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奴 60、夜雨燈
60、夜雨燈
天已全黑,聾啞老仆入內,顫巍巍地點亮廳堂內的油燈。
不片刻周圍明亮些許,沙沙的風在庭院外吹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扶峰合上書,院外風聲雨竹,仿佛上一刻離得甚遠,下一時又在耳畔輕輕地綻開。
許淩雲和唐思的交談聲從前院傳來,扶峰閉著眼,微笑不語。
李效歎了口氣。
二人手邊的茶已涼了。
“成祖即位。”李效緩緩道。
扶峰點了點頭:“接下來就是他登基後的事了。”
李效起身,走到廳邊,看著半灰半白的天幕發呆,水珠淅淅瀝瀝地從屋簷滴下來。
“孤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身有血海深仇,還會效忠於成祖。”
扶峰哂道:“若時刻背負著上一代的仇怨,何時是個了局?”
李效轉身道:“然這種事,是能夠輕易忘卻的麽?”
扶峰捋須,若有所思道:“那就要看成祖的本事了,不得不說,方皇後這一招甚是怨毒,將旁人不敢說的俱說了,從此便在君臣之間埋下了一根刺。”
“但成祖終究還是相信,唐鴻、方青餘與張慕三人對他的忠誠與上一代無關,相信他們既不因太祖的收買而死心塌地,亦不因太祖的屠殺而生出叛心。從這一點來說,成祖是辦得極好的。一如成祖所言,中秋夜離開京城時,發下一個誓,最後他分出一半龍椅,讓張慕坐下,便是為了‘與你同坐’之誓,當然不可能真的與他同坐,彼此意思意思一下,也就是了。”
李效淡淡道:“但他忽略了一事,或許唐鴻等人不這麽想。”
扶峰莞爾道:“換了是陛下呢?”
李效無法置評,扶峰又道:“淩雲對陛下不也是從未生出任何怨恨之心麽?”
李效靜了。
開飯了,許淩雲端著菜進來,一魚拆作五食,江州鯉魚肥美,魚頭蒸出一盤,混著剁碎的泡椒與香料,聞得李效食指大動。
魚鱗,魚骨與魚鰭裹著麵炸了,鹹酥可口。
魚脊肉剔去刺,絞作一盤幼嫩香滑的麵。
魚腹則以料酒、蔥薑為佐料,紅燒後收汁,金黃鮮亮。
最後是魚尾、魚鰭、魚鰾與白玉般的豆腐熬出的一盆鮮湯。
一壺燒酒,兩個小杯,許淩雲與唐思分站一旁伺候,李效為扶峰斟上酒,說:“天色也不早了,先生吃完便歇下罷。”
扶峰道:“待會陛下回江州府去?”
李效道:“不,若不叨擾,孤想在此處借宿一晚。”
當即許淩雲便犯了難,李效舉著不落,問:“怎麽?”
許淩雲道:“草民的房子狹小……”
李效笑道:“將孤當做尋常人就是,平時如何待客,這數日也如何待客就成了。來來去去,天又下雨,走動起來也煩。”
扶峰一笑道:“如此便讓淩雲收拾出東廂,請陛下暫時住幾天。”
李效欣然道:“明日起來聽先生講故事也方便。”
用過飯後許淩雲撤了桌,老仆上茶,李效與扶峰就著滿院雨聲,隨口閑聊。
話中所談無非是數年來邊疆軍情,朝廷人事調動一事。許淩雲收去殘菜,才與唐思在院中廊下又開了一桌用飯。
“你們自個來的?”許淩雲給唐思讓菜:“怎麽尋到這地方的,偏僻得很。”
唐思埋頭扒飯,答道:“喜公公帶的路,怎麽?他從前認得你家呢。”
許淩雲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喜公公……據說當年是他陪著先帝爺來江州接太後的。”許淩雲喃喃道:“怎不見他過來?”
