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茶水(結)

子虞飲茶之後意興闌珊,晚飯一口未動。

到了夜間,她在淺眠中被痛驚醒,下腹如針紮一般地疼痛,身體沉重得如同縛石。

她瞪大眼睛尖叫,卻隻能從喉嚨裏發出破碎的音,仿佛是幼獸的嘶吼。腹中的疼痛漸漸加劇,讓她喘氣都變得艱難。她掙紮著往床邊爬,一手撞到了宮燈,驚醒了守夜的秀蟬。

秀蟬見到這樣的場景,嚇得四肢發軟,想要出門呼救。

子虞一把攥住她,“別,別驚動人,請……懷因……”她費力說了這一句,臉色已經灰白得駭人,透著一股不祥。

秀蟬奔出房外,碰見兩個聞聲正要進廂房的宮女,她連忙喝止,隻說娘娘心情不好在發脾氣。宮女心想今日碰到王府新婦,難怪溫婉的王妃也會發火失常,也就不在這當口去找晦氣,各自散了。

等秀蟬避開人把懷因請來,子虞已經疼得暈了過去。

懷因顧不上禮防,上前扶住她,在合穀、人中等位掐壓,須臾,子虞才喘回一口氣,下腹又是一陣劇痛,仿佛有什麽硬生生拉扯。她抬起頭,大顆大顆的汗水滴落,一隻手死死攥著懷因的縵衣,指節泛白,指尖卻抖個不停,“救我。”

懷因看見殷紅的鮮血從她的綾衣上透出來,心中莫名地生出劇痛,他抓住她的肩膀,“這樣不行,要叫大夫。”

“不行,”子虞眼神逐漸黯淡,像是看著最後的希望,透出一絲絕望的光彩,“沒人會救我,你說,普度眾生,為何,為何救不得我?”

看著她傷痛欲絕的麵容,他的胸口仿佛一瞬被洞穿了。碩大的淚珠從她的臉頰滑下,猶帶餘溫地滴落在他的手上,又恍惚,落在他的心頭。

——那一瞬的劇痛來襲,又驟然而逝,子虞覺得身子一輕,驀然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麽,心底最的一處痛不可抑,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塊。

她麵色白得可怕,四肢顫動,偶爾睜開的雙眼裏也如死灰一片,雙手不知何處來的力氣,將被褥揪成一團,不成模樣,仿佛她的心腸如同被褥,在那一刹那,寸寸絞斷。她痛苦到了極致,聲音壓抑在喉口,碎成了嗚咽。

模模糊糊又憶起那個大雨的早晨,母親含淚為她梳發,被獄卒急催之下,掰開她死拽的雙手,決然離去。她在空曠的牢室中不敢放聲號哭,咬得滿舌鮮血,一分分的痛又仿佛昨日回映,慢慢淩遲她的骨血。這樣不可訴之言語的悲慟,讓她的身體如浸寒冰,一瞬一息地冰冷下去。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黃泉碧落,骨肉生死永離,想思之一麵,訴之一句,便是夢中,也覺得痛徹心扉,肝碎脾裂,獨一人嚐此悲慟,不如帶我一同離去,便是阿鼻地獄,也勝過世間春菲。

她心中滴血,淚水不斷地滲出眼角,嘴裏含糊地念著哭著,已不成言語。

——

懷因心急如焚,額上已透著汗,雙手力持鎮定地對準位刺下,止住了子虞小產後的血崩,轉頭看著她的臉,他不覺長籲一口氣,方才一直潛在心底的恐懼漸漸散去,可雙手卻有些不由自主地。

秀蟬忍住驚悸,將染血的衾被褥子全部收起,納帶著腥味的血氣漸漸從房中消散。她有諸多後續事務需要打理,看到孱弱的人影,隻好哀求懷因再留一陣。等她走後,房中歸於寂靜。

懷因正襟危坐,雙目微闔,臉上平靜得如同這個夜色。可房裏是這樣的安靜,子虞嗚咽的哭聲顯得異常分明,一聲聲落在耳裏,如同重錘。懷因無法視而不見,走到床前。她眉頭擰成一團,在夢魘中啜泣。他垂頭去聽,她一時呼兄長,一時呼睿定,幾聲之後又痛苦地喊娘親。

懷因聽得心中一疼,為子虞拉攏錦被,這才見到她一雙手揪住被褥。他定定地看了許久,才伸手要將她的手解開。她嘶啞地哀哭,“別丟下我……”懷因一怔,托著她的手不敢動彈,心裏沉沉浮浮地不知在想什麽。她又哭泣一聲,他心頭怵惕,想轉身離開,卻好像被黑夜中一種無名的力量給擒住了,半步都難以挪動。

子虞蜷起身體,淚水仿佛不會枯竭地滲落,“別丟下我……”身邊突然有人溫柔地握住她的手,輕聲道:“不會。”她昏沉中沒有聽清,喃喃低語了幾句。懷因一凜,額上的汗水滴落,心沉沉的,好像被靜夜壓得喘不過氣,剛才無意識地答了什麽連自己都不清楚,臉色在黑暗中陰晴不定地輾轉,終於無聲地歎了口氣,溫存地說了一句,“不會,不會丟下你。”

——子虞經此一曆,氣血兩虧,繾綣榻上十餘日才略見起色。別的宮人不知究竟,隻道側妃來了一次就將王妃氣得病倒,都暗自對側妃手段心驚不已,等子虞能起身離床,初雪已經降臨。

院子裏草木盡數枯萎,宮女們從回廊走過,視線再無遮擋,這讓她們的腳步遲緩,心生惆悵,到了這時,她們眺望皇城的舉動越來越少,怕看多一次,就會忍不住落下淚來。宮人們在私下的抱怨開始增多,她們在府中目睹了晉王與王妃的恩愛,以為這次不過是場小風波,原本設想,晉王會在冬季來臨前接走王妃。誰知遠方而來的寒風凜冽如刀,很快擊垮了她們的願望。

晉王府絲毫沒有動靜,雖然每月都有照例送來時鮮和補給,但是隨隊來的管事臉色越來越差,顯示著情況正急劇往更壞的地步發展。終於在一個大雪紛飛的雪天,管事帶來了一個消息:因晉王無嗣,王妃又有心向佛,宮中令子虞出家為尼,待來年春,遷往妙應寺,帝後另擇良家女為晉王妃。

宮人們都被這一噩耗驚住了。妙應寺離東明寺不遠,就在後山腳下,換朝時無所出的妃子都按例在此出家,雖然與東明寺相隔不遠,但規模大小不可同日而語,冷清卻更甚。

東明寺修行不過一時,入妙應寺就是一世,再無出頭之日。

宮人們終於明白子虞成了廢妃,被命運之神徹底拋棄,她們相對垂淚,不再避忌。連老成穩重的秀蟬乍聞消息,也花容失色,戚然垂淚。

她向子虞請罪道:“都是奴婢失鉑若不是先問相府,而是直接通知王府,以王爺的性情,今日的情況必不會如此。”

子虞看著她,臉上沒有半絲慌張和失望,平靜的麵容仿佛還如在王府中一般,對眾宮女道:“眼淚不會讓我們回到皇城,不要流在這無用的地方。”

宮女們見她聲音依舊清婉,卻有一種與以前截然不同的雍容鎮定,都不敢提及舊事,隻在惶然不安中,眼看著蒼寒的雪色籠罩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