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輪舞

毫無意外的,西莫伊斯成為了我繼朱安之後的下一任舞伴,這滿大廳的吸血鬼雖然各懷心思,卻委實美人不少,這些熟識的家夥們卻一點兒也不識相,一個接一個地借著跳舞的時機與我談心談公,害我連一點兒豔遇的機會也沒有。

西莫伊斯的手一樣溫涼,與我交握的力量卻恰到好處,既不會因為太緊而顯得咄咄逼人,也不會因為過鬆而流於生疏,他輕輕扣住我手掌的力量,就像一個真正的紳士給予舞伴親切的支持一般,帶著我起舞輕旋,而麵上始終不變的深沉態度令旁人很容易揣測到我們的談話主題,卻無法猜出談話的具體內容。

自音樂響起後,西莫伊斯便開門見山地問道:“為什麽助我?”

“我認為,我們這是在互助不是嗎?”我以不變地微笑注視著自己的舞伴,“畢竟您是為聲援我而來,我沒有理由拒絕一個這麽熱枕的盟友啊。”

西莫伊斯說話的聲音極低,似乎還張開了某種結界以阻止我倆以外的人聽到談話:“你現在的處境與能力我還算清楚,能不能通過明天的試煉還成問題,而那是我絕對沒有辦法插手的儀式。”

“那麽,您的前來是為了什麽呢?如果對我的試煉毫無意義的話。”我的笑意與他不變的深沉的、自骨子中散發的悲劇意味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我透過他的肩頭,看見假裝不經意朝我們這裏張望的阿米利婭長老,她的美豔讓我想起希臘山洞中,西莫伊斯的妻子,哥妮婭的石像來,那座石像,是不是令眼前這俊美如冥神哈德斯的男子,始終鬱鬱難解的根源呢,這謎題在我心中由來已久而始終不曾解惑。

西莫伊斯和這一晚之前的每一個舞伴一樣,企圖通過長久的注視,從眼睛中看出我真正的想法,然而得到的是同樣徒勞無功的結果,他的眼睛中倒影的,始終是個笑意如鬼火一般幽幽而盛的紅衣女子,那說不出是習慣還是麵具的笑容以嚴絲合縫的完美姿態鋪滿整張麵孔,自始至終,無懈可擊。

“你會需要幫助嗎?”他的語調甚平,卻明顯是一句帶有否定語氣的反問句。

“需要啊。”紅色的裙擺如迤邐的尾,糜豔的花在腳下一次一次一層一層地展開,我不由地讚歎一聲血族的財力委實驚人,這樣一條通體紅豔毫無贅飾的裙子,不知花了多少功夫代價,才能這樣的妥帖流麗。

西莫伊斯不知我低頭是去孤芳自賞了自己身上的這條禮服長裙,他見我遲遲沒有下文,又追問道:“比如說?”

我漫不經心地抬起頭來,臉上笑意斂去幾分,“比如,利用您與您帶來的那三名貴族的能力,替我除去所有其他的族長候選人,豈不保證了我能夠絕對的甄選成功麽?”

他見我突然正經的麵孔,不免有些遲疑:“你說的,可是認真的?”

“自然是——”我看著他嚴肅的麵孔,故意拖長了半截話,然後突然重新綻開微笑,“開玩笑的。”

西莫伊斯平穩地托著我的腰,沒有因為我的玩笑而產生情緒的波動,“我來,並不是全無作用。”

“哦?”我微微地偏了偏腦袋,倦意淡淡地襲來,便學周圍的血族男女們那樣,輕輕將頭靠在他肩上,沒有看漏伯希那一抹玩味的眼神,“所以你來是為了什麽?”

他的舞步在被倚靠上的一瞬間有少許的凝滯,旋即恢複了正常:“我來,是將一族的賭注全部壓在你身上,是為了確信你將成為下一任拉德爾女王的前提下,幫助拉德爾族抵禦很有可能在你登位之後引發的其餘各族的動作——根據我的情報,已有巴托裏族的敖拉試圖潛入這裏,不是麽。”

“話雖沒錯,可你對我就這樣有信心?”我輕笑著在他耳邊低語,“且不論我敗了會如何,這樣把全族的立場作為賭注,不太任性點了麽?”