唐思答:“回報鞏繁壬去了,那老家夥對太後最是忠心,特被指著跟來的,陛下臨時起意在你這裏留宿,少不得回京又被一頓說。”
許淩雲笑了起來,持杯敬了唐思,二人酒足飯飽後,唐思自去調防,分派守夜巡邏的禦林軍,便回江州府去睡下。
許淩雲則在東廂忙碌良久,收拾出整潔床鋪,又在角落裏籠上炭盆以驅濕氣。
扶峰已去歇下,偶聞咳嗽聲,喜公公來過又被李效不由分說打發走了。
許淩雲在屋中收拾,李效坐在屋簷下看雨,廊下水流汨汨而過,匯入池中,竹筒敲在滿地芳草與竹林環繞的青苔岩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陛下請就寢。”許淩雲收拾了東西出來。
“你睡何處?”李效淡淡道。
許淩雲說:“草民去住對麵柴房。”
李效道:“孤與你同榻罷,今夜有些事想問你。”
許淩雲忙道:“不不,陛下先請。”
李效坐在榻上寬衣解帶,許淩雲單膝跪著伺候,依稀又回到昔時君臣時光。
“孤想找個人,說說心裏話。”李效看著窗外斷線銀珠般雨:“這許多年裏,孤就沒當過自己。”
許淩雲跪著給李效脫靴,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口道:“坐上那位置的,還是別說太多的好。”
李效忽地笑了笑,帶著點感傷,除去太後,這世上便隻有許淩雲會用這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與他說話。
“真想效仿成祖,肆意妄為一番。”李效道。
許淩雲淡淡答:“陛下又不是他,怎知他心底所想呢?依我說,成祖坐上了那位置,也過得不甚快活,古往今來,君王都是如此,約束太多。”
“睡罷。”李效身著單衣短褲,貼身背心小褂外露出的手臂健美,肌膚是漂亮的小麥色:“你睡裏頭,陪孤聊聊天。”
許淩雲歎了口氣,也不再堅持,看著李效,解去侍衛袍,上榻躺下。
君臣同榻而眠,耳中傳來長夜中淅淅瀝瀝的雨聲,仿佛能透過這聲響想象到寒江上的千萬道漣漪,濕漉漉的青石板磚長街,以及被雨水洗得通透的瓦簷。
“淩雲,還記得你父親麽?”李效開口道:“孤先前不知,對你呼來喝去。現想起來,實是有負於你。”
許淩雲的睫毛在燈影下動了動,輕輕地答道:“鷹奴就是給陛下呼來喝去的,陛下怎能這麽說?”
李效笑了笑,許淩雲道:“都忘了,一個五歲的小孩,能有多少記憶?”
李效一想也是,自己小時候的性格都模糊了,許淩雲又說:“我連他們的麵容都記不清楚了。”
李效歎了口氣,道:“孤小時候也過得不甚快活。母後對孤執導甚嚴,稍一懈怠便要打板子,自孤記事開始,她鮮有和顏悅色的時候……就誇獎過孤一次。”
許淩雲道:“陛下是與王爺們一同念的書麽?”
“不。”李效茫然搖了搖頭:“孤是自己一個人,跟著大學士念書的。”
許淩雲輕輕地嗯了一聲,李效緩緩道:“那時想起,你若能早些進宮,當個陪讀,與孤一同長大,或許多個玩伴,人生便有趣得多。”
許淩雲知道李效自幼生長於深宮,太後以狠厲手段鬥倒了韓皇後,毒殺太子,將李效扶上位去,眾皇子定是對這母子畏若蛇蠍,行明哲保身之道,繞路而行。
於是李效孤零零地長大了,從小到大沒有任何朋友,唯一能說上話的人隻有一個長輩,扶峰。
這也令他對扶峰生出親近之心,然而那隻是單方麵的,扶峰很清楚自己該回答什麽,不該回答什麽,理智得有些不近人情,就像個口風嚴密而耐心的甕。
李效性格乖戾,便緣因於此。
直至碰上許淩雲,就像一個孤僻的,掌握著偌大權利的小孩遇見生平唯一的朋友。
可這玩伴沒多久就又得離開了,李效依舊回到他的龍椅上,當一個不愛動,也不常笑的君王。
許淩雲道:“她也是為了你好,承青過得如何?”
李效應了聲,笑道:“喜歡撕書。”
許淩雲笑了起來,說:“有小孩挺好的。”
李效道:“淩雲,你打算何時成家?來日若生個女孩,便結門親事,嫁入宮當太子妃罷。”
許淩雲莞爾道:“還是算了……”
李效道:“不相信孤?”
許淩雲忙道:“當然不,隻是想起……”
李效道:“與你擊掌為誓。”
許淩雲與李效都各自平躺著,許淩雲懶懶抬起右手,李效大手輕輕拍下,許淩雲又漫不經心翻掌,與他互拍,三掌為誓。
李效:“想到什麽?”
許淩雲出神地說:“想到當年,臣與陛下不也是指腹為婚的麽?”
那一刻李效的臉上難得地現出尷尬的紅。
“你是男子。”李效如是說:“孤倒是有心,怎麽個成婚?”
許淩雲揶揄地朝李效擠了擠眼。
李效不理許淩雲,認真道:“你若是女人,是許家後人,又應了當年母後親口一諾,托庇於扶峰先生膝前,孤能娶你也算了了一樁……嗯。”
許淩雲道:“意思是,淩雲若是女人,陛下會娶我?”
