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雪花輕輕貼上麵頰時,連詵習慣性地抬頭看。

土地廣闊的北國有著一片同樣廣闊的天穹,此時這片天穹被灰霾的積雲籠罩,細碎的小雪花悠悠揚揚地打著旋兒往下落,用不了多久,天上地下都會變成統一的白色。

連詵並不喜歡冬天,他特別怕冷,這時候不得不縮起脖子,將半張臉藏進圍巾裏,攏著肩膀,頂著風雪走沒多久,一不留神與人迎麵撞上,衝擊力使得兩人都踉蹌著退了一步。

“Извините!(對不起)”連詵道歉,對方手上的錢夾掉到連詵腳邊,六七個硬幣從錢夾裏彈出來,滴溜溜滾得到處都是。連詵心裏歎氣,快速撿起錢包,正好看到裏頭的身份證,原來是個中國人,連詵連忙換了中文:“抱歉!你的錢夾——”

這是一隻男款棕色鱷魚皮紋兩折錢夾。原本飽滿的紋路已經幹癟了,深棕褪色成了淺棕,邊角磨損得厲害,像食物變質一樣長著一圈短短的白毛,因為用久了所以合不太上,總是敞開著,連詵才因此看到了放在錢夾左邊內側的照片。

是四個年輕男人的合照,他們穿著差不多製式的翻領短袖襯衫,站在某個建築的門口,親近地靠在一起,對鏡頭露出燦爛的笑容。連詵一眼就認了出來,左邊第二個男人是他的父親連懇平。

這種不可思議的巧合讓連詵的大腦猝不及防地陷入空白,遞出去的手下意識地收緊,但另一股力道也扯著錢夾不放。

這是個模樣滄桑的中年男人,皮膚粗糙黝黑,胡子拉碴,裹著厚厚的羽絨服,戴著鹿皮帽,背著一隻半人高的登山包。雖然邋遢,但依稀可以看出男人也是照片裏的人。

“你!”連詵激動地開口,對方卻狠狠從他手中抽出錢夾,掉到地上的硬幣也顧不上撿了,急匆匆推開連詵,追上了不遠處的公交車。

“等等——”

那輛公交車卻快得出奇,像被火燒了屁股似的火急火燎往前衝,轉過彎就沒影了。

“呼.......”連詵沒追上,喘了口氣,冰冷的空氣衝進肺裏,他連忙閉緊嘴巴。在腦中回想著方才短短一分鍾內發生的事。

他把掉落的硬幣全部撿起,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硬幣,連詵也沒有寄希望於幾個鋼鏰兒上會有什麽線索,最直接的線索應該是那人的登山包,包上印著“探知考察團”的字樣。

探知考察團——據連詵所知,父親曾經也是這個考察團的一員。

連詵的父親連懇平是腦科學研究領域的重要人物,已經失蹤多年,連詵正是為了尋找父親的下落才來到了寒冷的俄國。

隻是這個考察團如今還在活動嗎?

連詵記得,父親說過這個考察團是大學時期四個誌同道合的朋友組著玩的,參加工作後考察團就順勢解散了。而剛剛那人似乎是父親的舊友吧,那副打扮也不像是來旅遊的,會是來調查什麽的嗎?

一個詞迫不及待地從連詵心底冒出來:精神力。

爺爺連撼曾經是研究精神力的中流砥柱,父親連懇平雖然沒有繼承爺爺的衣缽,但顯然在後期也涉入了精神力的研究,還有一位據傳是爺爺的同事的俄國科學家,私藏了精神力研究的成果......連詵也正是因此才來到了天寒地凍的北國。

連詵很難忽視心中強烈的直覺,他決定不論如何也要找到剛才的那個人。

他立即去了一家名叫“庫魯巴”的小酒館,酒館老板“大頭米沙”是有點路子的人,他付了定金,委托大頭米沙幫他調查探知考察團。

回到宿舍時雪下得很大,連詵在門口抖幹淨身上的雪,急忙鑽進溫暖的室內。換了幹淨舒適的衣服,泡上一杯熱可可,連詵打開電腦,登錄一個知名的靈異事件集散論壇,網友“川川OKO”半小時前給他發了私信。

川川OKO:【兄弟,在?】

川川OKO:【看看這個。鏈接:】

L有言在先:【在】

L有言在先:【我看看】

鏈接裏是一個一分鍾不到的短視頻,一個男人原本正常地在街道上走著,突然像是被“鬼上身”了一般,發了狂地衝上馬路,被車撞了後還奮力爬起,大力地甩動手臂,像是要擺脫手上的什麽東西,甚至不惜自己往地上撞,又撿了什麽東西來回劃拉自己的上臂,像是要把手臂割下來。

視頻下的評論不多,大部分是在詢問怎麽回事,諸如:“這個視頻沒有聲音嗎?還是我聾了?”、“看起來很可怕”、“像是被惡靈控製了”,少部分做了不靠譜的猜測,連詵看了眼視頻的時間,是去年上傳的,瀏覽量隻有一百出頭,也不知道“川川OKO”又是怎麽刨出來的。

川川OKO:【看完了嗎,你覺得會是精神力嗎】

L有言在先:【不好判斷】

連詵對於精神力的了解基本上來自於偶然間看到過的父親的筆記,還有從網上搜刮來的零星的消息,他對精神力的了解還不夠詳細,顯然,川川OKO也是一樣的。

川川OKO似乎也料到了連詵會這麽說,【我覺得是呢】,他回複道,但沒有解釋自己這麽篤信的理由。

“彼得~”好友安德烈隨意地敲了兩下門就徑直走了進來,“你在做什麽?看片嗎?”

