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婚夜(上)
華欣公主惴惴不安地端坐著。聽到皇帝來了,心瞬時緊繃起來,手腳都沒了擺處。大殿中極靜,她覺得有人靠近自己,紅綾幔遮住了她的視線,她隻能隱約望見一個影子——頎長玉秀,仿佛一株玉樹,還沒瞧見臉,就讓她生出朦朧的好感。
按規矩,此時皇帝未動,妃子也不能動。
她隻能偷偷地打量他,卻也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免得落人笑話。心中柔腸百結,紛亂地想了許久,正想出神時,眼前忽地一暗,有人擋住了光芒,她猛地抬起頭。這一抬頭,她才想起這個舉動不合規矩,幸好皇帝並不介意。
下一刻,他溫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華欣的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他的手修長有力,稍有些粗糲,摩挲著她的肌膚,讓她的身子輕輕戰栗。
尚儀帶了子虞等女官奉上酒、五穀,和龍鳳呈祥的團子,她淺淺吃了幾口,趁著換酒樽時大膽看了旁邊一眼。
隻一眼就瞧清了他的麵容,側麵如剪影一般利落幹淨,長眉入鬢,眸色清潤。他隱約含著笑,華欣心中一動,同樣是帝王,她的父親總是麵色陰冷,叫人害怕。
而他,怎麽會如此不同……
——子虞奉完酒回到偏殿,四肢酸麻,骨頭都似乎要散了架,回頭一看,絳萼和穆雪也都是滿臉疲憊地倚床而坐。
見她目光掃來,穆雪撲哧輕笑,“不知道男人是怎麽打仗的,我覺得今天像是同人打了一架。”
三人都有同感,子虞微微一笑,絳萼卻是默不作聲。穆雪訝然問:“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你們的麵色好不對勁。”
絳萼歎息一聲,把公主在交泰宮摔碎吉牌的事和盤托出,穆雪聽得膽戰心驚。
說完,絳萼低聲道:“來的路上就已經遇襲,不知道是誰這麽狠心,非要針對公主。”
穆雪更加驚訝,“難道碧絲城那次也跟宮裏有關係嗎?”說著看向子虞。
子虞心知瞞不過去,點了點頭道:“那次明顯針對公主,南國自然沒有必要,北國,也隻有宮裏才會有這麽大反應。”
絳萼和穆雪心中俱是一凜,在未離開南國時,她們都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卻也沒有料到危險來得如此突然,簡直叫人猝不及防。
“也許明天……公主摔碎吉牌的事就會傳出去,”絳萼道,“我們連對方的影子都沒摸到,就已經處在下風。”
三人都深知北國典儀,吉牌的事可大可小,可她們年紀尚幼,經驗也少,慌亂中也不知該如何應對。
“不如,”穆雪提議,“今晚我們去交泰宮看看,吉牌是我們親自保管的,一點都沒有問題,肯定是有人在交泰宮做了手腳,現在所有的人都看著瑞祥殿,交泰宮自然就清靜了。”
子虞道:“交泰宮是皇後娘娘的住所,你以為想去就去的嗎?”
穆雪不服氣,“你們隨著公主行大典自然不知道,今天交泰宮派來的兩個女官把大典的一套器物落下了,我還打算明天送回去呢。”
絳萼聽到這裏,忙問:“什麽器物?”
