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重陽(下)

一別近五年,她的妹妹竟經曆了這麽多。

隻是道聽途說了一些皮毛,她已覺得心驚,不知道文嫣在那樣波濤洶湧的局勢又是如何自處。想起這個自幼失怙,命運多舛的妹妹,她傷心得難以自抑,獨自在殿中垂淚許久,接連幾天都眉宇深鎖,沉鬱寡言。

這日清晨,她尚未上妝,宮女稟報殷陵求見。子虞往外一望,日頭尚在樹梢,什麽事這樣趕不及?招手讓宮女引她進來。

殷陵素來笑顏待人,今日進門卻神色低沉。行禮後不等坐定,就問道:“娘娘可是有一個親妹在南朝?”

子虞幾日來都為文嫣擔憂傷懷,一聽人提及,就心生不妥,以為有什麽壞消息帶來。一失神,手裏的花鈿掉落地上,她倏地轉過身問:“你可是聽說了什麽?”

殷陵點頭,又問:“南朝新帝的惠妃,當真是娘娘的親妹?”

“我隻有這一個妹妹,”子虞挑起眉,“有什麽事就直說。”

殷陵麵現躊躇,歎氣道:“娘娘,大事不好了。”

子虞擺手讓伺候梳妝的宮女退下,平靜地問:“什麽事不好?”

殷陵見她麵色沉穩鎮定,臉上一紅,倒自悔剛才在宮女麵前失言,可想起事態緊急,又顧不上那麽多,說道:“娘娘可知上月發生日食之象?其實並非南朝,我朝南方都已得見。現在民間都在流傳天象不吉,必有禍端。前幾日京中已開始流傳一句讖語‘北魚南燕兮亂其國,望日有缺兮為女禍’。”

子虞低聲念了兩遍,麵色一沉,北魚南燕取自“虞”“嫣”同音,不正好暗合她和文嫣的名字?

“日食雖不吉,可並非獨有一解,究竟是什麽人斷定因女禍而起?”她問道。

殷陵道:“夏朝日食天下大亂,秦朝二世而亡,也有日食之象——這種事可真是說不清楚。如今南朝兵災,國亂,弑父殺君,世人皆傳,由惠妃而起,不正應了此兆?”

子虞神情蕭索,“日為君,月為臣。日食之象由月掩日,是臣下蔽君之象。怎麽就牽扯成了女禍?”

殷陵道:“天象之事自古渺然,日食也有多解。《乙巳占》有解‘內亂有兵起,更換太子’,又解‘君位凶’,現在匈獨取‘日陽月陰,月遮日乃女禍起之征兆’,流言就更加肆意,顯然有預謀而發。父親囑我告訴娘娘,這是有人要害娘娘啊。”

子虞是吃過三人成虎的苦,知道流言若化為利劍,殺人都無須見血。她總覺得讖語有些耳熟,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恍然想到中秋宴上所說的異象。

“是她……”子虞陰沉著臉,緩緩說道,“蘭嬪。”

殷陵顯然也有所知,說道:“父親與娘娘想到了一塊。匈雖沒有派係,遊學時曾得蘭嬪父親的資助,暗箭由誰而發,八九不離十了。”

子虞不說話。殷陵又道:“娘娘自入宮來,雖受寵愛卻謙恭有禮,宮人也暗自誇獎。照此以往,日後晉妃位也是輕而易舉,地位自會鞏固。可宮廷豈有如此輕易的事,娘娘還未站穩腳跟,傷人的毒箭就已離弦,若此事處理不當,就再無立足之處了。”

子虞心中有數,蘭嬪自從一開始就毫不掩飾她的敵意,隻是沒有想到,她的手會這麽快。巧,真是巧。天象送了她一股東風,卻將自己逼得進退維穀。

以前退一步還有一線希望翻身,如今退一步,真是萬劫不複,永無寧日了。

她心裏暗恨,除了眉間還有一點愁意,臉上已平靜如初,“回去告訴相爺,得他一點襄助,我心裏總算有底了。”

殷陵握住她的手,“娘娘說的什麽話,我們是一家子。”

送走殷陵,子虞覺得周身的精力都被一抽而空,臉上血色盡失。宮女見了大驚失色,趕緊報了太醫院,又囑人去禦前通報。

這日午後子虞躺在臥榻上午睡養神,皇帝在寢殿外聽太醫的診斷。子虞睜眼往外瞅了一眼,路過的禦前宦官皆戴赤幘,她心裏一黯,閉目不言。

皇帝無聲走到榻前,伸手在她的額上輕撫。子虞睜開眼,孱弱地對他一笑。

“好點了嗎?”他問。

子虞點頭,“妾無大礙,就是一時氣血不暢。”她低下頭,暗暗垂淚。

皇帝溫柔地看著她,說道:“是不是聽說了那些謠言?”

子虞早知他雖處深宮,卻沒有什麽事能瞞過他,委屈道:“妾的命格不好,父兄皆受害,留下唯一的妹妹,也多逢磨難。他人以此攻訐,妾又有什麽可辯解的。可現在說妾會禍及國政,無由之事傳得滿城風雨,讓妾如何容身?”

皇帝見她麵色蒼白,淚水含在眼眶裏搖搖欲墜,仿佛一株含露的梨花。扶著她的肩膀,沉聲慰藉,“喜愛捕風捉影的人自古皆有,你又何必因為那些虛無縹緲的事勞神傷身?”

他音色低醇,話音溫柔,可眉宇鎖住,似乎也在思索此事。子虞一看他的麵色,暗自警覺,抬起頭來說道:“天象示警,陛下不可不重視,隻是天文預象都是深奧難明的學問,一個天象,隱喻解法卻有萬千,隻聽一言未免失之偏頗。”

“哦?”他笑笑,“除了匈,還有誰能解天象?”

“妾在東明寺時聽住持講解佛法玄妙,住持學貫古今,有窺測先機之能。陛下向來禮遇佛法,何不聽他講解一番。”

皇帝深沉地一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