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起了沒?”

賽天寶迷迷瞪瞪從**坐起來,懷裏抱著被子打嗬欠,窗外頭天剛剛擦亮,天際露出一線青白。

賽天寶的父親賽燾半個身子探進小兒子的臥室,“起了沒——起了就吱一聲啊,發什麽愣。”

賽天寶愣愣地望著父親的麵容好一會兒,還是覺得有幾分陌生。

這是家?這人是——爸爸?

“嘶。”賽天寶雙手抱住腦袋,頭痛讓人渾渾噩噩的不清醒,賽燾卻跟看不見兒子不舒服似的,自顧自道:“一會兒記得照顧你哥吃飯,要沒啥事你今天就別出去了,要是下雨,記得把院子裏的藥材收進來。我得去趟鎮上,趙老太婆的孫子摔斷了腿,讓我過去瞧瞧。”

賽天寶看著父親的嘴一張一合,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入他耳中,但他總缺了幾分實感。

“聽見沒有?”賽燾是名鄉村醫生,在十裏八鄉還挺有名氣,這會兒已經把藥箱背起來了,扭頭一看小兒子還在發傻,不由得板起臉。

“聽到啦。”——賽天寶聽到自己道。聲音軟綿綿的,還帶著點撒嬌般的不耐煩。但賽天寶明明沒有開口,這是誰在用他聲音說話?賽天寶不明白,抬頭正好看見賽燾一臉無奈的微笑。

賽燾走後不久,外頭果真下起了雨。淋淋瀝瀝的小雨下了幾分鍾,風漸大了,雨勢也變得狂放起來,樹林在風雨中摧枯拉朽地搖擺著。賽天寶利落地把院子裏的藥材收拾好,回到屋裏,賽郝也醒了。

賽郝是賽天寶的哥哥,小時候壞了腦子,心智停留在四歲,此時坐在椅子上,嗬嗬傻笑,看著賽天寶。

“哥哥。”賽天寶聽見自己笑道。

此時賽天寶已然明白了,這是一段回憶。或許是在夢裏,但這是哪一段回憶呢?

實驗體在一次次“治療”後會漸漸喪失自我,這絕非虛言,賽天寶親眼見證有些實驗體失去了所有記憶,忘了自己是誰,成了會行走的人偶。他看著身邊的實驗體一個個失去了自我,隻有他還戰戰兢兢守著記憶,小心翼翼地謀劃著怎麽逃出,但“治療”的次數多了,賽天寶的心裏也慢慢空了,就像清理手機相冊,一張一張畫麵看過去,然後一張一張刪除,清去了一張一張的回憶。

“阿、阿寶。”賽郝嘿嘿嘿地笑。

“哥哥,我們吃飯好不好,阿寶喂你吃飯。”

“好,好阿寶。吃、吃。”

賽天寶看著“自己”與哥哥溫馨地吃完一頓飯,舍不得眨眼,眼前的一切栩栩如生,真實得讓他心口疼。

雨幕開始變薄,線形的雨化作珠玉滴滴答答,雨後的山景自帶濾鏡,頗有些遠離凡塵的仙境意味,過路的旅人遙遙一瞥,定會誤會這裏是世外桃源,但土生土長的賽天寶對下洲村在熟悉不過——這個山溝溝裏的小村子,基建落後,人們自給自足,貿易依靠每個月一次的鄉鎮市集,而包圍著下洲村的深山老林裏,藏著窮凶極惡的野獸。如今村子裏的人丁漸漸少了,生活也有諸多不便,但賽燾說什麽也不願離開這個村子。

賽天寶不懂賽燾的執拗,但他不是賽燾親生,而是被收養的遺棄子,因著這份恩情,賽天寶也不願意逼迫父親。

賽天寶坐在窗台下,發個呆的功夫,雨徹底停了。陰雲沉沉疊疊,沒有散開的趨勢,家裏靜悄悄的,賽天寶回過頭,才發現大門敞開著,屋裏除了他,再沒有人了。

“哥?哥?”賽天寶揚聲呼喚,一邊穿了鞋趕緊跑出去,生怕賽郝出什麽意外。

每年,賽郝都會在夏日暴雨的某一天一聲不響地跑出去,賽天寶繞著整個村子找了一圈,最後又往山林子裏走了十來分鍾,才找到了賽郝。

“哥,跟我回去吧。”賽天寶去拉賽郝的手,但賽郝一動不動,直勾勾地盯著樹林子深處,緊緊抿著唇,往日裏透著傻氣的表情變得嚴肅,賽天寶擔心地看著賽郝。

“哥,跟我走,我們回去看小花......”

“不、不走。喵喵,跑了......”賽郝小聲道。

賽天寶知道喵喵,是賽郝小時候養的一隻貓。賽天寶被收養時賽郝已經七歲了,賽天寶從沒有見過這隻貓,隻聽過賽郝反複提起。

“喵喵跑進去了。”賽郝不肯走,執拗地站著,不願意離開,卻也很抵觸一般不敢再往樹林裏走進一步。

賽天寶沒有辦法,隻好哄他:“那我進去看看,找找喵喵,哥哥你先回家等喵喵好不好?”

