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旦進了臘月宮裏便忙了起來,年底宮中宴會禮祭頗多,此前一直是永壽宮協同禮部進行,而今楚鳶的病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太後自然也有讓她重新操刀的意思,然而便是在這個檔口,一件讓朝內朝外宮內宮外都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一直對外稱病的皇後在這個年末終於病況初愈,重新擔起了管理後宮的擔子。
皇後鳳闌舞乃是西涼公主,嫁入大燕已經有近六年,六年之中與皇帝南宮澈一直是琴瑟合鳴,以至於南宮澈為了皇後鳳闌舞遣散後宮無心她人,這本是一樁帝王情深的千古佳話,奈何一年半之前皇後忽然患上重病,並且再也未曾出現在外人眼前,便是宮中的宮女也不知皇後病況如何更不知皇後在何處養病。
皇家自古以來便是秘辛多多,因著南宮澈一直對外聲稱皇後之病乃是心病,需要遠離喧囂來靜養,且病情一直有好轉,因此也無人敢去探聽這一樁奇事,雖則如此,上至太後下至百官心中卻都有不安,大燕皇帝南宮澈即位已經有八年之久,至今膝下卻沒有一子,這對於大燕國來說乃是舉國不安的大事,不管是太後還是百官,包括百姓士子都曾經上過萬言書請命,然而這南宮澈決定的事情根本無人可以撼動,在皇後生病的這一年多以來,後宮之中竟然一直空置——
而今,聽聞皇後終於病愈,這對於太後和文武百官來說當然是一等一的大喜事,別的不說,首先是大燕國的皇肆有了希望,皇後一年多以來不曾主中宮事,現如今病一好立刻得皇上親令,封賞不斷的同時後宮之務盡數也落在了她的肩頭,足以表明雖然是大病了一場,但是皇上的寵愛依舊分毫不減。
此前太後對這個皇後並不是那麽滿意,可是這一次皇後大病之後太後竟然也一反常態的多番賞賜,對於後宮諸事也盡數交由皇後安排,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再沒有往日那般拿捏之態,一時之間叫這位皇後娘娘十分順利的成為大燕皇帝身邊最為尊貴也是唯一的女人。
楚鳶也不曾想到南宮澈會這樣快的就讓鳳闌舞重新出現在眾人的眼前,雖然有皇上的支持也有太後的嘉許,但是鳳闌舞畢竟一年多處於昏睡之中,現如今對於許多人和事都有些脫離,楚鳶自然不會對她的窘狀熟視無睹,便自然而然的做了鳳闌舞的幫手,一來二去的,倒是連永壽宮也去的少了。
這一日,楚鳶與午後才來給太後請安,一進門就看到路嬤嬤的麵色不是那麽好看,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示意什麽,楚鳶麵色微變,隻道是太後哪裏不好,急急走進內殿卻發現太後正坐在窗前的矮榻之上抄寫佛經,氣色上佳精神矍鑠,根本不像是生病的樣子,楚鳶微鬆一口氣,趕忙笑盈盈的走上去給太後見禮。
“阿鴛給太後娘娘請安。”
太後顯見的是早就看到楚鳶來了,偏生麵上沒什麽表情,聽到楚鳶見禮也不應聲,直叫楚鳶半蹲著起來也不是不起來腿又酸的慌,楚鳶心中咯噔一聲,這才明白為什麽路嬤嬤適才對她麵色奇怪,若是旁人此刻隻怕是動也不敢動了,可楚鳶不過是眉眼一轉便明白了太後為何如此,這般一想不禁有些好笑起來,身形輕盈的站起身來朝著太後的錦榻走了過去。
“外麵又下了新雪,太後娘娘可要出去看看?”
太後眉頭微抬,正要說什麽的時候楚鳶又看向了她寫的佛經,“抄寫佛經是好事,可是太後娘娘年紀大了,不服老卻也是不行的,這麽大冷的天兒,手指都酸了吧,要是再受了凍,往後的冬天可有您難熬的!”
