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重陽(上)
重陽將至,宮中氣氛驟然變得熱鬧起來。各宮賞賜新衣。子虞趁此機會,將宮中好好整理了一番。秀蟬升為秉儀,歆兒為女史,另有承儀、令人等等,依次而下。子虞挑選了一批麵生的女官,填滿了步壽宮所有的女官名額。的宮人見玉嬪提拔不拘一格,各自生了希望,上下倒顯得一心。
倒是秀蟬老成,有時提醒子虞,輕易提拔不知深淺的宮人,隻怕會混入宵小之徒。子虞含笑不提,世上豈有萬全之法,她從不忌諱宮中有他人的眼犀日久自然會見人心,她要做的,是在這份日久的歲月裏,慢慢剔除沙子,留下真正可留之人。
重陽秋獮本是傳統,皇帝也欣然欲往,隻是今年許多功爵子弟隨軍南征,又經皇後竭力勸阻,重陽慶典最後定在了宮中菊宴。
宮中最高的一處宮殿抒明殿,依山而建,起地四丈餘,香木棟檬,杏木梁柱,登殿扶欄而遠望,半個京城都在眼下,最適合重陽登高。
子虞來到時,妃嬪們正聚在一起宴飲。殷美人見了她,立刻招呼她坐在一處。今日宴慶本是應節,沒有那麽多規矩,子虞拜見皇後後就坐到殷美人身爆隨口問道:“我在外麵就聽見了熱鬧,在說什麽呢?”殷美人朝前努努嘴,“聽蘭嬪娘娘說故事呢!”子虞問:“什麽故事?”充媛也在一旁聽著,笑道:“是南國出了異象,一直波及我朝南爆金河以北河水漲紅,像血一樣,死了無數魚蝦。又聽說燕子結群南飛時,遇到大風,掉落無數。這等異象百年少見,不知預示什麽。”
其他妃嬪也都議論紛紛,明妃聞言嘿嘿一笑,“南國兄弟鬩牆,戰伐不斷,難怪天象示警。”蘭嬪接口道:“未必也隻是這一樁,自古皇嗣爭位也不少見,這等異象卻是少聞,定別有緣故。”
提到這個話題,最難受的就是欣妃,她充耳不聞,召來侍婢斟酒。今日飲酒隻有一味,便是菊花酒,在菊花開時取莖葉,雜黍釀之,到了重九正熟。欣妃喝了兩杯,殿中已布滿菊花酒的清香,眾妃嬪都紛紛舉杯。
皇後見狀熱鬧,令宮人將一早采摘的菊花呈上宴席,給眾妃嬪賞玩。
過了一會兒,典讚報與皇後“諸王妃來賀”。皇後方才已讓人去請,此刻聽見來了,露出笑顏,“讓她們進來。”太子妃和兩位側妃先走了進來,未見其人,已聽見笑語,“母後真是挑了一處好地方。”
隻有太子妃才可以如此隨意,她未嫁時是皇後的侄女,嫁了後又是媳婦。皇後向來縱容她,擺手讓她坐到身邊。兩位側妃各有妙處,但神態卻唯唯諾諾,隻揀了個角落入宴。在這之後又有一個身著羅衣的女子到席前拜賀。皇後擺手道:“晉王妃也坐到我身旁來。”
子虞微怔,這三個字奇異地讓她陷入一瞬的恍惚,她往來人看去,晉王妃麵目端正,於殿中一站已顯得婷婷嫋嫋。
明妃似笑未笑,不等晉王妃坐定就說:“為何側妃未來?”眾妃嬪皆知晉王側妃穆氏懷孕已有六月,行動不便,隻當是明妃有意取笑,個個拿眼瞅著晉王妃。
晉王妃麵色不變,中規中矩地說道:“她行動不便,已托妾代為拜賀諸位娘娘。”
明妃一笑,又故意逗她,“都說我矛裏有兩個玉樣的美人,晉王妃你瞧瞧說的是誰?”晉王妃魏薔原是左武侯家的,也並非深閨不知事的,未嫁之前就已經知道晉王府前前後後的事,一聽明妃的話,已覺得不懷好意,隻因輩分有別,隻好強打精神應付。南國盛產美玉,為北國人所喜,這玉樣美人指的就屍中兩位來自南國的妃嬪,欣妃早已經見過,剩下的一位……她眼光流轉,看到子虞時愣了一下,麵色微微泛白,說道:“妾是後輩,豈敢品評長輩。”
