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

所謂族長候選人,必是能力站在一族巔峰的人,雖然不知道評判標準是什麽,但顯然數目不會太大。

而浮現在我額頭的那枚印記,多少使被承認力量受到某種重視的象征吧,盡管不排除是三大長老為了安撫族內人心而暗自動的手腳,但我更相信是自己體內,從未完全展現於人前的混沌之力已達到一定程度的結果。

而在高台下立定等待讓開始宣召的人,也實在不太多,看一看還都是熟人:恢複了孤高清冷猶如中世紀禁欲美青年的朱安,孤僻冷峭仿佛一把時刻準備出鞘利刃的安倍雅也,快要被我遺忘的樂天美國派小哥波努瓦,還有一身紅衣幽冷如夜深飄忽女鬼的我,如此寥寥四人而已。

而宣召其實很簡單,由讓長老立於高台的正中央,伸出手做邀請狀:“由我所立之處,成為宣召之所,願向我族至高處前進的勇士,請來到我的左麵,願為守護我族的榮耀直到永恒生命盡頭的使者,請來到我的右麵。”

話音剛落,波努瓦同誌第一個竄上高台,逃命也似地站在了讓長老的右側,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倒像左邊的族長試煉之路是個燙手山芋一般。他這番舉動,讓大廳中對於族長之位多少有些覬覦卻沒有得到拉德爾之印認同的貴族們發出了一些不滿的噓聲。他倒也不太在意,憨憨地用手抓了抓一頭亂發,便以傻笑糊弄過去了。

我再看看前麵的兩位大哥,神情凝重,沒有馬上行動的意思,身後的族人們仿佛在鼓噪著什麽,一時間卻也懶得回頭去深究。讓我更好奇的是,在這種最後的抉擇時刻,眼前的兩位心中究竟還在糾結什麽,才會讓他們出現了罕見的猶豫。

而顯然,讓長老對這一刻出現的沉默感到十分的不滿,他並不開口催促,隻是收起了做出邀請之姿的雙手,以目光靜靜質問者高台下的朱安與安倍雅也,表情由一個充滿鼓勵的長者轉變為十分嚴厲的家長,至於我——他隻是以眼角的餘光如裂冰的刀鋒一般掃過——他對我的態度似乎有些奇怪,並不隻是一族利益忠實的守護者所會擺出的姿態。

而這也不過是短短幾秒間湧動的暗流而已,首先有了動作的是朱安,他的猶豫沒有出現在麵上,他隻是如一座靜默的雕像忽然有了生命,身形一縱,沒有絲毫猶豫頭也不回地在下一秒出現在了高台之上,長老之左。

背後的吸血鬼們爆發了一聲驚人的歡呼,此起彼落的欣喜聲不絕於耳,看來朱安長期以來在族人心中地位十分尊崇,在動蕩惶惶的五百年中,他能獲得如此地位絕不是屍位素餐而已,的確,無論我對於拉德爾族抑或血族的意義是什麽,對他而言,無疑是生命中橫亙的一道劫,阻攔了他原本順利成章的前行之路。

歡呼聲在朱安的靜默中漸漸平息,他沒有做出一點回應,確切的說,他隻是靜靜地在做一些他原本就決定的事情,旁人的任何舉動都對他毫無關係與影響,他負手而立,黑甚子夜的雙瞳沒有凝聚在任何人的身上,隻是靜靜看著不知是何處的虛空。

他沒有看任何一張麵孔,自始至終,沒有一個身影能夠進入他的眼中,自然,也包括我。

在朱安之後的,是安倍雅也,他提足縱身,還未觸及高台,卻被一個突然響起的無情之聲生生阻在半空中靜止不前。

是立於高台之右的伯希,他毫無預兆地突然正視著安倍雅也開口道:“如果你再往左一步,我將永不視你為我的兒子。”

安倍雅也的身形頓在半空中,黑色的和服卻與全然靜止的身體相反,恍若挾著風雷之勢上下翻飛獵獵作響,他默不作聲,以眼神質問著伯希。

“我可以把你之前的胡鬧當做兒戲一筆勾銷,但是隻要你再往左一步,從此以後你再也不是我的兒子。”伯希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中聽不出喜怒。