楚鳶的聲音又輕又脆,這麽說著話兒在情在理,聽的人心中暖暖的,太後撇了撇嘴角,“到了年底,總不能壞了規矩。”
楚鳶一聽太後的話音兒有鬆動,麵上立時綻出笑意來,不由得上前將太後手中的墨筆拿開放在一邊,又為她倒了一杯茶遞上去,笑道,“太後娘娘一心向佛,規矩自然不能壞了去,您每日寫上幾個字代表您對佛祖的心意便可,其餘的可不能讓您操心,阿鴛早就給您寫好了,等一會子阿雲回了毓秀殿就叫墜兒給您送來!”
至此時太後麵上方才露出兩分意外的表情來,看著楚鳶的樣子好似不能置信,楚鳶一雙黑亮亮的眸子一眨一眨的看著太後,唇角一揚立時笑道,“太後娘娘您別看這幾日阿鴛少來給您請安,可是心中卻是記掛著您的,您的佛經阿鴛沒有一日落下的。”
太後抿了抿唇,眼底終是漫出一絲笑意,看了看遠處的路嬤嬤這才緩緩靠進身後的大迎枕之中,拉著楚鳶的手感歎的道,“倒是不知道你和皇後竟然能處到一起去,也不過幾天感情竟然如此之好。”
楚鳶心中略歎,麵上的笑意卻是不減,太後和皇後此前種種她略微知道一些,不由得再次為鳳闌舞叫苦起來,想當初她嫁過來的時候她那個遠在西涼的父皇定然是交代的她有任務在身的,她一邊要應付西涼的壓力,一邊還要防著南宮澈那個狐狸狼,不知道多難,另一邊卻還有太後使絆子,哎,幸而南宮澈知道她的好如此待她——
不過一瞬楚鳶的心中已經轉了百念,她笑眯眯的靠在太後身邊,一邊拿起路嬤嬤送來的吃食放在嘴裏,愜意的嘖嘖小嘴道,“說起來皇後娘娘其實倒是個極好相處的人呢,她知道阿鴛有太後娘娘您照顧,不知道對阿鴛多好呢,說是幫忙,其實倒是阿鴛跟著皇後娘娘學東西,到底是一國之後,不管是手腕還是禦人,都是阿鴛可望不可即的,偌大的後宮皇後娘娘都能管好,阿鴛若是能學到一招半式的,將來也不必為了做不來人家的娘子煩惱了您說是不是?”
太後聽著楚鳶的話麵上生出兩分笑意來,一邊微微頷首一邊滿意的抿了口茶,“她知道你是我心尖上的人還如何敢怠慢你?你的話說的倒是不錯的,皇後是個明白人,手段極高,也會籠絡人心,你要真能學到她的十分之一才好呢,好歹她沒對哀家不敬,哀家現在也就隨她去了,到底是澈兒看重的人。”
楚鳶心中微鬆一口氣,不由笑意鬆快許多,“太後娘娘說的不錯,也就是您教得好皇上才是如此的有情有義,皇後大病一場皇上也沒有消減對她的半分寵愛,說起來我還真是羨慕皇後呢,您說她上輩子修來多少福分才有今日的好啊,皇後待她好您也待她好——”
楚鳶的口氣十分的遺憾豔羨,而太後到底是過來人,即便楚鳶的話多少勾起了她心中的惻然,她麵上卻也不會表露出來,轉頭瞧見楚鳶麵上的表情十分的悵然,太後不由得眯起眸子笑起來,“適才說想跟著皇後學到一招半式將來才不必為了做不來人家的娘子煩惱,莫不是阿鴛想做誰的娘子了?”
楚鳶在旁聽著麵色登時微微一紅,幹脆一下子撲到了太後肩上去,“太後說什麽呢,阿鴛可是一個字也沒聽見!”