眾妃嬪瞧足了好戲,互覷之間神色曖昧,掩口哄笑不停。
晉王妃魏薔感到麵上無光,子虞更覺得尷尬難堪,轉頭喝了兩口酒,任由滾燙的酒液平複翻滾的心緒。
嬉笑驀然一停,皇帝宴罷朝臣,從殿外緩緩踱了進來,眾妃嬪紛紛起身見禮。皇帝環顧四周,打趣道:“牆外也聞笑聲,朕進來卻沒有了,難道是朕擾了你們的興致。”眾人皆說不敢。
皇帝含笑走入宴席,走過子虞身前時緩了緩,從宦官捧著的托盤中取了一株茱萸,遞到她手中,雖一言不發,但神態款款溫情,足以讓眾妃嬪眼熱。
皇後神態自若地請皇帝入席,帝後居高位,妃嬪依次而下。因為皇帝的加入,氣氛更加熱絡,眾妃或有言語伶俐的,或有性格乖巧的,卻都不及皇後才情出眾,猶如眾邪月一般鮮明。
皇後主持的宴會從不叫人生厭,她氣度雍容優雅,又擅詞曲詩句,以“菊”為題,能即興賦詩,才華讓人為之側目,皇帝也連連讚賞。
宮女斟酒時不慎將酒液灑到皇帝的衣袖,皇後見了,用羅帕輕輕為他拭去,皇帝麵含溫柔笑意,“皇後有心了。”皇後笑笑不提。
這一幕子虞看得分明,剛才入腹的酒不知不覺變了些味道,似乎是有些苦,她低頭喝了一口,將胸口翻湧的酸澀苦楚壓了下去。這一低頭,又看見桌上的茱萸,紫紅的果實在燈火下越發幽亮,幾乎要灼傷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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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金風習習,紅了霜葉,濃了桂香。
皇帝命人從重陽花宴中挑選菊花名品,盡數送來了步壽宮。欣妃聞訊,約了日子前來賞玩,隻見步壽宮前的長階上堆滿秋菊,常見的佳品斑中玉筍、芳溪雨、鬆針、紫瞳叢叢如雲,就是南國而來的黃翠鶯、月下白也有好幾盆。
子虞在苑中備了桌椅,正好圍爐品茶,一時茶香花香,相得益彰。
欣妃想要飲酒,子虞佯作不悅,隻是不允。兩人坐著閑談,欣妃見天晴日朗,不由脫口說道:“隻見晴不見雨的日子倒也無聊。”
子虞蹙起眉,因這句話隱隱生出警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直覺。
過了片刻,絳萼快步走來,低頭在欣妃的耳邊竊竊私語。她雖竭力掩飾鎮定,眉宇間一絲凝重也叫子虞覺得事非平常。欣妃臉色沉了下去,匆匆找了個理由告辭。
這番舉動讓子虞心生好奇,等了兩日,還沒有等她命人去打聽,消息就已經傳來。南國諸王爭位終於分了勝負。二皇子和七皇子揮兵回京,四皇子的封地正好靠近金河,有北國大軍虎視眈眈,他不敢擅離。太子雖然遣兵調將,但是人人傳他弑父殺君,不是仁君所為,將領敷衍了事,二皇子和七皇子幾乎沒有遇到什麽抵抗就直抵京城。
