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榷盯著那支玻璃管,暗紅色的光澤盈盈。

霍金凱給了兩條路:一,連榷親手了結賽天寶;二,由別人了結賽天寶。

他直視霍金凱,打量著這位長輩,像是不相信他變得這般“心狠手辣”。連榷用前所未有的、不可動搖的認真態度說道:“他才二十四歲。”

小辦公室的燈很亮,但連榷的目光更晃人,霍金凱覺得自己是聽到了什麽鄭重其事的宣告,這份宣告隻有短短幾個字,卻包含了兩個人,牽連著一份生死承諾。霍金凱覺得有些奇怪,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他細細琢磨了一番,連榷對賽天寶的態度過於重視,而賽天寶對連榷又過於依賴。

“就算他是個十歲小兒,這事也隻能這麽辦。”

連榷目光冰冷,正要開口,霍金凱卻不欲與他辯論對錯,霍金凱問:“聽說你也有精神力?”

“有過。”

“現在為什麽沒有了?”

連榷上一次用精神力還是在基地裏與梁稚一戰,回來後精神力微弱不堪,而後日漸感覺不到,這個問題連榷和賽天寶討論過,隻是說來說去也沒個所以然。

“不清楚。”連榷硬梆梆地丟出三個字。

霍金凱也不介意他此時的壞心情,“你的精神力還會恢複嗎?”

“不知道。”

霍金凱還想再問問連榷的精神力是如何得來的,隻是想到連家三代在這件事中的牽扯,心中有了定奪,他道:“不論如何,你的才幹有目共睹,上麵也很欣賞你,希望你能在這件事上做大貢獻,現在你也上手梳理了這麽多事,你該知道你對我們來說是很重要的,當然,我不是說賽天寶不重要,科研組一直研究讓實驗體恢複成普通人的方法,如果他能活到那時候,那他自然不會死。”

霍金凱大段的迂回話語讓連榷直感不耐,同時又生出幾分無力和煩躁,“他會活下去的。”

“好吧。但是之前你一直說賽天寶很‘安全’,既然出了這樣的事,”霍金凱把毒劑向前推了推,“我們可以把這一次當作意外處理,隻是,如果他再失控——”

說白了,在他們眼裏,既然還要對付彼得洛夫,賽天寶就還有利用價值。他們需要一把凶狠的刀,又要確保刀尖不會轉向己方。

“連榷,我不可能拿這麽多人的生命冒險,你也該想清楚,孰輕孰重。你既然是現場組的負責人,就應該保證現場組所有人的人身安全。”

連榷知道,所以他心裏沉甸甸的,在他看來別人的命是命,賽天寶的命也是命,偏偏這些人要把賽天寶放到天平的另一端。若他不接過毒劑,怕是走不出這間辦公室,連榷隻好收下,這回他打開辦公室的門,再沒有人攔他。

離開前連榷說:“相信我的話,也要相信賽天寶,他不隻是一個實驗體。”

霍金凱的手已經放在了黑色機器上,正準備關閉設備,聞言皺了皺眉,沒說什麽。

深夜三點多,天幕尤其黑,再亮的星子都失了蹤影,連榷一點兒困意沒有。掬了把冷水潑在臉上,狠狠抹了把臉,連榷在洗手台前拿出了毒劑。

處理掉?不過有毒,不能隨便丟棄。一分鍾內毒發,這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

“這毒劑是根據實驗體被藥物改造後的體質研究出來的,不是百分比中毒,體內傑曼素含量越高,毒發率越高。”

——連榷看了眼鏡子,何鬆站在他身後,連榷不驚訝他的出現,隻是他這半宿攢了不少火氣,不痛快地諷刺道:“科研組夠忙的,還研究毒劑。”

何鬆也不生氣,走近連榷,一直插在口袋裏的手慢慢拿出來——遞給了連榷又一支玻璃管。

這支玻璃管與毒劑的一樣,前端也有圓環。唯一不同的是管內的藥劑是透明的。

“這是什麽?”連榷接過來,在手裏打量,“毒劑的解藥?”

“不是。”何鬆抱著手臂,倚著牆,“是類似傑曼素一樣的東西。”

連榷微微眯起眼睛,像頭捕捉到獵物的獵豹,“他們知道你在研究這個?”

“知道。”

言下之意,是上麵的人授意何鬆研究的。

“肉體凡胎怎麽跟怪物打架呢?”何鬆開始解釋,語氣一如既往的不急不徐,仿佛他們待著的地方不是廁所,而是哪個教室的講堂,“用精神力對抗精神力,才能有勝算,但僅憑賽天寶一個,能指望他力掃千軍嗎。所以上麵打算挑選一批人,培養他們的精神力,組一支核心隊伍。”

連榷想到這兩天何鬆也一直抱著記錄本,他掐了掐眉心,想知道到底還有多少他不知道的計劃。“現場組的人,都是?”現場組的意義到底在哪裏?而他這個指揮,真正的作用應該隻有製衡賽天寶吧。連榷用力咬緊了後槽牙。

“不,隻有一部分。”何鬆實話實說,“不是任何人都能發揮精神力,這與意誌力有關、也跟體質有關,就跟‘容器’一樣,千挑萬選才可能有一個,這方麵的研究還不全麵,我跟你說實話,這東西是有風險的,而且時效很短。”

“那為什麽給我?”連榷問,隨即又覺得問得不夠全麵,“是你給我的,還是上麵的意思?”