西莫伊斯沒有給我正麵回答:“血族的本身,是種太容易沉悶的生命,所以才有不斷尋找發生故事的族人在人類曆史上留下痕跡。”

“何苦?”我終於忍不住歎了今晚的第一口氣,“在黑暗中安安靜靜地生活,不好麽?這樣翻來覆去的折騰,你們也好,其餘各族也好,不覺得沒意思麽?”

西莫伊斯不理會我的感歎,重新追問:“為什麽——剛才在大廳口會幫我說話?”

“那個啊,”我稍稍將腦袋換了個角度,卻又看見伯希那種微妙的笑意與剛好對我舉起酒杯致意的動作,“若我說,是出於仰慕西莫伊斯大人的風采並由衷地希望得到您的支持呢?”

西莫伊斯繼續不理會我的玩笑,低沉平靜的語氣把我比對的十分無聊:“請說實話,這支舞快要結束了。”

“在一盤棋子快要下成僵局的時候,有人自願來攪局再好不過,”我淡淡地看了一眼他輪廓深刻的側麵,“更何況,那人是擺出了足夠的誠意讓我相信他是站在我這一邊。”

西莫伊斯短短沉默了三秒,聲音中聽不出遺憾或者其它任何情緒,隻是如同在陳述一個事實:“你變了。”

我的視線筆直穿過一桌又一桌黃皮膚的食物,猶如熟視無睹:“我隻是開始習慣,忘記人類的身份,以一個吸血鬼的認知走下去,如此而已。”

“有那麽重要麽?族長之位對於你來說。”西莫伊斯的語氣中突然有了一分淡淡的厭煩。

“對於你呢?你的抉擇,要比我精彩。”我試探著自己舞伴的底線。

他借著一個旋身,不著痕跡地將我的腦袋從肩上移開,直至舞曲最後一個音符停在弦上的時候才淡淡答道:“在那個位子上太久,總會倦的。”

他沒有送我回到休息處,任我站在舞池中間,怔怔看他離去的背影。

待我避開長桌走到角落處,伯希也差不多與我同時匯合,他遞來一杯血酒,新鮮的血液與年份久遠的紅葡萄酒相混合,色香味各自相得益彰更精進幾分,而同時那股熟悉的東方血液的氣味被衝淡許多。

“真是體貼哪,我親愛的伯希老師,叫我感動的不知如何是好呢。”我接過伯希手中的水晶杯,看著與自己相似的微笑,親切而疏遠。

伯希與我一樣靠在背後的石壁上,這黑夜地下的石壁格外的冰涼,即使是沒了體溫的我也感到陣陣寒意:“對於我最親愛的候選女王大人來說,體貼是應該的。”

我看著整大廳的芸芸眾生,不轉過去看他的臉:“哦,我隻希望體貼的伯希老師不要再邀請我跳舞,這個晚上,我跳夠了,也講夠了足夠的話。”

伯希低低地笑了幾聲:“放心,我不是那麽熱愛社交的人,更何況你要感謝西莫伊斯給了你足夠的麵子——剛才那樣子親密的舉動,他沒有當場把你甩在原地就不錯了。”

我一口一口地啜著手中的飲品,香醇而帶著苦意:“他是個守身如玉的清教徒?”

他忍住噴酒的危險悶笑一聲,話語中沒有太多的同情與悲哀:“你可知道他的妻子哥妮婭的事情?”

“大約知道些。”

“所以他會自律如此,也是可以想象的事情吧。”

我看著遠處阿米利婭走近西莫伊斯,拒絕了他禮節性的邀舞,麵帶挑釁地說了些什麽,叫我忍不住揣測他們的對話:“阿米利婭長老有時候很可愛呢。”

“嗯?”伯希說話的聲音有轉向的感覺,應該是順著我視線的方向看了過去,“確實,那麽多年以來,隻有她始終保留著人類時的性子,沒有改變多少——她從前與哥妮婭感情很好,所以對西莫伊斯那時族長之爭的事情一直耿耿於心,不肯釋懷。”

