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謙益不讓。

“你速速回驛館,如今錢辜一黨被除,大梁皇帝已經發出昭告,你不管去哪裏都是自由的,並不用東躲西藏。再說,你掃奸除惡,與大梁來說,還是有功之人。”

陸放聽了也就深深一歎:“父母仇已報,奸賊已除,我心裏的確圓滿。好,我聽您的吩咐。”

陸放走了。陡峭的山坡,隻剩了謙益和錦春二人。不,還有躺在地上的兩具屍首。錦春迎著山風,癡癡地站了一會。

“你歇一會,很快我就能將洞穴挖好。”謙益在地上撿了一把丟棄的劍,很快就挑了一個洞口。錦春想給他擦汗,但是謙益不讓。“歇著吧。”

那張慕古固然是早死了,身上血肉模糊地一片。那柳石然也僵屍一樣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他就是僵屍。錦春看了他一眼,莫名地,心裏升起異樣的疑惑:柳石然真的死了?從此以後再不能找她的麻煩了?明明看著石然身軀僵硬如石頭,可她就是不能置信了。

崔謙益已經拖住張慕古的屍體往洞穴裏扔。“雖他們是惡人,但到底給他們留一個全屍吧。若讓野狗啃噬了,弄得七零八落的,也是難看。”

“崔大哥,你總是這樣的好心腸。”錦春一歎。

謙益就一笑:“想我不是心腸好,又如何能遇得你?”

此話直白。錦春也笑:“卻是。想那一日我若錯失了你,想人生該是怎樣地痛苦。”

“不,錦春,這話該我說。幸得遇見你,我的人生才有與眾不同的亮色。正因為遇見了你,我才知道何謂情愛,何謂刻骨銘心撕心裂肺的相思牽掛。如果有可能,我隻願早遇見你。那樣的話,我可為你擋更多的冰霜風雨。”

錦春心裏感動,因又道:“眼看就要黃昏了,稍稍掩埋一下就可。我看這裏甚是荒僻,平常應該不會有路過和打柴的人。”

謙益停了一會,又對著錦春:“以後,不用叫我崔大哥了,叫我名字謙益吧,我喜歡你叫我的名字。在這個世間,我隻願你常喚我的名字。”

雖然身為魏王,但謙益仍深深知道,人世總是涼薄,能得三二朋友已然不錯,有知己就更需珍惜。他對自己的婚姻本不抱有什麽期望。若單著,不過自己品嚐孤獨。若成親,也不過是為了延續後代。即便不能給妻子真正的愛情,但關心照顧是肯定有的。以他的道德觀,是不允許自己做出違背儒法孝義之事的。

可他三生有幸,能識得錦春。

錦春與他而言,就是另一個自己。和錦春在一處,人生才是完整。

“好,我聽你的,謙益。”錦春試著叫了一聲,帶著無限的感情。謙益、謙益……這個名字在她心裏其實已經喚過多遍,在夢裏,她是那樣深情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喚過,所以此番才叫得這般自然。

“錦春,春兒。”謙益應聲,“很快我就會挖好,太陽落山之前,我們定能走下山坡。”謙益走到石然的屍首旁,看了看石然,“現在就輪到你了,但願你去了陰世,喝了那碗孟婆湯之後,來世能重新做人。”

又是一陣猛烈的山風吹來,吹的錦春眼睛一眯,謙益也是如此。他們沒有發現,躺在地上的石然,身軀微微動了一動。而且,已經睜開了一雙猙獰的眼睛。柳石然沒死!他隻是詐死!張慕古身上的血濺至他全身,讓他看上去也像遭受了弓箭的襲擊,如此輕易地騙過了大梁禁軍的眼睛,也讓謙益疏忽。

柳石然非但沒死,他一直閉眼聽著謙益和錦春說話。聽到後頭,他的嘴角更是露出一絲陰森的微笑。

謙益挖的坑靠近山頂,再往上一點,就是陡峭的崖壁了。錦春看著懸崖,看著懸崖上僅有的一棵鬆樹,心裏忽然緊張起來,左眼也跟著跳個不停,似乎再不走,這兒會發生一場大禍。

錦春按著胸口,又告誡自己不必如此緊張。其實什麽事沒有。待謙益將柳石然放入坑洞後,他們就走了。

幾隻寒鴉怪叫著飛了過來。它們是聞到了這兒的血腥之氣,停在地上,耷拉著羽毛,一張利嘴卻又不停地啄著泥土,隻因那泥土裏沾染了人血。

石然的身軀再次一動。一隻烏鴉歇在了他的鼻梁上,這讓他癢癢。實在忍不住,石然打了一個噴嚏。

這聲噴嚏讓謙益一驚。他瞪大眼睛,和石然的眼睛對視,真不敢置信,柳石然竟還活著,真的還活著!