安倍雅也的身形本也引發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議論聲,然而伯希的話卻讓偌大的拉德爾大廳中安靜到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不管安倍雅也是否在這次試煉中是否舉足輕重,這個如同隱者卻又不容小覷的長老在這關鍵時刻丟出這樣的宣言,無疑是一噸重磅炸彈。

而作為爆炸中心的安倍雅也似乎受到了強烈的震動,他向來冰霜覆麵的表情出現了一絲裂痕,本不需要太多呼吸的身體卻因情緒的牽動胸膛劇烈起伏著,他久久地注視著自己的父親,想要把他真正的意圖看穿,然而,除了收斂了幾分悠閑的笑意之外,這個如浮雲蒼狗一般的男子平凡的臉上沒有任何可以讓他看出端倪的表情。

安倍雅也感到一股由內心深處升騰而起焦躁與不甘,父親,這個捉摸不定的男人,除了漠視與疏離,還帶給過自己什麽?他猛然地低下頭,朝著高台下狠狠瞪去。

安倍的眼神太過複雜,我沒有辦法在一時間辨認出所有的情緒,但無疑那其中包含著恨意,他在這飛快地幾乎不為人知的一眼之後,用可裂玉破金的冰冷之音答道:“您,有把我當作是自己孩子的時候過麽?”

他沒有等到伯希的回答,寬袖一振躍然立於讓長老的左側,眼神堅定絕不斜視,不去看伯希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表情。

而說出決絕言辭的伯希,見安倍雅也無視於他的警告毅然選擇族長之爭的道路竟也沒有一點兒氣惱,反而以一種柔和的眼神看著這個當著所有人麵與他斷絕血族之中尤為珍貴的父子關係的兒子,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來。

待這二人選定完畢,主導大廳情緒的棒子自然交到了我的手中。

我不由自嘲,這前麵二人,一個是民心所向,一個是悲情男角,唯有我,不過是莫須有的預言所指,也就是所謂的後台操作,若這族長試煉采取的選民選舉製,我可是最最不得民心的那個候選人啊——可是如果有可能的話,我還真想像波努瓦一樣鼠竄到讓的右手邊做一個安安分分舒舒服服的養老,哦,不,長老啊。

如此思考著漫無邊際心事的我,一點兒耍帥的衝動也沒有,再說——安倍雅也可以無視自己和服袍子淩空而起後涼颼颼的狀態,我可沒法兒忍受長裙騰空走光的後果,因而踏著細長的高跟,踩著慢吞吞的腳步,我用我看過的歐洲電影中中世紀女子最端莊的儀態走上高台,停在了讓長老的左側,假裝沒有聽到阿米利婭長老那句“醜人多作怪”。

讓長老見三人已都選定方向,清了清喉嚨說:“真是讓人興奮,今次我們不僅擁有傳說中的天選之子,更擁有三名無畏的勇士,今夜,宣召——”

“慢,請稍等——”讓長老準備結束宣召儀式的打算被一個熟悉而突然的聲音打斷了,“親愛的長老,您難道沒有發現,今夜出現的拉德爾之印並沒有全部聚集於您的身邊麽?”

此話一出,大廳裏一陣嘩然,吸血鬼們紛紛互相察看,既沒有發現彼此的額頭上有那枚金色的印記,也沒有發現說話者的所在,讓身為長老,自然不會僅僅因此而沉不住氣,他目光掃過整個大廳,沉聲道:“閣下是誰,如果拉德爾之印在您的額前出現,身為拉德爾族的同胞,您有責任盡快現身於我等麵前。”

那熟悉之極的聲音令我皺起眉來,還未等我想出那究竟是誰,高台下的陰影中便走出一個人來。

那人身材高挑,從頭到腳披著一頂黑色的鬥篷,帽沿很大,幾乎覆住了整張麵孔,讓人無法從五官辨認出他的身份來。

我悄悄去打量其他人的反應,讓長老在此人一出現時神色便凝重了起來,伯希雖然不甚看重有人擾亂族長試煉的相關事宜,但麵上也露出了驚訝之色,安倍雅也倒是一付事不關己的模樣,最奇怪的卻是朱安,那不速之客的出現竟然讓他冷漠超然的麵孔一下子出現了幾乎可以稱為緊張的神色。