禁軍衛戍盡數控製在太子手中,京城餘糧又足,兩王圍困了月餘,無法可想。結果有一宮嬪從禁宮中偷取了太子令符,誑開北城門,讓二皇子的兵馬入了城,是夜無星無風,等禁衛發現二皇子兵馬,已是在宮門之下。兩軍都知生死關頭,各不相讓,在奪取宮門衛戍一戰,死傷慘重,半壁宮牆盡染血色。
一直廝殺到了第二日,京城中百姓戶戶閉門,街上無人行走。這日辰時末卻發生了奇景。天上本是紅日當空,忽然黑影蔽日,士兵抬頭仰望,驚呼“天狗食日”,丟下兵器,跪拜不止。片刻工夫,日被全蝕,天地無光,飛沙走石。待日光重現,二皇子高舉帥旗,令左右高呼“子弑其君,國失其政”“天象現,誅奸佞”。禁衛盡失色,知大勢已去,不再抵抗。
二皇子帶兵衝入皇城,太子已於玉虹殿縱火自焚。雖然竭力救火,以玉虹為主的幾座宮殿已化為灰燼。二皇子跪在殿前長哭,叩拜先帝。這時才有常侍先帝的老宮人前來,拿出先帝遺旨,旨稱帝位傳於二皇子。到了此時,京城外的四皇子方才得信。勤王的大軍匆匆趕到,發令的太子卻已殞命。大將軍下令,在城外卸甲,至此大勢已定。
子虞聽了心中悵然,南國到底適國,離開不過經年,已經是天地換日,物是人非。她也明白當時欣妃心中的驚惶,二皇子固然是胞兄,太子也是兄長,如今都陌生得叫人不敢認了。
過了一日,絳萼忽然求見。子虞聽多了外麵的流言,對其中幾分真幾分假始終抱疑,絳萼是欣妃的得力人,消息自另有來源,正好讓她進來講述一番。
絳萼果然沒有叫她失望,帶來一個更加離奇的故事。
“娘娘可是聽說,有一個宮嬪偷出令符,星夜迎新帝入城?”絳萼問。
子虞瞧她麵色鎮定,並未他想,說道:“莫非傳言失真?”
“雖不是完全正確,倒也離事實不遠,”絳萼從容不迫道,“但她並番嬪,娘娘也認識。”
子虞笑著接口,“我在宮中時日短,又能認識幾人?”話剛離口,心口忽然遽然一跳,她擺弄玉璫的手不由一顫,玉璫泠泠發出一絲響聲。
絳萼道:“她是娘娘的妹妹。”
子虞看向她,目光已變得銳利,“文嫣不是新帝的側妃,為何會留在前太子的宮中偷出令符?”
“娘娘所問,我也隻知其中一二,”絳萼垂下頭,“新帝當初倉促離京,家眷來不及帶賺前太子聞訊後,將闔府圍困,以此要挾。不知為何,隻有文嫣一人幸免,並被帶入宮中。此後的事,就如娘娘所聽到的。”
子虞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事情竟是這樣,轉而心又提起,此事有悖常倫,她的妹妹會不會被新帝所棄?
絳萼又說道:“新帝衷心喜愛她,不以前事為忤,封其惠妃。”
子虞道:“若是如此順利,你也不會來告訴我。”
絳萼頭垂得更低,黯然道:“惠妃有孕。”
子虞變了臉色,從臥榻上霍地直起身子,驚詫得說不出話來,片刻後麵色稍緩,“她……現在還好嗎?”
“奴婢知道的消息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了,聖上念我家娘娘與南朝新帝是嫡親兄妹,所以特準遞傳家書。娘娘命我來問您,可有什麽話要囑咐南朝惠妃的,可以一起帶去。”
子虞聽了她的話,閉上眼呼吸了幾瞬,淡淡開口道:“告訴她,沒有什麽比保存自己更重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