“是我給你的。”何鬆笑得如沐春風,“一方麵是給你賠禮,瞞了太多情報,另一方麵是想再次取得你的信任,雖說現在沒有陣營、隊伍的分別,但多一個朋友總是好的。至於為什麽給你......”

何鬆指了指上麵,“霍隊似乎不希望你也擁有精神力,畢竟在他們眼中有了精神力的人就跟快死的人沒兩樣,但他們怎麽顧慮是他們的事情。賽天寶跟我說過你的情況,別生氣,他也是為你好。”

“我知道。”連榷輕聲道。

“我讓他過來訓練,他有一半的時間在學習,你身上憑空出現又突然消失的精神力讓他很掛心,他也是用了小心機的,沒直說是你,不過......”

何鬆似笑非笑,連榷也明白他的未語之言,賽天寶自以為遮掩得很好,但何鬆何等聰明,怕是早就看出來了。

“倒也不是故意隱瞞。”連榷淡淡解釋道:“我的精神力時有時無,在基地遇到你們的時候我已經沒有精神力了,回來後一直忙,肖欽他們沒提,我一時也忘了。”

何鬆對他的這番說辭倒是無所謂,“我想過,你的精神力應該沒有消失。不論是賽天寶,1712,還是我,我們的精神力都不會消失,你可以理解成我們身上有一個可以不斷再生精神力的能量艙,而你身上沒有,所以精神力於你而言就像電池,你必須不斷充能才行。”

白熾燈的光落在連榷眉眼間,營造出幾分冷意,他看著手中的圓管試劑,若有所思。

“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想。”

“八九不離十吧。”連榷倒是與何鬆觀點一致,輕輕一曬,“可惜我要用這東西,還是得跟上麵打個招呼。”

何鬆不清楚裏頭的彎彎繞繞,也不摻和。他退一步倚在牆上,放鬆了姿態,與連榷又說起賽天寶失控的事:“......今天他本來就有些不對勁,1712跟我說一輪實訓前他就險些失控了,你讓他出去休息的那陣兒,傅老師跟他談了談,嗯——他可能......”何鬆一邊思考一邊說,這個問題他說不好,他不明白賽天寶的想法,簡單分析了,但心理方麵的、情感的事與科研工作在複雜方麵並無共通之處,他說:“或許你可以找溫醫生谘詢一下?我聽說溫醫生在心理幹預方麵也很厲害。”

“不用,我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連榷說。

“哦?”何鬆抬眼看他,從他的話裏似乎聽出了心疼和無奈?

“賽天寶很聰明,小時候跳過級,失蹤的時候才二十歲,但已經快讀完大學了。”連榷說這些的時候,語氣很是溫柔,似乎提到這個人,就忍不住輕聲細語,“他的家庭也有些特殊,沒有血緣關係,他是被收養的,這家人原本的孩子在智力上有缺失,所以賽天寶有些不善於跟人打交道,他很機敏,很乖巧,但到底還是個孩子。”

何鬆驚詫,賽天寶二十四歲了,不論是外形還是心智,都是個成年人,連榷這是心眼歪到了太平洋?不然怎麽能說出“孩子”這兩個字來?

連榷心裏微酸。社交對於大部分人都是不簡單的,八麵玲瓏的人更是少數,察覺對方的情緒、給出正確的反應——有些人一輩子都掌握不好這兩項基本社交能力,更何況這些實驗體長年待在基地裏,與外界隔著大片的空白。賽天寶說過,連榷是他與外界唯一的紐帶,當時連榷隻認為他這話的意思,是說自己是幫助賽天寶離開基地的唯一機會,事實也是如此,但眼下,就像是被人類救助的野生狼崽,養好傷後總得回歸山林,卻徘徊著、猶疑著、恐懼著,進退兩難。盡管在崇山峻嶺間摸爬滾打了多年,但在人類的鋼筋水泥走過一遭,別的野獸聞見了,總會聞出異類的味道。

“你跟賽天寶......”何鬆突然道:“是那樣的關係嗎?”

“......嗯?”連榷沒聽清。

“你們特別親密。”何鬆淺淺一笑,又問了一遍。

“......”一晚上都應對自如的連榷忽然說不出話來。他和賽天寶是什麽關係?他們確實很親密,同吃同睡,但賽天寶早就不是那頭天天趴在他懷裏的小豬崽了。連榷承認自己對賽天寶過分的關心和在乎,並非因為賽天寶曾是隻奶貓,一頭小豬崽,他就擼毛成性,而是他的占有欲和保護欲在作祟。那賽天寶是怎麽看待他的呢?

