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庭煙要超市裏快速穿行,他沒帶煙出門,現在急需做點什麽轉移注意力。

1534堪稱他職業生涯的滑鐵盧,不是第一次,不是第二次,而是三次!1534三次反轉了他在自己眼中的印象。溫醫生在這一刻深深地認為自己的心理學都白修了。

同住的時候不是沒有覺得奇怪,但是知道1534不是真的胡得後,溫庭煙很快接受了1534後來表現出的性格。因為一個“貼心、理性”的1534十分完美,也因為1534是“自己人”,他覺得奇怪,卻沒有懷疑,以至於他現在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溫庭煙猛地刹車,檢討自己的輕信,冷靜了幾秒才繼續往生活用品區走。

現在知道並不晚,溫庭煙對自己說。

他回想著剛剛的情景,1534對人群豎起厚厚的牆,有強烈的攻擊性——但也有足夠的自製力、對其他人的情緒不敏感,對痛覺也不敏感——溫庭煙明明握著他那隻被指甲劃出血的手,但他一聲不吭,眼周的肌肉都沒有半點**。

莫名的,讓人......有些心疼。

但這些都很符合一個長久受折磨的實驗體可能有的特征,溫庭煙立即在手機備忘錄裏記錄下來,然後又寫上:共情障礙。他蹙眉看了會兒,在“共情障礙”後麵加上一個括號,裏頭打上問號。

方才的糾紛並不是大事,如果一開始1534沒有漠視那個孩子,或許不會演變成後來那樣。問題是1534不僅把腳抽走了,還冷眼旁觀那孩子的摔倒和哭泣,這也是1534最備受指責的地方。

“冷血?”溫庭煙不禁低語,隨即自己否定了。1534不會是一個冷血的人,一個冷血的人不會維護朋友,而1534很重視賽天寶。

溫庭煙在備忘錄裏又打上:情緒調節障礙,問號、社交障礙,問號。然後他就收起手機,拎起兩大袋紙抽,轉身快步走起來,後來幾乎是在跑了。

雖然還不確定1534有怎樣的問題,但溫庭煙想到自己把一個病人單獨留在人多的陌生環境裏,不免心急。好在他跑出超市的時候,看到1534仍舊安靜地坐著。

離開時什麽模樣,回來時依舊是什麽模樣。

他不是風雨不侵的堅石,他是躲在堅石後麵的一株小花。堅石給他保護,也把世界擋在外麵,把他關在裏麵;風雨教他漠然,教他丟掉細軟的花瓣,留下堅韌的莖杆。

那種讓人心疼的感覺又來了。

“怎麽不喝?不喜歡?”

1534回過神,看到溫庭煙手裏拎滿了購物袋。除了兩袋紙抽,剩下的全是零食。

“搭把手吧。”溫庭煙做出不堪重負的樣子,“奶茶不喝就丟了吧。”

溫庭煙已經看見1534被奶茶弄髒的袖口,還有手背上淡淡的奶茶漬。想到1534的傷口沒有及時處理,還沾上這些東西,溫庭煙的眉頭皺得可以夾蒼蠅。

溫熱的奶茶已經冷了,1534用力吸一口,臉頰都鼓起來了,然後把奶茶丟進垃圾桶裏,伸手去接零食袋。“……挺好喝的。”

“嗯。”溫庭煙隻給他輕的袋子,“快回家,你的手得趕緊洗洗。”

“好。”1534沒有再說“聽你的”,但十足乖巧地跟著溫庭煙走,水坑都不跳著躲避了。

回到溫庭煙家,溫庭煙就催促1534洗手,並找出雙氧水和棉簽等著他。

1534順從地洗手,然後坐到沙發上,坐在溫庭煙旁邊。他留意了,溫庭煙沒有躲避,沒有不高興也沒有了之前的小心翼翼,態度很自然。他說“回家”,他還幫我上藥,他關心我。1534高興起來,像是有一隻小麻雀,在胸膛裏嘰嘰喳喳地飛著。

