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我從麻醉中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晚上。
我以為是晚上,因為眼前有蒙蒙的光亮,但是看不清楚,仿佛是傍晚,大地即將落入夜幕前的最後一瞬。那一瞬有點光,如果是在城市裏,這點光伴著的,必然是已經點亮的街燈和霓虹。
但病房裏仿佛卻沒有開燈,蒙蒙的光亮裏,我身邊有簇動的人影。
“醒了,小小醒了。”
我第一個聽見的,是唐笛靈激動的聲音。這丫頭還算有點良心,沒枉費我從小到大這麽疼她。我爸媽都是不擅於口頭表達感情的人,他們都沒有出聲。
我就感覺到有一隻手在輕輕撫我的手腕,這隻手稍微有點粗糙,肯定是我爸,我打著吊針,大約是吊針水有點涼,他就幫我撫著被吊針打得有點冰的手腕。有人在幫我掖被子,那個熟悉的感覺,不用想,就知道是我媽。
好像又有人走了過來,我能看見病床前多了一個黑憧憧的人影。
“醒了?”是我外公的聲音。
我說不出話,但我肯定是做了某種回應的,隨後我又閉上了眼睛。
再醒過來已是幾小時以後,病房裏很黑,估計已是深夜,我嗓子裏有點癢,想咳一下,但感覺頭很痛,麻藥這時候已經全退了,最後還是壓抑地咳了一下。立刻就聽見我媽的聲音,“想咳嗽?輕一點……慢一點……”
她幫我撫著胸口,我輕輕咳了兩聲。咳完感覺我媽拿著一根棉簽在幫我擦嘴唇,棉簽是濕的。
“張嘴,要是渴你就抿一抿。”我媽對我說。
我就抿了點嘴唇上的水,潤了潤幹燥的口腔。
這個時候,我已經睜開了眼睛,眼前還是很黑,很微弱的光,幾乎什麽都看不見。停了一會兒,我問我媽:“媽,現在幾點了?”
“晚上一點多。”
說著話,我媽又拿棉簽給我擦嘴,“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除了頭疼,沒那裏不舒服。
“那繼續睡,別說話了。”
我又睡了過去。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我的意識更清楚了。隻是睜開眼睛,我眼前還是蒙蒙的光亮。床邊依然有人影晃來晃去,我不確定是晚上還是白天,可能我睡了一夜,天亮了,但還沒亮透。
“小小。”我爸發現我醒了過來。
“爸。”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沒力氣。
“爸爸在。”我爸的聲音裏充滿了寵溺。
“天還沒亮嗎?”我問我爸。
我等了很長時間,沒等到回答。我能看見我床邊有兩個人影,一個是站著的,一個是坐著的,坐著的應該是我媽,站在床邊俯身看著我的是正在和我說話的老爸。
但他們倆都沒做聲,我心知有異,又問了一次,“爸,是不是天還沒亮?”
我依然沒等到回答。
我的手術很成功,醫生說切除得很幹淨,後來的核磁共振也證實了這一點。腦瘤很容易複發,切除的幹淨也就意味著以後複發的可能性會非常小。這是很值得高興的,但悲劇的是,我的視力受到了影響。
我能看見光亮,蒙蒙的白色,走動的人影,僅此而已。
我的眼前是個模糊的世界。
我一直怕我的畢業論文寫不完,所以我提前準備,但看來還是寫不完了。
醫生說通過治療有些人的視力是可以恢複一些的,他說條件允許的話,可以用一些比較好的視神經營養藥物,或者考慮幹細胞移植,將來再結合高壓氧艙恢複治療,慢慢來的話,也許視力可以恢複幾成。
現在我就相當於一個瞎子。這個結果並不讓人太意外,一早我就知道,隻是一直期待著奇跡的發生,但奇跡畢竟是奇跡,那是那麽容易出現的。
但至少我的病算是治好了,我也恢複得很快,一星期之後,我已經能下床走動了,再等兩天,就能出院了。
唐笛靈來看我的時候,和我說了幾句話,就哭了。
我說:“我都沒哭,你哭個毛啊。”
她帶著哭腔說:“小小,以後你要去哪裏,我陪你去。”
“屁話。”我說,“當然是你陪我去了。”
然後我讓她幫我看手機信息。她說:“小小,你有十七個未接電話。”我沒做聲,她又說,“都是一個號碼打來的。”
她一下就猜到了,“……是不是你男朋友打來的?”
我說:“你幫我給他回信息,就說,長提話費太貴了,以後讓他別打了,有事給我發信息,我看得見。”
唐笛靈好像沒動,我說:“你給我發了沒?”
她帶著哭腔說:“小小……”
我說:“你哭個毛啊,等我眼睛好了,看我不抽你。”
她說:“那你快點好啊,我等你抽我。”
我說:“你還怕等不到麽?”