李效雲淡風輕地說:“自應如此。”
許淩雲嗯了聲,說:“下輩子若有幸,投胎當個女孩兒罷。”
許淩雲一直對李效抱著說不清的曖昧心思,李效從開始時的反感與排斥,變為逐漸接受了許淩雲那熾烈的示好之意,不接受,也不拒絕。直至某一天,許淩雲冷了下來,李效又多少有點不自在了。
“不過若是女孩兒。”許淩雲微微側頭,迷戀地看著李效的眉眼,側臉:“也當不成鷹衛,更見不到陛下了。若咱們小時候被抱錯了,如今我是陛下,你是許淩雲,你縱是男子,我也娶你。”
那一下李效登時色變,許淩雲自知玩笑開得太過,連忙噤聲。那話本意隻是調侃,不料李效心底卻隱隱生出一股恐懼。
恐懼不知從何而來,一團紛亂中,李效忽然就想起了日間在門外院裏見到的那老嫗。
“陛下?”許淩雲道。
李效收斂心神,隨口道:“沒什麽。”
許淩雲這才舒了口氣,先前失言時那提心吊膽之意盡顯,聽在李效耳中,隻覺一陣五味雜陳。
許淩雲的一句話,一個動作俱是小心翼翼,生怕李效因此而不快。
油燈燈芯沒入碟內,安靜地滅了。
黑暗裏,李效的手朝身旁動了動,握著許淩雲的手,二人牽著。李效心底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像是在安慰他,或是安慰自己。
這一刻他已不再覺得許淩雲的情誼令自己不舒服,反之則有種淡淡的愧疚,許淩雲畢竟是懷著一腔真情,那是他自小到大遇上的,最真摯,最熾烈的,也是最好的。
從渾身的傷痕的他抱著書,跪在禦書房前的那一天開始,他的眼神就在說:什麽也不需要,隻要你過得高興。無論是君臣,朋友,或是戀人,什麽都好,那是李效從未感覺到過的關懷。
這麽一個人,李效偏生又什麽也給不了他。
“你跟我回京去。”李效開口道。
“你什麽時候走?”許淩雲說。
彼此都換了稱呼,李效不再自稱孤,許淩雲也不再自稱臣。
李效想了想:“聽完扶峰先生的書便走。”
許淩雲說:“快完了罷,虞通略已到成祖登基的三年後了,自歸京到禦駕親征的中間那段,先生都沒有批注過。”
李效閉著眼,問:“為何?”
許淩雲的聲音很低:“不清楚。”
李效說:“這中間應當發生了些事。”
許淩雲笑道:“登基,鞏固帝位,推行新政,大婚,除了這些,還能有什麽的?”
李效說:“像他這麽一個人,會老老實實去成婚?多半聽得不耐煩,便開始整頓朝堂,那一下,又不知得死多少人。”
許淩雲欣然道:“瑣碎的事,年代久遠,依稀已湮沒在塵裏了,但扶峰先生說過幾件他的小事,倒是十分有趣,陛下想聽聽麽?”
雨停了,烏雲退散,一輪明月透過窗格照進房中,李效閉著眼:“說。”
“那時候有個人,名喚黃謹,這人不得不提。”許淩雲道:“黃謹此人,兩百年來太史們誨詆甚巨,但在成祖繼位後,黃謹卻立了一件當仁不讓的大功。”
“什麽大功?”李效問。
許淩雲答:“他交出了方皇後私藏的傳國玉璽,穩住大虞宮廷,手中掌握了禦林軍,都騎軍兩軍兵符與一份書冊。這份書冊上,詳細記載了太祖年間,與遠疆方家互有往來的朝中大臣名單。”
“詳細到他們什麽時候收了禮,收了多少方家的禮……”許淩雲說:“事無巨細,都列清楚了。方皇後多年在京,自會向朝中諸大臣打點,收買親信。他雖非內監總管,卻長期擔任大司監副手,出身幹淨,後被唐妃暗中收買,成為親信。”
“唐鴻的姑母唐妃死後,黃謹知道謹言慎行的保身之道,一切小心翼翼,為方氏打點宮內瑣務,卻懷著旁的心思。”
“不得不說,此人十分了得,知道太子未死,依傍皇家才是正道,於是自中秋夜太祖駕崩,方皇後臨朝時,他便已全盤計劃好。偷出了那本名冊,開始在宮內準備成祖歸來時的大小事宜。”
李效開口道:“所以黑甲軍破外城後,唐鴻等人攻陷內城才來的如此簡單。”
許淩雲答:“對,他聽見外城告破,便馬上將太監集中於一處,親自出外尋勤王軍投誠,投誠後帶著唐鴻的令牌,與部分兵士回入宮內,把文官,皇族帶到禦書房外,以免誤傷。所以皇城一半是不敵王師之威,另一半則是被叛徒所賣。”
“那便如何?”李效道。
許淩雲道:“先前集結數名大臣,在王師離京的一百二十裏外,便呈上血書效忠的,也是這個黃謹。”
李效道:“很聰明。”
許淩雲:“待得成祖登基後,此人一躍榮升高位,開始借天子之力,排除異己。”
李效哂道:“成祖不可能全聽他的。”
許淩雲說:“的確,但成祖當上皇帝,總有些與從前不一樣了,忠言,讒言混在一處,後世自知對錯,能辨忠奸,然當時在位的人,又有幾個分得清楚?成祖雖素來以決斷服人,權衡利弊後,也有不少是聽了他的主張。”
“此人遂成了我大虞百年宦官之亂的禍根……因為,他是個太監。”
——卷三?罷宴?終——
原來是紅燭流光泄滿回廊,相爺他朝金榜,將舊事全忘。
到如今身富貴榮華自享,忘卻了舊日風光。
到如今這堂前紅燭通宵明亮,照不見當年你受苦親娘。
——《罷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