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使盡渾身解數才終於說服翼王送我回去平樂穀一趟。

翼王說他最近不能幻化人形,所以隻好拿了麵巾遮臉,露出兩顆雖然不大卻格外明亮深邃的眼睛,波轉萬千。他用那雙眼睛看著我的眼神給我一種熟悉的感覺,卻找不出任何一點與人相似之處。

他給我披上一件貂皮大氅,用戴了手套的一隻手握住我的手,手心的溫度隔著手套交融在一起,讓我覺得格外安心。

他靜靜地凝視著我,見我看他,便對我微微一笑,隨後閉上眼睛輕念咒語。頃刻間,火光四濺,碎星迸裂,隻消一眨眼功夫,我們就已身處廣闊無垠的蒼茫冰原之中。

刺骨寒風呼嘯而過,耳邊隻剩下被撕裂的蒼穹發出的尖嘯悲鳴。

他鬆開我的手,向前走了幾步,背對著我,雙臂在身側展開。遮住蒼穹的迷霧伴隨著鋪天蓋地的咒語吟唱聲慢慢散開,天地間驟然變色,黑壓壓的烏雲漸漸聚集在我們頭頂,投下深重的陰影。而在他的背後,有兩片黑色的羽翼漸漸展開,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仿佛要蓋去整個蒼穹。

黑色巨型羽翼,是老槐樹說的那個不一定存在的種族,他是非人異族與其他種族的混血,且是最強的。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伸出凍得通紅快要失去知覺的手揉了揉眼睛,用力地眨了一下再揉了揉,睜開眼時翼王已經來到了我的麵前,微微彎起眼角看我:“可以走了。”

我茫然地點了點頭,視線依舊從他身後那巨大的黑色羽翼上挪不開來。他的笑意更濃了些,濃密的眼睫幾乎遮去了他那撒滿碎星的瞳孔,我不禁打了個激靈,再點了點頭,有些窘迫地繞過他往前走,卻被他抓住手腕往他懷中一帶,將我打橫抱起。當我反應過來想要掙紮的時候,我們早已飛離了地麵。

平樂穀的氣候總是最適宜的,不寒不燥。我解開貂皮大氅脫下,搭在手臂上,站在和夜初遇的小河邊,曾經老槐樹紮根而生的地方,望著早已天翻地覆的平樂穀。

這裏已經沒有了老槐樹,沒有了綠油油的草地,沒有了清新撲鼻的泥土清香,就連那條我曾經徘徊過無數次的白石小徑也被黃泥所覆蓋。細想當初那和老槐樹貧嘴談天的日子,突然間覺得有些想念老槐樹的聲音了。

腳踩在被早已幹固的黃泥覆蓋的小徑上,灰敗蕭條的村莊嗅不到一絲生命的氣息,滿是斷壁殘垣,洪水衝刷過的房屋零零散散,巨木隨處散落。這就是我曾經住了一百多年的平樂穀,如今的它已麵目全非。被黃泥覆蓋的小徑兩旁,曾經花葉繁盛,如今卻也隻剩下幾株倔強的小草擠出泥土隨著微風輕輕搖曳。

幾乎可以透過這滿目的狼藉看見曾經在洪水中掙紮的族人絕望的臉孔,聽見那些尚未幻成人形的麒貓嘶啞無力的哀鳴。

有一種叫做傷感的情緒在心中滋生,有一種叫做眼淚的**在暗處湧動,想要衝破鼻腔,刺穿瞳孔。

一個存在了幾千年的種族,卻因為天神們一個所謂的無能為力的借口瞬息間毀於一旦,沒有理由,沒有征兆。

隻是因為他們沒有努力去挽回這個種族的希望。

眼淚終於還是紛湧而出,盡管我已經很努力地忍了。

翼王無聲地走到我身邊,將我攬進懷中。我的頭靠著他堅實的胸膛,隔著布料都能感覺到他那胸腔中滾燙的強有力地跳動著的心髒,莫名的安心。他輕拍我的背:“我們回去吧。”