賽郝還是不動。天邊雷聲滾滾,風在樹林裏橫衝直撞,眼瞅著又要下雨,賽天寶使出吃奶的勁兒把人哄到了林子邊緣,至少確保賽郝能被其他村民遇見,這才隻身重返樹林,去找那隻不存在的貓。他計劃得很好,晃悠個十分鍾就出去,但幾分鍾後,賽天寶真的聽到了貓叫聲,並看見了一隻黑白斑點的花貓。

小花貓就在兩米開外,好像有靈性一般,看著賽天寶,舔了舔爪子,忽然叫喚了一聲,往前躥出好幾米,又回頭看了賽天寶一眼。

賽天寶吃驚,但也不會認為這就是“喵喵”,隻是他想著若真帶回一隻貓,賽郝定會高興不已,於是賽天寶連忙攆了上去,斑點貓跑得飛快,賽天寶卯著勁追,不知不覺深入樹林,迷失了方向。

“靠。”賽天寶暗罵自己蠢。林中濕氣漸濃,氣溫降低,賽天寶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不再去管那隻貓,急急忙忙尋找出路。

——但他沒有找到。

賽天寶已經猜到這是哪段記憶了——這是他失蹤前最後的記憶。

雨下得很大,賽天寶想起來了,他在林子裏轉悠了一個小時,而後在暴雨中滑下山坡,摔入了一座地下掩體。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在這座密林裏,有一座這麽龐大的建築物。這座建築物已經變成了廢墟,看不出本來的模樣,賽天寶從一個大洞裏摔進建築物深處,摔斷了兩根肋骨,左腳也崴了。他就地取材,給自己固定傷勢,一邊琢磨怎麽離開。

大洞在頭頂至少三米多高,賽天寶無法,隻好往建築物深處走,希望能找到一點有用的東西。

賽天寶舉著摔花了屏幕的手機,在殘破的頹牆斷垣間穿梭,找到了幾乎不能用的手電筒、空白發黃的廢紙、一捆鉛筆,某些桌子上有碎裂的玻璃器皿,這裏的布局和學校的研究室好像啊,賽天寶當時想。

走著走著,賽天寶發現了通向下一層的樓梯,他猶豫了好久,還是鼓起勇氣走了下去。隻是一座廢墟,沒什麽好怕的,賽天寶安慰自己。

四周很暗,賽天寶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心裏敲起了退堂鼓,但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聽到了嘀嘀嘀的機器聲。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麽,可能是一支筆,賽天寶身形一歪,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剩下的樓梯並不長,賽天寶猝不及防地滾進一間屋子裏,一抬眼,便驚為天人——

巨大的玻璃圓筒內,灌滿了青藍色的**,一名瘦削的少年漂浮其中,眉目精致,安詳地閉著眼,好似睡著了,叫人不禁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他......

回憶戛然而止。

賽天寶沒能細細去看那少年,也沒機會走近那奇怪的儀器,但賽天寶也知道,那之後的記憶不是遺失了,而是他在看見玻璃圓筒的那一刻便失去了意識,等再醒來,人就在基地裏了。

冗長的一段夢過後,人難以清醒,四周倒是明亮,刺激得賽天寶睜不開眼。

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賽天寶在繼續假裝昏迷和清醒間猶疑不決,隻是微顫的眼睫和轉動的眼球已經暴露了他。

“醒了就快起來,別裝。”那人道,語氣熟稔,語調輕快。

賽天寶一時間忘記了呼吸,而後猛地瞪大了眼睛坐了起來,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1500。

“噫噫噫咦——?1500!你!你、你不是?......”

“是啊。”1500坦****地聳了聳肩,“我死了。但準確說,是‘差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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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庭煙和1534摸索著石壁向前走,他們一前一後,步伐很慢,在長時間的黑暗裏,1534的目光已經有些呆滯了,他們被困在了那道裂縫外的地穴裏,像鬼打牆一樣找不到出路。

溫庭煙停下腳步,1534沒反應過來,直到撞上溫庭煙的後背,才“唔”了一聲。“怎麽了?”

“停下來歇會兒吧。”

“嗯。”

兩人原地坐下,背靠著石壁,溫庭煙從兜裏摸出煙盒,煙盒有些皺巴了,裏頭隻剩兩根煙,他晃了晃煙盒,聽了個響,才拿出一支煙叼在嘴裏,打火機“噗”地燃起火苗,他不禁眯起眼睛。

煙味彌散開來,透過微弱的光線,能看到1534憔悴的模樣——嘴唇發白起皮,眼下青黑,眼裏卻紅通通的盡是血絲。當然,溫庭煙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他們被困在地穴裏至少二十個小時了,1534的各種設備陸續自動關機,1534隨身帶著的一些小餅幹也已經被兩人吃完,眼下沒有電、沒有食物、沒有出路。

他們落入了絕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