她連忙澄清,“不是啊……”
我說:“那你哭個毛。”
“我就是難過啊。”唐笛靈說。
然後我就把她趕走了,在這裏哭哭啼啼的,影響我的心情。
唐笛靈走了,我就睡了一覺。
這一覺睡的時間有點長,因為我感覺到手上的吊針被拔掉了,我爸還對我說,他回家去給我做飯,讓我繼續睡。
我就一直睡著。
最後我是被胳膊上的一些動靜弄醒了,仿佛有人的頭貼在了我的胳膊上,動作很輕,但我還是被弄醒了。
我睜開眼睛看過去,但我看不清楚是誰,隻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
這人發覺我醒了過來,放開了我的胳膊,似乎在看著我。
我應該是在和這個人對視。
“小小。”他終於叫了我一聲。
在他開口的那一瞬間,我已經坐了起來。動作有點大,我腦袋還暈了一下,但我的兩隻手,已經劈頭蓋臉地打了過去。
“你他媽的,你還有臉來見我,你把你爸媽、你妹、還有我害成什麽樣子了,你還有臉一出來就到這裏來見我。你個王八蛋,我長這麽大,認識你這麽長時間,我都不知道你原來這麽蠢,你腦子裏裝的都是屎,是吧?你幹嘛出來,你在裏麵蹲著好了,你個王八蛋,誰讓你出來的……”
一邊罵,我一邊打,唐人傑沒躲,劈頭蓋臉就被我打了幾下,有兩下還打在了他的臉上,我聽得啪啪兩聲,我不解氣,繼續揮手,他大約怕我太激動,終於出手抓住了我正在揮舞的胳膊。
“別亂動了,當心你的傷口。”他說。
我掙脫他的一隻手,又給了他一下,這下好像打在了他的鼻子上,我聽見他悶哼了一聲。隨後就聽見同病房的病友在驚呼:“流鼻血了。”這個病友已經不是前幾天的那個妹子了,是後來進來的一個年紀比我大不少的女人。
我喘著氣,坐在病床上,看見唐人傑的影子在動,同病房的病友好像在給他遞紙巾,在對他說:“趕緊塞住。”唐人傑還在道謝,說沒事,然後就站了起來,應該是去衛生間了。
我聽著衛生間傳來的嘩嘩的水聲,那個大姐肯定是把唐人傑當成我男朋友了,還在勸我,“別再打了,打兩下就行了,他都沒動,隨你在打,你消消氣,剛動完手術,這樣發火,發脾氣不好。”
我還是喘氣,恨不得再踹他幾腳。
唐人傑從衛生間出來以後,沒敢靠我太近,就站在我病床的床尾那裏,我還是坐在床上,那個大姐還在勸架,讓我別發火了。就這樣我們相持了一會兒,我爸就來了。
一見唐人傑,我爸就驚訝地咦了一聲,“人傑,你跑這來了,你爸剛才告訴我,說你出來了,還說一下就不知道你跑哪去了,你啥時候跑來的?”
“叔,我剛來。”
“咦,你身上哪來的血?”我爸在問。
“一點鼻血,叔,沒事。”
我爸走過來,把保溫桶擱在了床頭櫃上,然後就對唐人傑說:“你還是快點回家吧,你爸媽正在找你,看一下小小就行了,你回去吧。”
唐人傑過了一下才說,“我給他們打個電話,叔,你把你電話借我用一下。”
模模糊糊的,我看見我爸把電話掏給了他,他拿著電話就出去了。我爸打開了保溫杯,病房裏立刻飄出一股飯菜的香味,剛剛勸架的大姐就和我爸聊天,“你又送來幾個菜?”
我爸嗬嗬笑,“三菜一湯。”
“你真心疼你閨女。”大姐誇我爸。
“就這一個啊,不疼她疼誰。”我爸說著,已經把飯菜和鋼勺遞到了我手裏。
那個大姐還在感歎,“唉,現在都一個,要是出點毛病,真是要了爹娘老子的命了。”
“是啊。”我爸也在歎氣。又問我要不要先喝一口湯,我說好,他就端起盛湯的保溫杯,喂我喝了一口。那個大姐又在嘖嘖稱奇,說:“瞧這個爸爸當的,真是沒話說。”
我抱著碗吃飯,模模糊糊的,看見唐人傑又回來了,他把手機還給了我爸,就在挺遠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爸又勸他回家,他說:“我再坐一會兒。”
我擱下飯勺,說:“你滾。”
他不吭氣。我爸說我,“你怎麽說話的?”
那個大姐又笑起來,“還在發火。”
我沒有細問唐人傑他是怎麽出來的,我隻是知道袁琳確實進去了,然後唐叔叔花了不少錢。公安機關調查取證了一個多月,才把他放了出來。
三天以後,我就出院了。醫生讓我加強體質,多鍛煉。三個星期以後,我已經開始每天堅持跑步。一開始是我爸每天陪我一起跑,後來有一天變成了唐人傑,從那一天開始,我再一早來到樓下的時候,他就總是在我家樓下等著我。
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受到一張從國外寄來的明信片。那張明信片上也沒有署名。唐笛靈拿著我的明信片翻來覆去地看,說:“這是誰寄來的明信片?連個名字也不寫。”
過了一下她又說:“哦,我知道了。”
但她又說:“現在還有人這麽老土麽?”
我爸給我買了個普通放大鏡,後來唐笛靈又在淘寶給我買了個可以放大三十倍的,我拿著這個放大鏡可以看到明信片上的一些東西。
徐橫舟畫的東西都很簡單,一張長椅,一個獨自豎立的歐式街燈,或者是一棵陽光下的小樹。有一次他畫了一艘船,靜靜地停泊在海麵上,旁邊題了很小的一行字,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認出來,那行字寫的是:“碧海孤舟,以後都和你在一起。”
我再看的時候,那片寂靜的海麵上忽然像是有水波在蕩漾。過了好半天,我才明白了過來,那是我的一滴眼淚掉在了上麵。我已經瞎得看不見自己的眼淚,卻還在拿放大鏡搜那艘船上是不是有兩個人。
徐老師的畫都太空靈了,這麽空靈的畫上,他怎麽能配這麽肉麻的一行字。
我拿著那張明信片,啼笑皆非,又哭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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