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講古

集訓第四夜,按照日程安排,教官變成了伯希長老。

想起那不陰不陽好似武當綿掌似的笑臉,心裏有點七零八落。這隻才是真真正正的老狐狸,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跳起來咬住你的要害絕不鬆口的一隻老狐狸。相較之下,還不如一言不發的安倍雅也的殺人絕斬來得輕鬆些。

此外,安倍雅也本身就是一茬子的謎團,我還沒有好好和他培養感情套出真相來,就這麽換人,還真有點不爽利。安赫那孩子雖然也可供探察口風,無奈這些天來隨著魔鬼訓練密集昏天黑地地展開,除了用餐時間,我還真看不到這個所謂與我訂下誓約的“下仆”。

伯希長老選擇的場地與安倍雅也的露天鬥場又不同。

他命一隻傳令灰蝙蝠傳口信:“於地下三層雅室敬候準女王大人的駕臨。”

那隻蝙蝠絲毫不差地將他那種喜怒難辨的含笑語調在我麵前複製了一遍。

安赫幾度欲言又止,最終也隻是給我一條“小心行事”的忠告而已。不管他究竟知道多少,我想,對於這位立場模糊的長老,他也很難有什麽實質性的建議吧。

光是回想三堂會審時,他那諱莫如深的笑容,就忍不住起了一身的疙瘩。

在他指定的房間門前靜立在三,將母親留給我的小小鑽石指輪左右轉動了數圈,我才漸漸能夠確定,自己的情緒已被足以為傲的微笑麵具完全覆蓋,舉起右手,學古代的丫環那般,左手略挽寬袖,食指微曲與拇指相扣,不急不緩地在烏沉的雕花木門上敲上三下。

“請進。”伯希長老的聲音悠然柔和,卻絕無半點慵懶之氣,作為待客而至的主人,這聲應門顯得足夠親切誠摯。

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我在轉動門把前,再次用力以微笑為封印,讓自信、勇氣與內心振翅欲飛的鼓噪不至於滴水漏幹。

門順應推動的手勢悄然而開。

伯希長老正背對著大門, 很專注地看著博古架底層一排玲瓏有致形色各異的琺琅罐子。

如果不是十分確定房中出我之外的另一人的身份,我幾乎認不出這個穿著格子棉襯衣,灰藍發白牛仔褲的背影,就是伯希長老。

在中式的博古架前,這個穿著平凡到像個歐洲街頭隨處可以看到的普通青年的成熟男人,竟然就是在三大長老中,讓我最為提心吊膽不知如何應對才恰到好處的伯希。

他回過頭來,露出身前一套黑底金紋極具拉德爾族風格的茶具來,我慶幸自己的唇角恰巧是合襯微笑的弧度。他似乎對於我靜靜靠在門背上看他一舉一動的選擇有些意外,持著茶匙的右手凝在半空,視線自四目相對起沿著鼻梁慢慢地滑下,在我似笑非笑的唇邊停了三秒,又回到了博古架上。

回頭相望的這一刻,我才有些的確是伯希長老的真實感。

接著,他很快挑定了一隻金綠相間的罐子,掀開蓋子撥了些碎茶在杯子裏,同時帶些淡淡鼻音的嗓子低低地響起:“一起喝杯茶麽?”

他的閑適怎麽看都不應時應景,我卻在一時之間也沒有任何提醒他的情緒,看他托著茶巾緩緩旋著腕子注入沸水的優雅手勢,竟錯覺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深夜,我帶著陌生而熟悉的異國少年,在隻有熟客才知道的咖啡館裏,叫一杯用來天馬行空信口談天的熱茶。

“好香,這是什麽茶?”如同受到蠱惑般地讚歎著,醇厚的香氣似薄荷如鈴蘭,橙紅明亮的茶湯上倒影著金黃色的光圈猶如加冕的冠,這樣美麗的紅茶,打破了我不切實際的錯覺,它太雍容太華貴,不是普通的中國小女子喝得起的上品。

“錫蘭的烏沃茶,”他用茶匙在杯中逆時針攪了幾下,端起來平平地啜了一口,光憑他的模樣與語調,是絕對沒有辦法猜出這茶的價值的。

伯希長老將茶杯放下,馥鬱的紅茶仿佛給了他談話的精力。他再度轉過頭來,麵上的恬淡平和退了幾分,善惡難測的笑意卻增了幾分:“那麽,有什麽特別想要喝的嗎?烏沃雖好,卻是烈茶,入口太過苦澀,不適合你這樣子的女孩。”

我聳了聳肩,表示對他所說的並不十分了解:“我對紅茶沒有什麽概念,喝白水也沒什麽不可以——以免讓我浪費了長老的好茶。”

“長老?”他笑了笑,但眼睛裏沒有任何笑的意思,“叫我伯希就可以了,你還不了解這個名詞所代表的真正含義。”

我等了又等,卻沒有等到他把“真正含義”的解釋講出來,他又回過頭去來回打量著那排從內容到外表都價值不菲的茶罐:“嗯,讓我們來看看,今晚適合喝點什麽茶呢——汀布拉太俗,阿薩姆還不是時候,努沃勒埃利耶淡得都不像紅茶了,中國的祁門倒是最合你的調性跟出身,可惜我這裏都算不上頂好——要不就大吉嶺,為了我們未來的女王更多地享受一下歐洲上流社會的美好?”