連詵給了這個俄國小夥子一個白眼:“不是。”

“啊~你又在跟你的中國朋友聊天啊,她長得好看嗎?”

“......他是男的。”連詵覺得“川川OKO”不太可能是女孩兒。

安德烈頓時沒了興趣,自在地趴在連詵的**玩了一會兒手機,忍不住問:“真的嗎?你們每天都聊天吧?跟男人有什麽好聊的!”

“沒有每天。”連詵一邊回複川川OKO,一邊反駁安德烈:“隻是一個網友,我們沒有見過麵。”

“那你怎麽知道對方不是妹子?”安德烈頓時又來了興趣,“讓她發個照片嘛!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你可以先發你的照片過去,對方一定會感興趣的!”

安德烈還想繼續分享網上泡妞的經驗談,連詵直接把這個滿腦子隻有找對象的家夥趕了出去。

“L有言在先”是連詵的網名,他跟川川OKO都是某個靈異事件集散論壇的潛水釘子戶,因為川川OKO曾在某個帖子的回複裏提到了“精神力”,連詵便私聊了他。

兩人對暗號似的聊了幾句關於精神力的事,但關於自己是如何得知精神力的存在、又想找尋什麽消息,兩人默契地絕口不提。也是因為這份不言而喻地的默契,一點點消融網線相隔的距離感,上線了就會聊幾句,經常一起分享和探討找到的新情報。

連詵猜對方或許跟他差不多年紀,連詵也能感覺到,川川OKO執著於精神力的理由跟他一樣:認識的某人跟精神力有關。

川川OKO:【其實想給你看的不止是這個視頻】

川川OKO:【國內的,跟上一個視頻幾乎一樣,鏈接:】

連詵點擊鏈接,視頻一加載出來就是高分貝的尖叫聲,不止是連詵嚇一跳,又一次進門的安德烈嚇得差點把手機丟出去。

“那是什麽?”安德烈心有餘悸地問。

連詵急忙調低音量,而視頻更短,已經到了尾聲,連詵將進度條拉到最前麵:“朋友發來的視頻,可能有點恐怖。”

“那看來你這個網友真的不是妹子。”安德烈搖了搖手機:“一會兒去不去庫魯巴?”

“不去。”

“為什麽?大頭米沙還說你一定會去。”安德烈疑惑地抬眼:“我還以為你們約好了。”

“大頭米沙?”連詵又問了一遍,“他怎麽說的?”

“基裏爾說今天想約女學生一起玩,大頭米沙說你今晚會在,我們都沒機會。”安德烈見連詵似乎不知道這事:“怎麽回事?你不去的嗎?好啊好啊,基裏爾不會是騙我的吧?我怎麽可能讓這家夥比我先交到女朋友?!”

連詵想到了什麽,打開手機,果然有大頭米沙的消息:找到了。

他按住安德烈**打字的手:“不,我會去。”

“嗯?你剛剛不是......”

“我剛剛忘記了,我跟大頭米沙約好了。”看了眼時間,必須動身去庫魯巴了,視線略過網頁上還在加載的那個小圓圈,連詵刷新了一下,變成了404。

連詵匆匆給川川OKO留下回複,便跟安德烈一起離開宿舍。

到了酒吧,安德烈習慣性地去尋覓一圈,連詵則直接到吧台邊坐下,酒保基裏爾向他問好:“晚上好,彼得。看到那邊了嗎?今天來了不少女大學生呢,安德烈已經像條狗一樣聞著獵物的味道過去了,你不打算過去嗎?”

連詵:“晚上好,基裏爾。讓安德烈開心地玩吧,大頭米沙呢?”

基裏爾:“真不敢相信,那邊的姑娘都在看你,而你卻來找那頭熊。”

“你什麽時候見過他對女孩子感興趣了?要我說他就不像個男人,整天沉迷學習。”安德烈走過來要了一杯酒,又衝基裏爾齜牙:“剛剛好像聽到了有人說我是狗?”