起初,他還以為是石然詐屍,又或者是自己的錯覺。石然眼睛不但睜開了,還對著他怒目而視。謙益馬上冷靜下來,首當其衝的,他擔心錦春的安全。此時的錦春一點不知情勢危險,還欲朝謙益走近。

謙益大叫:“錦春,小心!”

柳石然是怎樣一個人,謙益心裏清楚。他不想讓錦春再受傷害。謙益懊恨自己疏忽大意,竟沒有檢查石然的鼻息,讓情況再次危險起來。

石然的手的確快觸碰到錦春的腳踝了。他的初衷沒變,抓住了錦春,就是拿捏住了崔謙益。今生今世,不管自己是死是活,他都卯足了不放手。

謙益大急,手中長劍一滑,一時分心,就掉在了地上。這且沒完。這個當口,山林附近又急急走來一人,來人口中大叫:“柳石然,你住手!”

叱叫的是一個女子,此女正是文花。文花跳下馬,將馬鞭一扔,對著石然:“休要傷害錦春!”

因謙益和文花的呼叫,錦春就低了頭,隻看了一眼,心裏大駭。柳石然真的沒死!他兩隻髒兮兮沾滿血跡的胳膊,正欲抱住自己的腳踝,當真驚險!

錦春適時地抽回了。隻因石然乍然看見文花趕來,也分了心,忘了挾持錦春。石然張著口,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文花怎麽會來?為什麽她要過來?如今自己窮途末路,再不是以前耀武揚威的柳大少爺、堂堂的太師小舅子,隻是一個人人唾棄的惡人,過街的臭老鼠,每個人都欲除之後快的,文花為什麽趕過來?

沒錯,文花的嘴裏是向著錦春,但實則也對他流露出關心之意。不然,她不會找到這裏。看來,錢辜一黨被除,文花一直擔心自己。

“你來幹什麽?你又能做什麽?是不是故意來看我的落魄,好故意地笑話笑話?”石然惱怒,麵對文花,他雖落魄不堪,但心裏還奇異地泛起一絲作為男人的自尊。想以前的他,麵對文花,都是風流倜儻精心打扮過的。

現在的他,形容乞丐,形容怪物。

“柳石然,你一定要執迷不悔嗎?崔謙益和沈錦春,人人稱羨的一對,他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你為什麽定要拆散?”

“關你屁事!我就愛錦春,生,她陪著我;死,也要和我一起死!”

“可笑,可悲,可歎!”文花恨恨罵了一聲,“你若不是為了錦春,想也不會弄到如此田地。說來,也是錦春害了你。”

謙益在北趙,見過文花幾次,略略有些印象。正因她的到來,讓石然分心,讓錦春的危險消除了幾分。謙益是樂意見到文花的。

“文花,此話不對。一切都是柳石然作繭自縛,錦春何錯?這個時候,你來看柳石然,想來是對他存了幾分情意的,隻是你所托非人,這個柳石然,委實不可救藥了。”謙益提醒文花正視現實。

文花長歎一聲,眼眶微微濕潤:“其實我也知道,但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當初我隻是奉了郡主的命,來到大梁,潛入柳家,隻是為的一睹錦春容貌,好回去複命,沒想到,就此和柳石然糾纏不清了。”

錦春默默地看著文花。之前為了給謙益報仇,她甘願縛在柳家,那時就已看出文花對石然有一些不同。柳石然脾氣暴躁古怪,剛愎自用又兼多疑,但在文花麵前,卻少有地與之玩笑。

隻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一切都回不了頭了,柳石然犯下惡事,大梁皇帝隻想快快斬草除根,放心高臥,一個文花,是幫不了什麽的。

更何況,柳石然論罪該死。他若不死,便是對正義的褻瀆。

石然聽了,心裏稍微一動,可他馬上大叫:“該死的不要臉的女人,你給老子滾開!老子隻喜歡錦春一人,老子就算變成了瘋子傻子也決不會喜歡你,你少做夢!”

“柳石然,我說過喜歡你嗎?我不過同情你。”

“那你更可以滾了!”石然嘴裏更是大叫,咿咿呀呀的,瘋子一樣地就從洞坑內跳上來了。他滿臉鮮血,頭發淩亂,看著就如陰間的無常。“你再不走,我就拿你當人質!”

詭異的是,文花聽了這話,非但不走遠,反而還上前靠近。這令柳石然輕易地就製住了文花。

石然嘴裏還在怪叫:“文花,現在我就要抱著你跳崖,咱們同歸於盡,這都是你自找的!崔謙益,沈錦春,這都是你們害的。文花是無辜的,但現在卻因了你們,也要跟著我一起死!如果你們還有良心,就應該救一救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