伯希的話讓我想起西方對於吸血鬼有一種傳說,當你由人類轉變為吸血鬼之後,真正的你已經死去,在你身體裏麵取而代之的,隻是一個擁有你所有記憶的魔鬼而已。然而在親身經曆之後,我確信我依然是原本的我,而伯希關於阿米利婭的說法更讓我相信了,隻是吸血鬼長生不死的生命更多引發了人性中陰暗的那一麵而已。

“你這樣講,”我壓低了聲音,確信在大廳另一頭忙於刺激西莫伊斯的阿米利婭不會注意到這裏的對話,“顯得阿米利婭長老十分雞婆哎。”

伯希的視線亦不曾收回,趣味盎然地看著那邊單向的爭論——西莫伊斯真真好風度,任憑阿米利婭的冷嘲熱諷表情多邊,他隻是靜默如一尊俊美的雕像,絲毫不興半點波瀾。

“倒也不是,”伯希難得主持了一回公道,“阿米利婭隻是感同身受而已,她自己——是上一任族長的妻子。”

這個訊息傳遞入耳中後,我腦海中一連串的回憶開始有了邏輯,長老=有能力競選族長但主動放棄的上位者,如此說來,難怪阿米利婭長老會對我處處不順眼,除了一族的大義之外,上一任族長的消失與我多少有些關係,她又是很可能因為愛而放棄族長之位,說是她與我有私人恩怨,也不為過。

心中生出淡淡的失落來,即使我與朱安之間不過是微妙的情愫流轉,微弱到遠遠不及愛情的濃烈,但阿米利亞造成的先例衝淡了我聽到哥妮婭的故事後,那種對熟人之中族長之爭無能為力的認同感:“上一任的拉德爾族長,很幸運呢。”我努力使語調平淡,掩去其中的酸澀之意。

伯希沒有進而嘲笑,反倒認同似地點頭:“的確,江山美人,坐擁雙全,血族曆史上能這樣二者兼得的例子,實在不多。”

我在他的話中聽出了曾經的野心,盡管已塵埃落定遠去不再,但那畢竟是存在過的東西:“所以呢,是什麽讓老師你放棄了江山而孓然一身至今?”

他回過頭來調笑似的四兩撥千斤:“你這是不是表示對於我的興趣,從而試探我是否獨身呢?”

我輕輕斜他一眼:“老師,愛你在心口難開不是血族會選擇的方式,況且你還有個比我大多少歲的拖油瓶兒子,這賬怎麽算都不合理。”

伯希手指輕叩水晶杯,仿佛在計算著什麽:“想知道我的事情麽?不如,等你順利從試煉中勝出再說吧,到時候你便是族長大人,即使是我也不可忤逆,隻是現在——”他指了指大廳中央的石台,“宣召就要開始了,你再不過去的話,可要被當成自動棄權了喲,讓對於你剛才的威脅可是十分上心的。”

我注意到不知何時登上石台的讓長老果然要開口宣布些什麽了,而他的眼睛正筆直地看著我這邊,怕我真的臨陣脫逃一般,注視間,有陣風在身邊掠過,轉頭去看時,原來是伯希也朝著石台移動,興奮再度在吸血鬼之間傳開,期待與猜測不停地鼓噪著,直到負責主持大局的讓長老的聲音響起,大廳中立刻充斥著壓抑的安靜——

“我族的同胞們,光榮的時刻臨近了!序章的號角即將響起,前夜祭的關鍵時刻將要由此開啟,請我族的驕傲、擁有拉德爾之印的諸位同胞現身於我等眼前吧!”

額頭上印記的力量再度流轉起來,有微微發燙的感覺。大廳中同時有幾處綻放出光芒,光芒的四周,吸血鬼們自動散開,那是拉德爾之印在發光,離我最近的一處光芒,是擁有拉德爾之印的安倍雅也,他背後生出一對黑色而透明的翅膀來,而金色的逆五芒星在他額頭光華四溢——想必我現在亦是如此吧。

我一口飲盡杯中殘餘的血酒,任憑水晶杯自手中滑落,背後並沒有實際的負重感,那對翅膀應該不是實際存在的實體,隻是魔力氣化的運轉,驅使著我淩空而起,滑翔至高台之前而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