“聽錯了吧。”

連詵笑著聽兩人打鬧,他一笑,引來女聲壓抑的驚呼,基裏爾忍不住揚起下巴示意不遠處的幾個姑娘,對連詵道:“她們可是為你而來。”

連詵幾乎每次來都會遭到這樣的調笑,已經習慣了,不去理會就行。“不感興趣。”

“真是奇怪的中國人,有什麽比享樂更重要啊。我打賭,你若是想找個今晚的伴兒,她們中的哪一個都會很樂意的。”

連詵敬謝不敏。

“嘿!就別**這個中國小夥子了,我敢肯定他一定是在故鄉有著心儀的姑娘了!”小酒館的老板走過來,他就是“大頭米沙”,像頭熊一樣高大壯碩,挺著圓溜溜的啤酒肚,頭上的發際線嚴重倒退,常常駐在吧台邊一邊喝酒一邊看舞池裏調笑的姑娘和小夥兒,美名其曰感受青春的活力。

大頭米沙剛從外頭回來,身上還透著寒氣,他先是咕嚕咕嚕地灌了杯酒,直到兩頰都紅透了,才精神十足地朝連詵招手,把人引到後廚去說話。

“是這個嗎?”大頭米沙從口袋裏拿出他用了好幾年的手機,又掏出酒瓶底般厚厚的眼鏡,把手機拿遠些,點開相冊,給開一張畫質有些模糊的照片。

這張照片拍的是一夥登山客,大概有十一二人的樣子,背著統一的登山包,包上都印著“探知考察團”。

“是這個沒錯!”連詵仔細研究圖片,想要找到自己撞倒的那個人。

大頭米沙每周二都會去集市,從固定的商販那裏進購酒館需要的小菜,照片上背大包的隊伍也在市集裏采購。大頭米沙一邊描述,一邊喝酒:“......你看是不是命運一樣的巧合?你剛委托我,我沒費什麽功夫就找到了——上帝眷顧我啊,看我一把老骨頭了,還是眷顧我啊!”

連詵一手握住大頭米沙的手用力晃了兩下:“他們在哪兒?”

“他們馬上要進湖底森林了,你要去找他們?”大頭米沙眨了眨眼睛:“要把撿到的錢還給對方?哦——彼得,你真是太善良了,但我不建議你這麽做。”

“米沙......”

“彼得,聽我說完!”幾杯黃湯下肚,大頭米沙的臉漲得紅通通的,像白色的氣球裏灌滿了紅酒,球頂還有一層淺金色的短毛。他的眼神依舊有神,但視線早就飄忽了,好幾次是看著別處跟連詵說話的:“我不是說你這麽做不對,撿到的東西就應該還給原主,任何一個人都應該這麽做的!可是湖底森林不是一個好地方!那裏很危險!你就把錢捐給社區公益吧,上帝不會怪罪你的。那些錢有多少?”

“不是很多,但也不太少......”連詵含糊其辭,“湖底森林?那是什麽地方?”

“就是個森林,以前有片大湖,後來沒有了。喀秋莎嬸嬸你知道吧?在她家木屋後邊有條河、到河對麵去,再穿過一片林子,然後一直走,能看到一道木橋,過了橋,就是湖底森林了。”大頭米沙借著朦朧的醉意用指頭沾了酸黃瓜的醬汁,在桌上畫這地圖,不過那亂七八糟的線條除了他自己,誰也看不懂。“橋底下是裂穀,我們都不去的,不去那片林子,不過那座橋,也不往湖底森林鑽,那裏有吃人的家夥......”

“什麽吃人的家夥?”連詵拿走大頭米沙的杯子。

“......就是——再來一杯。”

連詵被他用祈求的目光盯著,隻好把杯子還給他,替他把酒倒上,然後悄悄地把酒瓶子放到桌子底下。

“吃人的家夥是什麽?”看著他整理稀疏的頭發,米沙越來越慢的語調讓連詵忍不住催促。

“就是個傳說。可能是狼吧。”

“那夥人去湖底森林做什麽?”

“誰知道呢?”大頭米沙聳了聳肩,“一群——冒險家!他們肯定是明天進入森林的,今晚應該在橋邊紮營吧......我的酒呢?”

連詵又問了幾個問題,直到米沙徹底答不上來,才把藏起來的酒還給他:“酒在這呢。”

大頭米沙取來另一個盤子,他把酸黃瓜夾到切下來的大列巴塊裏,“來一點嗎小兄弟?夜晚才剛剛開始呢!”

“不了,謝謝你,我的朋友!等我回來,一定要請你喝個痛快!”連詵把照片用藍牙傳到自己的手機裏,留下一筆豐厚的“酒錢”,然後跑出後廚把好友安德烈從舞池裏撈出來:“你是不是有輛車?能不能借我?或者送我去個地方?”

“什麽什麽?”安德烈晃了晃腦袋,被拖出酒館後,風一吹,清醒了。他看向自己的中國朋友,亮麗柔順的黑發,俊秀的黑眸,一張迷人的臉上總是溫和的笑著,看起來有些柔弱,其實能單手把一個大男人扛起來再丟出去。

“能不能把車借我?”

“哦,車,可以的,我是有一輛小皮卡......喂!你去哪兒!”

“我先回去拿點東西!你把車開到宿舍樓下!”連詵用力摟了摟好兄弟的肩膀,然後踩著晚風往宿舍去。

“現在?”安德烈懵了。

“對——!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