我扯了扯臉,皮笑肉不笑地表示對他的調侃並不感到有趣,“祁門就好了,配我正好。”

伯希的視線轉到另一隻半透明的雕花水晶瓶子上:“又或者,加一點玫瑰茄?足夠豔麗的紅才襯得起血族的品味,不是麽?”

“任憑您做主好了,”我換了邊重心,繼續靠在門背上,“我隻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外行,紅茶的事情也好,血族的事情也好。”

他挑了挑眉,對我的自承示弱不置可否,兀自又衝泡了一杯熱茶,遞到了茶幾前,“過來,不必那麽緊張。坐著慢慢喝茶才是真正的享受。”

玫瑰茄的碎片似凝固的血塊,在原本便紅亮的茶湯中綿延出一片更為瑰麗如寶石的豔紅,端至鼻下,如蜜似蘭的香氣溫柔且雋永,比酒更讓人輕易地沉醉下去,啜飲一口,甘鮮醇厚,帶著澀的酸甜,美好如初春破冰乍醒的童話,這樣的茶,在伯希的口中竟然隻是“算不上頂好”的祁門紅茶。

他在我的對麵,隔著矮幾與熱茶的氤氳,無聲地打量著我。

以伯希長老的智慧,我以為,不必由自己來提醒,我到這間房間的原本目的。

“五百年前,”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坐姿看似十分隨意,“拉德爾族中的某人在極為偶然的情況下,得到了一隻特別的生物。”

如果換成染塵說這話,我一定會以為坐在對麵的是回憶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某仙人。

“那隻生物,嗯,十分特別,擁有任何吸血鬼都不具有能力,”他說話的時候,那種曖昧不清的笑意又一點一點地滲回了眼角眉梢,就好像,總是帶一點嘲諷的態度看著周圍,“那就是,預言。”

我終於想說,伯希長老大人,我來這兒,是為了在20天後的試煉中求生而進行集中訓練的,不是來聽您講古的。

可是一聽到“預言”兩個字,讓我張開的嘴又重新閉了起來。

朱安說過,“她本來就是我族期待已久才誕生的存在,注定要成為我族的一員”。

安赫說過,“這是很早以前就注定的事情。”

波努瓦初見我時,說的是“我隻太過期待早點看到我族新生的希望罷了”。

西莫伊斯所帶領的希臘的尼薩亞族,一路追殺我的東歐的血族,以及我所歸屬的拉德爾族,送來敖拉刺探情報的巴托裏族,所有人都告訴我,洛西生來就要成為吸血鬼,且,將坐擁高位。

而同時,每個見過我的人,又幾乎都轉為失望,料定我遲早成為一具純觀賞用的石像。

至今未止,從來沒有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訴我,這一切的緣起,究竟是哪個王八蛋在五年百年大放厥詞,讓本人像個陀螺似的不得安生?

“當時,拉德爾族的上任族長尚在人世,那隻生物對他做出了一個預言,不久之後,族長便失蹤了,而預言的內容,不知怎的,以某種方式漸漸地流傳了開去,自拉德爾族,乃至其餘五大血族,於是,拉德爾的噩夢便開始了。”

不知怎的?拜托,你們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差了吧?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小動作落入伯希長老的眼中,換來無聲一笑,“其實憑現在的處境,你也可大致猜出預言的內容了吧——五百年後,將誕生一名純東方血統的女性,突破血脈之中界域的限製,成為我族無上的所在,嗯,差不多,就是這樣子的。”

差不多?是說了等於沒說!我敢打賭,關於預言這隻老狐狸肯定還藏了什麽沒有說出來,他隻是故意要吊起我的胃口而已!

“所謂血族,大部分的成員構成,是拋棄了人類身份的叛逃者,”伯希繼續娓娓地解說著過去,“傲慢,自私,貪婪,欲望,野心,這些人類與生俱來的劣根性並不會因為無限的生命而被洗刷幹淨,更何況,吸血鬼,本來就是黑暗的魔物。在拉德爾族暗自竊喜的時候,其他五族自然也會因此產生危機感,除了決定結盟的尼薩亞族,在過去的這數百年間,拉德爾族遭遇了剩下四族明裏暗裏不同程度的各種打擊,原本作為最為曆史悠久實力雄厚的一族,眼看著就這麽慢慢地開始衰敗了。說是溺水之人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也好,被預言迷惑住了也好,你如果能大顯神威,雖然對古老而重視傳統的家族是一種凶吉難料的衝擊,對於城堡裏這些人來說,卻也是唯一能夠將拉德爾族恢複昔日榮耀的希望了。”

“而現在,他們大多是由希望變成了失望,”我自動替他說了下去,“再過沒多久,恐怕隻能是失望便絕望了吧。”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我已再三枯竭,幾乎不知勇氣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