1534過於高興,完全忘記了他的“人設”,也可能是他放棄了“人設”,當溫庭煙把雙氧水倒在他手臂上,常人肯定是要愁眉苦臉的,1534連“嘶”一聲都沒有,眼睛亮閃閃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溫庭煙把他的表現都看在眼裏,繼續默默地處理好傷口。1534在等他開口問超市的事,但溫庭煙什麽都沒問,仿佛超市裏的事隻是小小的插曲。

“零食都是你的,拿進你房間吧。”

“都是給我的?”1534忍不住確認一遍。

“嗯,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隨便拿的,有喜歡的下次多買點。”

溫庭煙買的不比1534掃進購物車的少,1534美滋滋地抱起零食:“謝謝,晚安。”

“晚安。”

關上房門,1534把零食通通倒出購物袋,堆在自己的電腦桌旁邊,滿足地數了數,數了又數。

但這天之後,兩人的相處像是陷入了僵局。

1534麵無表情地拿著午飯回到他的房間,這兩天溫庭煙很忙,他都是一個人吃飯的,1534更喜歡客廳開著電視、兩個人在餐廳吃飯、時不時聊兩句的感覺,明明溫庭煙對他的態度一如之前,兩人的關係沒有倒退,也沒有更進一步,這讓1534很不爽。

肯定是超市的事唄。1534煩躁地摔了下鼠標,他其實不知道自己哪裏不對,隻是從結果上來看,溫庭煙不喜歡那天發生的事。

再度打開那份文檔,1534快速閱覽,刪去目前不可行的、預計不可行的,留下的tips他整理成一份詳盡的攻略。

哼,看你能不能逃出老子的手掌心。

1534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溫庭煙這幾天是真的忙,他除了醫院那邊的本職工作,還有特情處的事務,從來就不是一個閑人。但他再忙,也沒有忘記1534的事。他悄悄找賽天寶打聽了1534在基地裏的境遇。

“暴躁、狡詐、瘋子、瘋狗、心狠手辣、厭惡自己的容貌、討厭別人討論他的容貌......”溫庭煙看著這一連串的關鍵詞,十分頭大。

“少年天才,頂級黑客,彼得洛夫親自招攬、與梁稚是死對頭......”實在是太複雜了。但最矛盾也最讓溫庭煙覺得奇怪的,是1534現在表現出的完美性格。他看出這是1534的一種偽裝,但這類偽裝在曾經的1534身上都是沒有的。

是什麽促使1534把自己變成與本性完全不同的樣子?

他又是怎麽做到這麽“完美”的?這可不符合情緒調節障礙和社交障礙的特征啊。想到1534最近常常說“聽你的”,溫庭煙愈發好奇,1534的偽裝,似乎是有參照基準的?

“有參照嗎?”溫庭煙拿著筆下一下戳著紙麵,喃喃低語:“他在模仿誰?”

下班前溫庭煙打電話告訴1534他會回家吃晚飯。

“真的嗎?”

溫庭煙仔細辨別他的聲音,“你很高興?”

“......”1534想說是,但他有個臭毛病,容易口是心非。

“喜歡火鍋?”溫庭煙問。

“還好。”1534趴在沙發上,摳了摳沙發布的紋理,“那你快點回來!”說完就掛了。

1534接到電話確實很高興。如果溫庭煙沒有時間跟他接觸,那他那份文檔就是白搭。而且溫庭煙說今晚吃火鍋,這意味著從處理食材到吃完飯,他們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相處。