太後被她的小女兒家模樣逗笑起來,像是她這個年紀偶爾會有小孩子脾氣,比如楚鳶幾日沒來看她她心中會有些失落,可是此刻楚鳶耍起小孩子脾氣來她又立刻做出了大人的模樣,攬著楚鳶的肩頭笑起來,“何必羨慕皇後,你也有像皇帝愛皇後那般愛你的人。”
太後至今還不知她的真實身份,對於這位老人家而言楚鳶覺的不忍心騙她,可是這一重身份的問題實在是事關重大,況且她從來都沒有把自己當做鳳輕歌看待過,她是楚鳶,從頭到尾她都是楚鳶,所以太後既然一開始不知道她的身份,那麽她現在也就不必再告訴她了,聽到太後如此語重心長的一言,楚鳶一時之間有些呆了。
從永壽宮出來的時候楚鳶還有些魂不守舍,不為別的,隻因為太後那一言勾起了她的不安,太後的意思十分明了,不過是想從她口中知道夜南辰的想法,可是大秦睿王身死這個計劃楚鳶不能隨便亂說,且即便是告訴了太後也隻會叫老人家心中不安,還不如不說,至於他到底怎麽打算她的,連她自己都不是那麽清楚。
前一夜下的新雪讓整座王宮再次披上了一層新裝,楚鳶看著整個銀裝素裹的世界盡力的讓自己的心情也變得愉快起來,她深吸一口氣,忽然想去問問他,親口問問他,不再顧忌那麽許多,隻問他會何時帶她走!
這麽一想楚鳶腳下的步子立時加快了,就連跟在她身後的墜兒都看出來她周身都帶上了期待之色,聽著身後一眾人也跟著自己,楚鳶一個急停駐了足,她回轉身去,看著墜兒道,“去將我房裏的佛經收拾好送到永壽宮交給路嬤嬤,我自己一個人走走,都回毓秀殿等著,墜兒送完了佛經再來尋我。”
墜兒是夜南辰的人,即便不知她在何處也有法子最快的找到她,聽到楚鳶這樣說墜兒雖然有些遲疑卻還是抵不住她的眼光,點了點頭帶著身後一眾人往毓秀殿的方向去了,楚鳶看著身後眾人俱是離去這才整了整衣衫向著整個大燕王宮的東邊去。
夜南辰在住在大燕宮的淩雲殿,整座殿閣的位置雖然偏僻了一點卻是十分幽靜,這麽多日子以來,楚鳶雖然一直知道夜南辰住在這裏,卻是第一次過來找她,一時之間心中倒是有兩分緊張之感,淩雲殿殿閣巍峨宏偉,飛簷鬥拱的十分大氣磅礴,卻又隱在蔥蘢綠意當中,意境十分的深院,大有大隱於市的感覺,楚鳶一走近便生出了兩分喜歡。
新下的素雪也將這一處裝點得銀裝素裹,翠竹鬆柏全數都被罩上了一層白茫茫之色,大抵是夜南辰不喜歡人多,整座淩雲殿之中不見一個宮人侍婢,便是在庭前的雪地之上也是厚厚一層的積雪未有人打掃,卻又是另一種閑適恬淡的自然之感!
楚鳶順著長長的曲折宮廊一點點的往淩雲殿的正殿而去,眸光從那白茫茫的雪地上掠過,一時之間隻覺得心曠神怡起來,這淩雲殿名字雖然高遠,可是庭院之中的意境卻可以用曲徑通幽來形容,楚鳶從回廊之下走出,沒多久便走上了一條蓋著積雪的石子小路,兩邊是被積雪壓低了枝椏的翠竹林,偶爾有一兩聲鳥叫響起,別有兩分野趣。
安靜的氣氛叫楚鳶有些激動興奮的心也靜了下來,實在是有些不解夜南辰怎麽會喜歡住在這樣的地方,這裏好似那些閑雲野鶴的世外高人所住之地,實在是少了幾分浮華的斑斕光彩,對於一個身份地位都高於常人的人來說,隻住幾日或許新鮮,可是就這麽住下去,倒是辜負了少年英豪那勃勃野心!