穆雪取了來,子虞和絳萼一看,那是一套七巧玲瓏杯,由獨山玉所製,色澤如水,在宮燈映照下隱隱透著彩光,本是皇後最喜歡的,這次借給公主祭酒所用。
絳萼想了一會,忽然道:“興許真的可以,現在去交泰宮,就說發現這套皇後最喜愛的器物,不敢耽擱就送回去。”穆雪在一旁連連表態讚同。
子虞見這平時最能爭吵的兩人達成一致,又好氣又好笑。穆雪自不用說,連平時最為老練的絳萼都同意這個主意,也許真的可行。她細細想了又想,心道出不了大差錯,便也同意了。
又商量了會兒,子虞和穆雪換了一身普通宮女的衣裳。絳萼將她們送出瑞祥殿,一路避人耳目,口中叮囑,“你們見機行事,可要千萬小心。”
——
大典過後天色已經擦黑,白日裏金碧輝煌的殿宇仿佛落了塵埃,顯得格外靜謐。子虞和穆雪點了燈,挑著平時人少的道走,四月晚風猶帶著春寒,呼呼地刮過她們的耳邊生疼。宮牆中稀拉地點著燈,卻也照不盡眼前的路,隻讓人覺得黑如深井,一望看不到邊。
穆雪挨著子虞道:“你聽這風聲,真可怕。”
子虞心中也有些惶然,卻安慰她說:“南國的宮殿晚上也是這樣的,你胡亂怕什麽。”
“哪裏會一樣,”穆雪悄聲道,“在南國,晚上宮燈照耀得像白天一樣。聽說這裏是因為皇後娘娘節約後宮用度,才省了這麽多燈火。”
子虞輕輕在唇邊一比,“這裏可不是瑞祥殿,我們說話要小心。”
穆雪立時緊張地環顧四周。
“你看什麽?”子虞問她。
“我看有沒有可疑的人聽我們說話。”穆雪一本正經道。
“這裏就你的樣子最可疑了。”
穆雪轉頭嗔了子虞一眼,兩人相視抿唇笑了起來,剛才有的些許緊張也都消散了。宮道上零星有幾個宮人走過,卻無人對她們有半分注意。
不過一會兒,已經可以看到交泰宮的簷角,白日裏祭禮的大殿就在眼前。這座殿堂其實與交泰宮有一牆之隔,隻是曆來由皇後的人負責,久而久之也成了交泰宮的一部分。
兩人悄悄轉到偏殿,門口並無人看守,不約而同鬆了口氣。穆雪捧著盛放七巧玲瓏杯的盒子,說道:“我進去不方便,就在這裏給你把風吧。”末了還加一句,“而且我怕黑。”
子虞將燈一並遞給她,“有人來了你就說話大聲些提醒我。”
穆雪不住點頭。
子虞推開偏殿的側門時,心怦怦直跳,如捶鼓似的,往殿裏張望一眼,點著燭火兩團,在黑暗中如明燈。她嚇了一跳,莫非有人在殿內?
這一嚇,腳不由滑了一下,匆忙間抓住門才穩住身子。殿中並無反應,子虞又仔細看了幾眼,原來是香案上供著的蠟燭點著,並沒有人。
她舒了一口氣,剛才那一會兒,幾乎叫她滲出冷汗。走到香案前,那裏擺放著幾樣法器經幡。子虞左右找了一圈,並沒有發現吉牌。按理說,即使是碎了的吉牌也不會輕易扔走,而應該供奉在香案前才對。不死心地又找了一圈,這才發現一塊吉祥蓮花紋的褥子前擺著一個小方盒子。
她打開一看,果然是碎的吉牌,借著燈火細細觀察,似乎並沒有不妥,子虞不由滿腹疑惑。
把盒子放回原處,她正想回去,忽聽到殿外有腳步聲接近,隻因殿內幽靜,故而聽得極為清晰。穆雪和誰寒暄了幾句,片刻之後,腳步聲又走遠了。
子虞在殿中等了半盞茶的時候,殿外已經悄無聲息,她正要離開,腳步聲忽然去而複返。子虞頓時感到緊張,站在香案邊不敢動彈。靜下心來一聽,這次的聲音似乎有所不同,來人似乎故意放輕腳步,如果不是她太過緊張和敏感,還不一定聽得出來。
聲音似乎停在了偏殿口,並沒有聽到穆雪的聲音,子虞暗暗一驚,就在她疑惑不定之時,偏殿門已被推開。
子虞站著手足無措,看到香案上垂地的長幡,她想也不想鑽了進去。幸好,從偏殿到大殿也需要走一小段,在她剛鑽進去時,對方也剛好邁進殿中。
“你動作快些。”
子虞聽到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接著就是有人輕輕移動。她既緊張又好奇,什麽人會在此刻來到這裏,從動靜來看,對方也是偷偷摸摸來的。
她正猜測著,一道尖細的聲音說道:“盒子有人動過了。”
子虞一驚,心漏跳一拍,幾乎都要忘了呼吸。她不敢動彈,撐在地上的手不禁有些顫抖。
原來對方也是為吉牌而來。