何鬆:“我隻是想提醒你,他很依賴你,你是他的一大精神依托,不要傷害他,你自己也別出事,不然我也說不準賽天寶會不會崩潰暴走。”

“......嗯。”

兩人沒有再說更多,1712來尋何鬆,還給何鬆帶了一瓶溫熱的甜牛奶,何鬆說怎麽能在廁所吃東西,接過甜牛奶又笑著和1712走了。連榷則去探望昏迷的傷員,黎明前才返回宿舍。

“你回來了。”賽天寶聽見開門聲,一骨碌爬起來。

連榷把他摁回被窩裏,“怎麽不睡?”

賽天寶握住他的手,“睡不著,你手好涼啊。”

“沒事。”連榷要抽回自己的手,賽天寶不讓,還拍了拍床板要給他挪位置:“被窩熱的。”

若是之前,連榷可能想也不想地就躺下了,但現在……連榷頂著賽天寶期盼又不安的目光,將掀開的薄被重新掖回去。

“還難受嗎?”

賽天寶搖搖頭。無聲地笑了笑,兩隻瞳仁在昏暗中像寶石般明亮。連榷不禁走神。

“……”賽天寶把世界劃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自己一部分自己以外,連榷被他安置在“自己”的範圍內,隻要有連榷在,他總會覺得安心些。連榷卻想得更多,他想著野生幼獸總該重返自然,不能操之過急,又想著這隻幼獸對自己的依賴到底是不是喜歡。

“連榷?”

連榷回神,看見賽天寶神情不安地望著他。

“我剛剛去看了張汨。”連榷說,張汨就是那名傷員。

“嗯。”賽天寶垂著眼睫,原本他攏著連榷的手,現在變成連榷裹著他的手,涼意散去,兩雙手都暖了,“他怎麽樣?”

“挺好的,沒大事。”

賽天寶的眼睫顫動,陳皮來看他時也說張汨沒事,但賽天寶已經回過神來了,他想到自己今天險些殺了人。“我給你惹事了。”賽天寶艱難道,千萬話語朝著一個出口擠去,最後全堵住了。“我錯了。”他也想去給張汨道歉,隻是不知道張汨看見他會不會更害怕。

連榷沒有立刻說沒關係,遲疑了幾秒,還是伸出手把人摟進懷裏,是從他頭頂、輕輕地撫向脖頸、後背,一下一下順著,安撫著。連榷有些僵硬,賽天寶卻像等待了很久,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埋進連榷的懷抱,像過冬的鬆鼠回到了自己的洞穴,抱住了最大的那顆鬆果。

賽天寶說:“我本來覺得我已經變得很厲害了......”他的聲音又輕又軟。何鬆說綠製服的實驗體實力或許都在他之上,賽天寶回憶了那天的交手,確有這種感覺,而現在他要麵對的不止一兩個實驗體,而是不知道多少個實驗體。中午小憩的時候,他夢見自己打不過又跑不過,大腦炸裂而死,畫麵血淋淋的,活像之前憶起的那隻詭異的兔子。

“你是很厲害。”連榷很自然、很肯定地對賽天寶說:“你已經很厲害了,不要有壓力,你不是孤身奮戰,他們隻是突然接觸精神力,有些不習慣,給他們一些時間就好,你看我,看溫庭煙,施誠人或者肖欽,習慣了也就接受了。”

“嗯。”賽天寶還是垂著眼,眼睫一顫一顫,像暴風雨欲來時壓在枝頭的烏雲,不知什麽時候就要落下瓢潑大雨。他抬起眼來,連榷看清他眼底並無淚意,隻有飛逝的流光。

或許是因為賽天寶是實驗體,他時時刻刻覺得自己和普通人不一樣,小心地緊繃著自己,不敢貿然釋放精神力,怕靠近一點,就會被別人認為是進犯。這種小心翼翼並不是空穴來風,整個科研中心,有誰不認得他們呢?就算是何鬆所帶領的科研組,也有對實驗體飽含戒備的人,不僅是賽天寶,何鬆、1712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如果不是因為何鬆在科學界聲名顯赫、又需要以實驗體來抵抗實驗體、一切又那麽迫在眉睫,他們的處境怕是更為艱難。在一些人看來,實驗體必須被限製活動、必須被保證足夠安全、足夠聽話,他們沉重的、思索的目光打量過來時,憂慮、質疑、驚懼、戒備都毫不掩飾,化成了無形的枷鎖,每每這時,賽天寶總是低下頭,或者看向連榷,假裝毫不在意。

科研中心人來人往,不過幾天功夫,賽天寶壓力倍增,就像被一張無形的網兜住了,密不透風,呼吸困難。

連榷看在眼裏,1712與何鬆時刻形影不離,相較之下,賽天寶的壓力更大些,隻是他阻止不了人類麵對未知事物時的抵觸和懷疑,唯有日久見人心。

“別擔心,我陪著你。”連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