溫庭煙的廚藝很一般,但年紀越大就越愛鑽研廚藝,他以前工作不忙的時候,都會花時間泡在廚房裏,當作是一種消遣了。如今廚房多了一個人,也沒有哪裏不適應。

1534自己係好了圍裙,把溫庭煙的圍裙遞給他,迫不及待地打開溫庭煙帶回來的購物袋。

溫庭煙看他揮舞著剪刀哢嚓哢嚓,三下五除二把所有的包裝都拆開了,興致勃勃地拿出盤子把丸子一類的東西擺上去,還折了一片生菜做點綴,像模像樣的。

吃火鍋不需要廚藝,底料買對了,火鍋就好吃,溫庭煙選擇吃火鍋,更多的是為了觀察1534。

1534的動作行雲流水,反應很快,能同時做好幾件事,他效率高,溫庭煙也效率高,這就使得兩個人不到二十分鍾處理完所有食材,坐在桌邊等鍋沸騰。

溫庭煙有點遺憾,1534不經意間的小表情和小動作,他還沒觀察夠。

1534也有點遺憾,他喜歡這種在廚房忙忙碌碌隻為一頓飯的感覺,像是真的有了個家,有個屬於他的地方。

“要喝酒嗎?”1534興致勃勃地提議。

溫庭煙沒有拒絕他,“你很久沒接觸酒精類的飲品吧?喝一點,別喝太多。”

兩人開了一罐啤酒,1534隻喝了一杯,提議喝酒是他心血**,比起酒,那瓶空了的椰子汁才是他的真愛。

溫庭煙想到一會兒還有事,也隻喝了一杯。

晚飯後兩人一起收拾,一般收拾完兩人就各自回房了,互不幹擾,但1534很是眷念今天的氛圍,收拾的動作不由得慢了些。溫庭煙鬆了口氣,他還擔心收拾得太快,他沒有機會開口。

“一會兒有時間嗎?”

1534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溫庭煙在問他。“有。”

“想請你幫個忙。”溫庭煙淺淺一笑。

1534知道溫庭煙的冰山外殼下是溫熱的一麵,這常常給1534一種“冰山為自己消融”的錯覺,尤其是溫庭煙笑的時候。而不管是不是錯覺,但凡是1534想要的,他就要得到,不管那是東西,還是人。“可以,什麽忙?”

分工收拾好廚房和餐桌,溫庭煙讓1534在客廳等他,從臥室裏拿出來一個大紙箱。

1534認出來,這是溫庭煙今天帶回來的,他當時就很好奇,但沒有問,這會兒能問了:“這是什麽?”

“是樂高。”溫庭煙把箱子裏的東西倒出來,發出“嘩啦”的聲響。

“這邊的都是診室的東西,年紀小的孩子容易弄亂,你看這個,這個身子和這個頭明顯對不上。”溫庭煙隨手拿起一起小人,又從箱子裏拿出一個分成十個格子的透明盒子,把手上的小人的頭和身子拆開,“得把這些拆開,分門別類放進去。”

“還有這些,這兩盒是新的,得拚兩個小擺件做裝飾用,一起玩玩?”溫庭煙問1534,他表現得很自然,好像沒有別的目的。

“可以啊。”1534什麽都沒發覺,盤腿坐在地上,跟溫庭煙一起把拚得怪模怪樣的樂高模型拆開,放到透明的亞克力盒子裏。

不一會兒,溫庭煙電話響了,他走出客廳,到陽台上打電話。

這通電話的時間有點長,1534自己弄了十分鍾,覺得索然無味,扭頭看溫庭煙,揮了揮手裏的彩色樂高零件。溫庭煙笑了笑,也揮了下手。

又過了十五分鍾,1534全都分類裝好了,溫庭煙才回來。“抱歉,是工作上的事。”

“沒關係。”1534看著溫庭煙,“接下來做什麽?拚擺件?”

溫庭煙直覺有點不對,但1534的神色很自然,應該是沒有發現什麽。“對。”溫庭煙主動拆開包裝,拿出新的樂高,並且找出裏頭的參考圖,似乎在選喜歡的樣式。

1534對樣式圖紙沒有興趣,他的手百無聊賴地從新的零件上劃過,撥弄來撥弄去,然後用紅色的零件拚出一把小劍。

“看!”1534獻寶一樣地攤開手,把小劍捧到溫庭煙麵前。

溫庭煙淡淡地笑:“很可愛。”

1534聽了他的回答,並沒有高興,“你是不是覺得我有病?”