那神秘人無聲地淩於空中,像獻祭一般展開雙臂,鬥篷優雅地自他頭上滑落,飄飄然跌落於地麵。

而自他露出真麵目的第一秒,所有人便都知道為何他要遮住五官——那張臉,那五官,額頭金色的印記,頭發與眼睛的顏色,甚至白色的襯衫黑色的禮服連束發的絲帶顏色,從頭至腳,從長相到身材,竟然沒有一絲一毫與我身邊的朱安有所不同!

高台上,與我近在咫尺的朱安,與卸下鬥篷卓然淩空而立的男子,活脫脫是從一個模子裏麵做出來的!而我之所以認為身邊的那一位才是朱安,是因為那男子唯一,也是最明顯與我最早認識的朱安有所區別的,是臉上那種輕佻魅惑似引誘又似譏嘲的笑容!

讓長老說話的樣子仿佛最高管家式的嚴厲質問:“尤安,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一瞬間,這些日子以來許多疑惑有了答案。

與阿米利婭長老親密調情的那個朱安,無禮而直接一再追問我的那個朱安,誘我去地下水道試圖讓我消耗大量體力的那個朱安,乃至今夜與我第二次共舞時跳著探戈的那個男子,如不出意外,一定不是我往日見慣了的那個真正的朱安,而是眼前這個被稱作“尤安”的神秘男子!

尤安對於讓長老的嚴厲視若無睹,他以他那種特有的,有別於朱安的輕佻語氣答道:“如您所說,我出於一個拉德爾族人的責任感而前來此地。”

讓長老的聲音中已經隱隱帶了怒氣:“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尤安?拉德爾,你已於一百七十五年前正式被放逐出拉德爾一族,如無重要召令,絕不可私自回到我族根本之地拉德爾堡,是不是?”

尤安滿不在乎地點了點頭:“是這樣沒有錯。”

“那麽,不解釋一下你出現在這裏的理由嗎?”

“是我,”婉轉卻絕不柔和的女聲不高不低地響起,落入每個人的耳中,“是我把尤安召喚回來的。”

大朵織錦的薔薇,因為夜後的前行而盛開出妖冶的姿態,黑色與金色在豐滿姣好的肢體上濃烈如一場盛宴,阿米利婭長老的腳步踏在所有人關切的目光之中,她說話輕柔如情人呢喃而其中的含義卻堅定不容置疑:“我認為,為了拉德爾一族的繁榮,為了五百年來我等在血族中受到的一切不公正的待遇,我們需要一任最強的族長,而這就意味著,必須有強而有力的族長候選人。”

“你知道,我們這五百年來,等得是什麽——”

“我知道,我比誰都清楚,我更清楚塞伯安汀是怎麽失蹤的!”阿米利婭長老再次打斷讓長老,她的聲音依然輕柔,而在這輕柔中卻透出一股狠厲來。

讓那種英式管家強烈的自製令他沒有與阿米利婭長老產生爭執,他隻是以眼神製止了阿米利婭長老說出更多不適宜的話來,然後既是安撫也是警告地說道:“阿米利婭,你應該知道塞伯安汀身為拉德爾族族長,他比誰都期待新一任試煉的來臨,沒有人可以破壞前夜祭!”

阿米利婭長老執拗地回答:“我所做的,無愧於拉德爾一族的前景。”

讓不再與她多做糾纏,他把注意力放回尤安的身上,麵色陰沉語氣冷淡:“那麽,尤安,你的選擇是什麽?”

上一秒還在看戲一般津津有味地看著阿米利婭與讓長老之間對話的尤安,下一秒便出現在了左側。

他充滿思念與快樂地猛然擁抱住朱安,用隻有高台上的人才聽得見的聲音輕輕俯在他耳邊說道:“親愛的哥哥,我回來了,你不要再想甩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