“動過就動過,”那年輕女子似乎有些不耐煩,“就算是皇後娘娘,從這吉牌上也看不出什麽,你快把龕架換下來。”
又是衣料簌簌聲響,過了好一陣,對方兩人才做好了一切。
子虞心中忐忑不安,心想,不能錯過這機會。她一咬牙,鼓起勇氣掀起香案長幡的一角往外看,入眼的是灰色衣袍和黑靴,一看即知是宦官的裝束。那個年輕女子則穿著一雙秋香色的繡花鞋,上麵繡著石榴花,殷紅的色彩如流霞,花心還綴著一顆珍珠。
他們手腳一停,子虞也放下一角長幡,心跳急促。
等做完事後,年輕女子就催著離開,兩人這就走了。
子虞等到沒有任何動靜時從香案下爬出來,隻覺得手腳都酸麻生疼。她忙轉身去看那本來擺放吉牌的龕架,跟來時擺放的位置一樣,幾乎看不出有人動過。
她揉了揉發麻的胳膊,知道再留下去也沒有用處。
出了殿門,猶寒的冷風撲麵襲來,把她剛才滲出的冷汗吹幹,黏黏地貼著肌膚,那絲絲的寒意就像要鑽破衣裳似的鑽進她的身體。
守在門口的穆雪去了哪裏?子虞擔憂地想。
“哪個宮的?”身後一道冷冽深沉的聲音問道。
子虞受了驚,猛地轉過身,臉色蒼白如紙。
“是你?”樊睿定穿著石青的錦袍,長身玉立地站在大殿拐角處。見她回過頭來,蒼白的麵容映著微弱的燈火,眉目柔美,皎皎如珠玉,心不由一軟,聲音也放得平和,“你怎麽在這裏?”
“殿下……”子虞訥訥喊了一聲,剛才緊繃的心稍稍放鬆。
樊睿定走近兩步,“這個時候,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子虞垂下頭,忽然瞥到他身後還跟著一個年輕人,黑色侍衛服,衣襟上卻是羽林郎才有的天青滾邊,她不安地看了對方一眼。
樊睿定注意到她的臉色,說道:“不用怕,他是跟我來的。”
子虞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她知道樊睿定在等她的答案,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最後隻能說:“殿下,我隨穆雪一起來交泰宮送東西,我在這裏等她。”
樊睿定看了她一眼,穆雪是公主身邊另一個女官,可是瞧她身上宮女的裝扮,心知她沒有說真話,也並沒有繼續為難她,“天色已經黑了,女史也沒有燈,就讓我送你一段吧。”
子虞一怔,半晌才想起女史是稱呼自己,她出神片刻,樊睿定已經不由分說地讓身後那個年輕的羽林郎點燈帶路。
默默地走了一段,子虞心裏像是蜘蛛結了網,糾結不定。她擔憂路上會碰到宮娥宦官看到她與大皇子走在一起,又擔心這位大皇子會問她其他問題。
她既不能實情相告,也不想欺騙他。
“女史,”樊睿定唇畔噙笑,“你平日和別人一起,也是這麽專心地走路嗎?”
“唉?”子虞微愣,聽出他話裏調侃的意思,臉上不由一紅,“殿下不說話,奴婢當然也不敢說了。”
樊睿定笑道:“幸好我開了口,不然這段路可真悶得慌了,”他偏過頭,問道,“到了這裏後,還習慣嗎?”
子虞心中一暖,道:“來了這裏每日都忙得來不及思考這些問題,也算是習慣了吧。”
“宮中是很難習慣的。”他淡淡道。
子虞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笑容慵懶,仿佛剛才那句並不是他說的。
這時他們已經隱約可以看見瑞祥殿,人影幢幢不同其他宮的冷清。子虞心又繃起,這裏有這麽多皇帝的近侍,要是讓他們認出大皇子,她就麻煩了。
樊睿定似乎讀懂了她的心思,忽然就停下了腳步。
“女史,”他望著她,濃黑如夜般的眸子猶如上好的黑曜石,蘊涵著光彩,“已經快到了,這一段我就不送了。”
子虞斂衽行禮,“多謝殿下。”
樊睿定把燈籠遞到她的手上,忽然靠近一步,嚇得子虞不敢動。
“宮裏的危機不是你能想象的,”他輕輕在她耳邊說,“千萬不可像今天這樣莽撞了。”
子虞身子一顫,睫毛輕輕垂下,在眼下棲了一片淡青的剪翼,答道:“是,謝殿下。”說完,她轉過身,穩住紛亂的心思,鎮定地朝瑞祥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