楚鳶心中想著,卻又覺得不對,他既然能拋棄了那九重天闕,他既然能不要那萬民臣服的至高之位,便足以說明他的心性根本不在於此,再想到名劍山莊之內的景色也大都是清雅之象,一時之間到時叫她心中的不安忐忑略微淡了下來,隨即腦海之中又開始幻想著,若是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她和他能有一方幽然山水,隻屬於她和他,不戀紅塵仇怨,不慕世間權謀名利,隻有他們二人,淡泊平順過完這一生,那這對於她而言,便是足以了!
石子小路上因為竹林枝椏的遮擋並沒有浮上雪層,楚鳶小心翼翼的走著,連她自己也不知此時此刻夜南辰到底在不在這淩雲殿之中,今日的楚鳶穿了一身大紅色的火紅裘衣,肩上係著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風,白色的狐裘絨毛將她的小臉一圈圈的圍了住,越發將她襯得清絕明媚起來,順著小徑走了一炷香的時辰,眼前的天地忽然豁然開朗,少了那茂密的竹林的遮擋,眼前這青瓦白牆雕刻精致的門庭立時變得分外的悠然矜貴起來。
門扉半掩,楚鳶竟然不知在這大燕宮之中還有這樣一方所在,推門而進,這是一處算不得華麗的庭院,方方正正的,卻又處處可見精心布置與匠心獨運,不論是牆角寒梅還是涼亭石刻,都叫楚鳶看的眼中一亮,庭院之中依舊鋪著厚厚的積雪,此時此刻那白茫茫的雪地之上卻有一行清晰入目的腳印留在上頭,直達這四方院落的左廂,楚鳶心中生了兩分惱意,這是誰躲懶,少走了幾步,卻是破壞了這一方雪地的美感來。
這般想著楚鳶已經走上了回廊,沿著回廊曲折的向著那門扉輕掩的左廂房而去,楚鳶已經可以料見,他一定在這裏,即使隔得這樣遠,但是屬於他的淡淡的一股子墨香還是叫她敏感的捕捉到了,越是靠近那房門楚鳶的腳步越是放的輕,當聽到夜南辰的聲音之時,她麵上不知不覺便帶上了笑意,她猜對了,他在!
“……也隻能如此了。”
滿院的空寂之中夜南辰的聲音帶著兩分歎然,楚鳶聽得心中一驚,忽然漫出些不安來。
“那她怎麽辦?”
南宮澈的聲音叫楚鳶心中一驚,她未曾想到南宮澈竟然也在這裏,楚鳶甚至下意識的覺得南宮澈口中的那個“她”就是她自己,這麽一想她的腳步越發的輕了,幾乎就要走到那窗欞之下去——
“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好不好,但是……”
但是?但是什麽?夜南辰的聲音帶著低沉的壓抑,好似有什麽事叫他心痛無奈一般,楚鳶聽得癡了,不知不覺間整個身子都僵住,同時腦海之中卻又有風雲翻湧,這個“但是”叫她的心高高的懸了起來,但是,但是什麽呢?
“……無論如何,我不能帶她走!”
高高提起來的心就這麽落了下來,而後以萬鈞之勢落在了地上,沒有意外的,摔得粉碎,楚鳶呆呆的站在窗外,一時之間連呼吸都忘記了,粉麵含春的小臉變得煞白,一雙眸子滿是驚濤駭浪的大睜著,似乎還有些不可置信,她呆呆的看著那輕掩的門,甚至連思想都停滯了下來,前一刻她還在幻想她和他在那幽然山水之中愜意瀟灑的度過他們的餘生,可是後一刻命運就與她開了這樣的玩笑,他,根本不打算帶她走!
哈——
楚鳶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了看這清朗的院子,前一刻幽然的景色在此刻是如此的不堪入目,楚鳶不知道痛是什麽感覺,她隻是覺得她再在這裏待下去一定會窒息而死,她豁然轉身,悠揚的裙裾劃出飛揚的弧度,極快又雜亂的腳步聲突兀的響起來,她根本忘記了隱藏,或者她已經不吝與隱藏,即便他看到的是她的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