憑著感覺找到了我和母親一起生活了一百多年的小屋,房屋被洪水衝得不留痕跡,隻有曾經院子裏那棵老樹被連根拔起安靜地躺在那裏,枝葉枯黃,沒有絲毫生命的氣息。

一年前,這裏還有個女人,我每次從外麵回來,總會第一眼看到她的身影,有些消瘦且單薄的身影。她在細風中佇立,著素雲裳,如墨般的發絲輕揚,一臉雲淡風輕,微微彎起眼角喚我:“雪。”

那樣的笑容早在我心裏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可是突然之間,我卻無法看清她的眼睛。記憶當中那如同繁星般璀璨的雙眼,突然之間就失去了光彩,那深深地印在腦中的麵容也逐漸被蒙上一層薄紗,模糊,飄渺,遙遠。

……

在平樂穀我們並未停留多久,再次回到冰原的時候一簇耀眼的紅吸引了我的視線。我轉頭看向翼王,他也正看著冰原中的那一抹紅微微蹙眉。但是很快又恢複了往日的淡定,收了翅膀,牽起我的手:“走吧。”

我們從昏迷在冰原中的紅發男人身邊經過,我這才看清那人的麵孔,這樣一張完美的不似凡物的臉除了緋彌還會是誰?

他顯然是受了傷,趴在那裏一動不動,蒼白的臉上沾了些血跡,眉頭無力地皺在一起。左肩上一道極深的傷口蔓延至背心,鮮血汩汩地流,印染了一地,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我的心突突狂跳,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一個人他也可以流出這麽多的血,他會不會死?

我有些挪不開腳步,翼王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我站在原地看著地上昏迷的男人不動,他轉過頭來:“怎麽了?”

“我們不管他麽?”以前閻隱就說過,在翼王麵前提這個男人的名字都是禁忌,更別說現在看到,翼王不再給他補上一刀我就該謝天謝地了,居然還問出這種問題。

他的語氣卻出乎我意料的平靜:“他不需要我們管。”

“可是,他救過我……我們救他好不好?”

翼王看著我的眼神突然之間變得犀利起來:“隻是因為他救過你?”

“當當、當然不是,如果這裏躺的是個陌生人我也不能見死不救啊,況且,這個人曾經還救過我的命,如果不是他,我現在可能已經和其他的麒貓一樣,屍骨無存了……”雖然這個人曾經那樣傷害過我,可是我還是無法完全不在意他。雖然也許在我的生命中有沒有他,都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可是要我看著他死在我麵前,我還辦不到。

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很奇怪,明明有些討厭他,明明不想看到他,但又做不到完全的不在意。

翼王轉過身繼續往前走:“我不會救這個人的,你要是繼續留在這裏你自己也會死。”

我賭氣似的站在原地,看著翼王的背影越來越遠,我咬咬唇,蹲下身想要看看緋彌身上的傷。

這麽強的人,是什麽樣的人才能傷了他?還傷成這樣。

手指剛剛觸碰到他的身體,他的身子就跟觸電似的微微一顫,似乎很痛苦的樣子,我不敢再動。

當我冷靜下來一想,才發現自己真的是什麽也做不了。我不能給他療傷,也沒有那個能力帶他離開這裏,除了留在這裏陪他死,我還有什麽用處?我突然有些後悔,早知道應該再求求翼王。

翼王的身影漸漸的隻剩下一個黑點,他沒有直接用瞬移,是想給我反悔的機會麽?

我氣喘籲籲地跑到翼王跟前,拉住他的衣角,累得有些直不起身來:“求求你,救救他。”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在剛剛觸及到他的視線的時候,他的眼睛居然有些微微泛紅。可是一眨眼,又恢複平靜。

“你還是很喜歡他麽?”

我愣了一下,這是什麽邏輯?

隨即搖頭否認道:“不是不是,我說過,就算躺在那裏的是個陌生人我也不能……”

“何必騙自己呢,你喜歡他,勾引他,還想霸占他,隻是你自己一直不願意承認而已。”

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翼王也很八卦,我翻了個白眼:“好吧好吧,隨便你怎麽說,那翼王大人,我們把他救回去吧。”

出乎意料的,翼王低垂著眼睫,點了點頭。

到後來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我才知道,那時就算我沒有執意要救回緋彌,翼王也會在送我回去之後第一時間趕回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