，打開了天書中關於“未來”的那一部分。在得知她曾經在神界頂端對那團神秘的力量許下了那樣的諾言後，我無法安心，於是便打開天書看到了她的結局。所以，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注定要和他永世不離，而我能做的，隻是把握好守在她身邊的最後一段時光。

我沒有看自己的結局，未來是要自己走出來的，何必要提前去看？我向天帝請求除去我的仙籍時，他並沒有太大的驚訝。他隻是告訴我，私自打開書未來卷的懲罰會是讓我在凡間的前十世中，每一世的壽命隻有二十五年。我想，這樣也好，可以看著她長大、嫁人，然後我再安心地投入冥府，等待下一個輪回。十世的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也許在這之後，我會遇見另一番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