溫庭煙心裏一驚,對上1534的眼睛,這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像是躺在野獸爪子下的獵物,向野獸露出了脆弱的脖子,野獸張開的巨口越來越近,而他無處可逃。

溫庭煙愣神的一秒,1534就自己回答道:“你覺得我有病。”

溫庭煙這會兒想起來解釋:“你誤會了......”

“你很少在陽台打電話。”1534的語調沒有一點兒起伏:“你之前都回臥室,今天卻在陽台,為了觀察我?”

“這個盒子上貼的標簽都是顏色,是要從我的分類方式觀察我的思考習慣?”透明亞克力盒子上,,每一格都貼了一個顏色做標簽。

1534停頓了一下,突然笑了,“今天吃火鍋,也是為了觀察我?在廚房的時候?”

1534每說一句,溫庭煙的心就沉一分。

當他意識到1534曾經是一個實驗體,不平凡的經曆影響了他的內心,溫庭煙自然而然地想到1534需要心理疏導。出於職業的角度,醫生和患者不能有過於親密的私交,容易影響判斷,偏偏他跟1534現在住在同一屋簷下。特情處也是能請來其他專業的醫生的,但現在1534的事還瞞著特情處。事情像一個惡性循環,溫庭煙默默觀察著1534,想到他的聰慧又更加謹慎,生怕1534敏感地生出別的想法來。

整理器材的工作是真的,想要探一探1534也是真的。溫庭煙心裏充滿了糾結和職業的背德感,他自以為隱晦,沒想到1534居然全都知道。

1534自然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的,隻是心裏的難過開始成倍增加,對晚飯的期待和欣喜還沒有褪去,全都變成了心酸。原來隻有他一個人期待晚飯。

“抱歉......”溫庭煙立即道歉,這件事他沒有征詢本人的意見,是他不對。因為羞愧,溫庭煙燥得臉熱,他心裏有些惶惶,問自己:如果是想多了解1534,為什麽要用這樣的方式?因為1534曾為彼得洛夫工作、後來又成為了實驗體,他是一把鑰匙,一個至關重要的存在,隻要解開他,就能得到很多有用的信息......

溫庭煙腦子裏有浮現超市裏的那一幕,1534一個人站在人群中,好像很厲害,又好像很脆弱。

“我......”溫庭煙意識到自己做了很過分的事。1534單純地想跟他一起吃飯,他卻懷著複雜險惡的目的。

1534打斷溫庭煙的道歉,他說:“基地也有心理醫生的,還不少呢,有的實驗體本身有問題,有的是實驗後有了問題,有的是非常成功的融合了藥劑,而彼得洛夫需要把他們洗腦,做成武器。卡洛梅-瓊林你知道嗎?聽說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心理學專家。”

溫庭煙當然知道,這位專家不止是有名,而是地位卓越,隻是後來銷聲匿跡了。1534的這番話,像在說這些把戲他早就看透了,溫庭煙不止覺得尷尬,臉越來越紅,臉脖子都泛上一層粉。

“她說過我有病,基地裏的家夥也管我叫瘋狗。”1534鼓了鼓掌,“恭喜你沒有猜錯,我確實有病。”

聽他這麽說,溫庭煙沒有半點欣喜,那股被盯上了的緊迫感始終揮之不去,但溫庭煙心裏更多的是難過——他無比艱難地開口:“抱歉,今天是......”

1534用那把紅色小劍壓住了溫庭煙的嘴唇。他俯身向前,離溫庭煙很近:“你會讓我搬走嗎?”是溫庭煙自己把家門秘密告訴他的,是溫庭煙把他帶回來的,是溫庭煙說過要收留他的。1534在等一個答案。

溫庭煙搖搖頭,他想說話,但壓在唇上的小劍霸道極了。

“那就好,我是不會離開的。”1534彎唇,像宣告勝利一樣,把小劍插進溫庭煙胸前的口袋裏。